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过了好一阵,那敲门声再也没有响起。
笑姬忽然低声道:“进来。”
吱呀一声,在门开的那一刹那,笑姬低下头去,将那个瓷枕抱在怀里,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她抬起头来,望着进门的人。
神光一身半旧的淡金僧衣,两只手垂了下来,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更黑。
他的影子投射在她的下半身,夜风轻轻吹进来,他的僧衣微微动了动,覆盖在她下半身的影子也动了动。
她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覆盖在她身上的,是他本人一般。
她抱着瓷枕往后面退了退,淡淡地说道:“大师,今晚前来,所为何事?”
神光抬起手来,手上有一丸淡金色的药丸,那药丸在他手心里慢慢滚动,像莲花的花心。
“吃了吧!”他说着把药丸递了过来,他手上有莲花的微苦香味。
笑姬往前一凑,微微嘲讽地笑道:“这是什么?”
神光:“药。”
笑姬:“什么药?”
神光:“吃了会好的药。”
笑姬:“……我还以为是你吃了会那啥的药。”
神光:“……”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神光低声说道:“今晚,你还想听经吗?”
笑姬淡淡笑了笑,说:“为什么不呢?”
神光低声开口:“你想听什么?”
笑姬顿了顿,似乎真的在思考。
然后,她将瓷枕放回床头,低声道:“什么都可以。”
神光给她念了一晚上的《心经》。
那个晚上,她再没有问神光:“和尚,你走了吗?”
她的眉头紧紧皱着,口中喃喃地说道:“好疼,好疼……”
神光顿了顿,呼吸也滞了滞,他伸手掏出一颗金色的药丸,一只手试图将那药丸捏碎,然而,那只手颤抖着,几乎拿不住,药丸掉在地上。
他俯身下去,将药丸捡了起来,两只手紧紧按压,却似乎两只手也压不住,似乎全身所有的力气都流失干净了。
他望着她睡梦中惨白的脸,脸上完好如初,并未留下任何伤疤。
可是她在叫疼。
十三年来,家破人亡,杀人无数,刀口舔血,甚至失去了心,她早就成为无知无觉的“尸人”,早就不知道痛苦为何物。
可是,如今,她在叫疼。
神光那天晚上,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那药丸捏碎,中间好几次抖抖索索地将落在地上,他就用指尖仔仔细细地沾起来。
最后,他放在灯油里,灯火忽然晃了晃,微微的“嗤”了一声,青白色的火苗晃动起来,像一条小小的萤火虫,游弋在苍凉的夜色里。
他枯坐在那一盏灯下面,背对着笑姬,望着那一盏灯渐渐燃到尽头。
这样的,又过了七个晚上。
他每天晚上过来给她讲经,照例地拿出一颗金色药丸给她,照例地被她拒绝之后,在她睡着以后,将那颗药丸捏碎了,放在灯油里。
然后,静静地坐在那盏莲花灯下,望着那盏灯,灯火时不时跳跃着,发出细微不可察的声音,然后,渐渐熄灭了。
笑姬在沉睡中,感觉自己身上的疼痛微微减轻了,她有时候会做梦,梦见有一个和尚给自己喂药,那药很苦,她不想喝,但是那和尚抱着她,给她硬灌了下去。
她猛然喝了一口,那药汤粘稠而腥甜,好像,好像一个人的血。
她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然后,她醒了过来,神光已经不在了。
佛龛上,只有一盏半旧的莲花灯,青铜铸造的底座,上面残留着一些黑色的灯油。
灯火已经熄灭,灯芯上一截淡淡的烟灰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气息。
好像鲜血的气味。
可是,那么清新,那么干净,世间绝没有人会有那样干净的鲜血。
第七个晚上,在神光念完了经,转身而去,跨出门槛的时候,笑姬在背后低低地说了一声——
“和尚,那个赌约你还记得吧。”
神光跨出门的步子顿了顿,没有说话,他继续往外面走去,外面星空沉黑而深邃,像一口没有边界的深井。
“那个水陆法事,你打算时候办?”
笑姬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那声音似乎有些微颤抖,又似乎没有。
神光已经跨出了门外,他半旧的淡金僧衣在晚风中轻轻飞起,像飞不起来的风筝。
他没有回头,声音清越而略显疲惫。
“阿弥陀佛。贫僧还记得。”
他并未回答那个水陆法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