场上另外的窗子一个接一个也亮了;后来他看到这些窗户一个个全灭了。他整个晚上都坚守在岗位上。卫队长没有出来。最后一些过往行人也都回家了,别的房屋所有窗户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了,卡齐莫多独自一人,在漆黑中待着。当时圣母院前面广场上是没有灯照明的。
但是,贡德洛里埃府仍然***通明,虽然已是午夜。卡齐莫多却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五光十色的玻璃窗,只见窗上人影绰绰,舞影翩翩。他若是耳朵不聋,随着沉睡的巴黎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他就会越来越清楚听到贡德洛里埃府上阵阵喜庆的喧闹声。笑声和音乐声。
约摸凌晨一点钟,宾客开始告辞了,被黑暗包围着的卡齐莫多看着他们一个个地从***辉煌的门廊里经过,却没有那个卫队长。
他满腹忧伤,不时仰望苍空,仿佛那些烦闷的人一样。大片沉重的乌云,残破而皲裂,悬吊在空中,就象从星空的天拱上垂下来皱纱的吊床,又象挂在天穹下的蛛网。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现阳台上的落地窗神秘地打了开来,阳台的石头栏杆正好在他头上。从易碎的玻璃窗门走出来两个人,随即窗门又悄然无声地合上了。那是一男一女,卡齐莫多仔细辨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认出那个男人就是漂亮的卫队长,那女人就是他早上看见在这个阳台上向军官表示欢迎的千金小姐。广场完全黑了,窗门再关上时,门后的猩红色双层布帘重新落下,屋里的灯光一点儿也照不到阳台上。
那青年和那小姐,他俩的话,我们的聋子一个字也听不见。但是,如同他所能想象的那样,他们好像含情脉脉地在窃窃私语。看上去小姐只允许军官用胳膊揽住她的腰,却轻轻地拒绝他的亲吻。
卡齐莫多从下面看到了这一幕,这情景本来就不是给外看的,于是越显得优美动人。他凝视着这幸福,美妙的情景,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说到底,在这个可怜的魔鬼身上,人的本性并没有完全泯灭,他的背脊尽管歪歪斜斜,但其动情的程度去不亚于常人。他想着上苍实在太不公平,只赋予他最坏的一份,女人。爱情。淫欲永远呈现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只能长看别人享乐。可是在这一情景中最使他心碎的,使他愤恨交加的,就是想到,一旦埃及姑娘看见了,该会怎样的痛苦万分。的确,夜已很深了,爱斯梅拉达,肯定还待在原地(他不怀疑),也确实太远了,最多只有他自己能看清阳台上那对情侣。想到这,他心里稍微放心些。
这时,那对情侣的交谈似乎更加激动了。千金小姐好像恳求军官别再向她提任何要求。卡齐莫多能看清的,仍只是见她合着秀手,笑容中含着热泪,抬头望着星星,而卫队长的眼睛则火辣辣地俯望着她。
幸好,就在小姐有气无力地挣扎的时候,阳台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老妈子突然出现了,小姐似乎很难为情,军官一副恼怒的神情,紧接着,三个人都回到屋里去了。
过了一会,只见一匹马在门廊下踏着碎步轻轻地走过来,那神采飞扬的军官,裹着夜间穿的斗篷,急从卡齐莫多面前走过。
敲钟人让他绕过街角,随后在他后面跑了起来,敏捷得像猴子一般,叫道:喂!卫队长!
卫队长闻声勒住马绳。
这个无赖,叫我做什么?他在暗影中望着一个人影一颠一拐地向他跑来说。
卡齐莫多这时已跑到他面前,大胆地一把拉住那马缰绳:请你跟我走,队长,这儿有个人要跟您说几句话。
***!弗比斯嘀咕道。真是个丑八怪,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混蛋,快把马缰放下。
队长,聋子回答,难道您不想问一问我是谁?
我叫你放手。弗比斯不耐烦地又说你这个坏蛋头吊在马笼头下想干什么?是不是把我的马当成绞刑架?
卡齐莫多非但没有松开马缰绳,反而设法让那匹马掉头往回走。他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队长要拒绝,连忙对他说:来吧,队长,是一个女人在等您。他使劲又加上一句:一个爱您的女人。
罕见的无赖!卫队长道,他以为我非得到每个爱我或者自称爱我的女人那儿去!要是万一她跟你一样,长着一副猫头鹰般的嘴脸呢?快去告诉派你来的那个女人说我快要结婚了,让她见鬼去吧!
听我说,卡齐莫多以为用一句话就能打消他的疑虑,大声地喊道。来吧,大人,是您认识的那个埃及姑娘!
这句话的确给弗比斯留下深刻印象,但并不是聋子所期望的那样。大家应该还记得,我们的风流军官在卡齐莫多从夏尔莫吕手中救下女囚之前,就和百合花退到阳台窗门后面去了。自从那以后,他每次到贡德洛里埃府上做客,都小心谨慎地避免重提这个女人,想起她来毕竟还是痛苦的。从百合花那方面来说,认为对他说埃及姑娘还活着一点都不聪明。弗比斯还以为可怜的埃及姑娘死了,已有一二个月了。加之卫队长好一阵子思绪极乱,想到这漆黑的夜晚,想到这非人般的奇丑,想到这古怪送信人阴惨惨的声音,想到此时已过半夜,街上空无一人,就跟碰到野僧的那天晚上一样,还想到他的马看着卡齐莫多直打鼻响。
埃及女人!卫队长近于恐惧地嚷道,什么,难道你是从阴间里来的?
话音一落,他马上将手搁在短剑的手柄上。
快,快,聋子用力拖马,说道,从这儿走!
弗比斯朝他的胸口猛踢了一脚。
卡齐莫多眼冒金星。他往前跳了一下,想冲向卫队长。但他却挺直身子对弗比斯说:啊,有人爱着您,您多么幸运!
他把有人这个字眼说得很重,然后松开马缰,您去吧!
弗比斯咒骂着策马离去,卡齐莫多眼睁睁见他消失大街的夜雾中。啊!可怜的聋子低声道。竟然拒绝这等好事!
他回到圣母院,点上灯,又登上塔楼。和他原来想的一模一样,吉卜赛姑娘一直待在原处。
她老远就瞥见他,马上朝他跑过来。就你一个人?她痛苦地合起漂亮的双手,大声说。
我没有找到他。卡齐莫多冷冷地说。
你该等他天亮才对呀!她生气地说。
他看见她愤怒的手势,知道了她在斥责他。我下次盯紧点。他低下头嚅道。
滚开!她喊。
他走了。她对他不满意。可他宁愿受她冷待也不愿让她伤心。他宁愿自己承受全部痛苦。
自从这天起,埃及少女再没有见到他。他不到她的小屋里来了。至多她有时瞥见了敲钟人在一座钟楼顶上忧伤地注视着她。可是,她一看见他,他就马上无影无踪了。
可知道,可怜的驼背有意不来,她并不怎么伤心。她心底里倒很感激他不来。不过,在这方面,卡齐莫多并不抱有什么幻想。
虽然她没有再看见他,但是她感到有个善良的精灵就在她身边。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每天在她睡觉时送来新的食物。一天清晨,她现窗口有放着一只鸟笼。她的小屋上面有一尊雕像,叫她看了害怕。她在卡齐莫多面前不止一次地说过此事。一天清晨(因为所有这些事都是在夜间做的),她看不到这雕像了。有人将它打碎了。这个一直爬到雕像上的人一定是冒了生命危险啊!
有时,晚上,她听到钟楼屋檐下有个声音,好像给她催眠似地唱着一支忧伤的古怪歌曲。那是一支没有韵律的诗句,正如一个聋子所能写出来的那样。不要光看脸蛋是否漂亮,姑娘啊,要看人的心灵。英俊少年的心常常丑陋。有的人的爱情留不住。姑娘啊,松柏不好看,没有白杨那么漂亮,可冬天它却枝叶翠绿。唉!说这个有何用!不漂亮生来就不该;美貌只爱美貌,四月背对着一月。美是完整无瑕,美可以无所不能,美是唯一不会只有一半的东西。乌鸦只在白天飞,猫头鹰只在夜里飞,天鹅白天黑夜飞。
有一天早上,她醒来时现窗口有两只插满花的花瓶。一只是水晶瓶,非常漂亮,鲜艳夺目,可是有裂痕。灌满的水都漏掉了,里面的花也凋谢了。另一只是陶土壶,粗制劣造,普通平凡,但存满了水,花朵依然鲜丽红艳。
不知道这是否有人故意所为,但见爱斯梅拉达拿起凋谢的花束,整天把它捧在胸前。
那天,她没有听到钟楼下面的歌声。
她对此不太介意。她一天到晚抚爱佳丽,注视贡德洛里埃府的大门,低声念叨着弗比斯,把面包撕成碎片喂燕子。
从那以后,她再也看不见卡齐莫多,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可怜的敲钟人好象从教堂消失了。然而有一天夜里,她没有睡着,想着她那英俊的卫队长,她听到小屋旁边有人在叹息。她惊恐万分,连忙起身,借着月光瞥见一个丑陋的人影横躺在门前。看见卡齐莫多正睡在那边一块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