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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条带着脓疮的肉虫挣扎在那肮脏、污秽的衣衫里,烂席上,尘土中,到处流满了褐色的脓水、血水,还有呕吐物、排泄物。那一只只瘦得脱形的鸡爪一般的手,在那肮脏的肉身上不断撕扯,撕扯出一个个红色的疮疤,疮疤下面流着脓血,轻轻一碰就破了,溅得满身、满地都是。一股股恶臭横冲直撞,将人心中所有的耐心、仁慈和修养都冲刷干净。
“啊……哦……”密集的□□声从那不忍目睹的污秽中传来,飘荡在栖霞寺往日洁净的殿堂之中,示威一般要将这人间最后一块净土也拉入地狱。
似一个发酵许久的垃圾场,似一个令人战栗的修罗场,连神佛都忍不住想要逃离。
笑姬也不由皱起眉头。这肮脏的血液,连她都不想闻。
抬着她的担架从那拥挤的秽乱中挣过,神光给她喂了一碗药汤以后,就走进了那片修罗场。
那一袭金色的僧衣穿行在那污秽中间,不染尘埃,那么干净。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干净了;他的目光投向哪里,哪里就觉得救了;他的手放在哪个人身上,那人就觉平安了。
笑姬从未见过那么干净的人。
“莲主,回来了……”
一个带着禅意的呼唤,那么低而热切地在人群中传递,似一把生命的火炬,次第点燃了生的希望。
“大师,我头痛,失眠。”
“施主,按风池穴,百会穴,每日服天麻三钱,连服七日。”
“大师,我膝盖痛,胸闷。”
“施主,按足三里,三阴交穴位,服川芎、赤芍、白芍、各三钱。”
“大师,我肚子痛,月事不调。”
“施主,按天元穴,气海穴,每日服定坤丹三次,每次半丸,连服七日。”
“大师,我和我相公不孕不育。”
“……施主,女子年五十而月事绝,男子年七十而精血衰,此乃自然天道,人伦常理。”
笑姬从窗户望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人参、三七、当归、黄芪……这些药材都太贵了。寺里的香火钱已经尽了。方丈,怎么办?”一个褐色僧衣的老和尚释然一脸焦色地拉住他,低声问道。
“将寺里的田地先卖一部分。”
“已经卖了七成了。剩下的三成,不仅要供应全寺,还要供养这许多病人。可是万万卖不得了。”
“我马上著书一封,向其他寺庙借钱。”
“已经借遍了。”
“请官府开仓。”
“官府也穷尽了。”
“……”
难得的,神光沉默了。
他望向那挣扎求生的众生,似终于下了一个绝大的决心,面上浮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悯和慨然。
良久,他叹息一声:“我去一趟皇宫,你们等我三日。”
“方丈,当今圣上昏庸无能,沉湎于酒色,你去了恐有危险啊。”
“只是去讲经。无碍。”
三日后,神光果然归来,带着万两黄金。
他神色倦怠,步履踉跄,似被一篙搅碎的金色月亮的波光,然后重新黏合在一起。然而,那一片金色却总是摇摇晃晃的,隐隐的不安,微微的疼痛。
笑姬心下觉得奇怪。
后来,听他身边几个亲近的小和尚私下议论——
“这皇上真不是人。把方丈折磨得这么惨。身上到处是伤痕,刀伤,烫伤,鞭子抽打的伤……”
“听说当今皇上喜欢美男子,暴虐变态,方丈该不会是被……”
“你胡说,就算皇上有此等嗜好,方丈也绝不会同意。色戒可是佛门第一等的禁戒。”
“方丈怎会破戒?当年在无遮大会上,方丈在皇家举办的高台上讲经,皇上不是拿国师的位置引诱方丈答应,被方丈断然拒绝了——方丈绝不会如此。”
“那方丈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
沉默半晌之后,有个小和尚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定是方丈在给皇上讲经之时,有刺客前来行刺,方丈舍身救下皇上,所以就受了伤,皇上感激不尽,赏赐万两黄金——皇上的命何止值万两黄金……”
“对啊,对啊,定是如此……”
众人热烈而如释重负地附和着,一场疑惑和担忧就此消散,大家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牺牲了。
阴冥冷哼一声:“一群臭秃驴,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小心寺规伺候!”
戒嗔怒吼一声,粉面微红,朱唇大张,一拳砸在墙壁上——
“再这么叽叽歪歪,婆婆妈妈,神神叨叨,碎碎念念,在背后诋毁方丈,我打得他万朵桃花开,眼泪鼻涕流!”
笑姬正在探头竖着耳朵听,听到这里不由笑道:“戒嗔,你要信任你师父,你师父可是六根清净,清心寡欲,持正守戒,戒嗔戒色,超凡脱俗,断情绝欲的大德高僧啊!”
众人都暧昧且羞愧地笑了——暧昧的是出卖色相,羞愧的是自己享受了他出卖色相带来的好处。
人心如此险恶肮脏,连久已不动容的笑姬都忍不住想要呕吐。
同时,也隐隐感到失落,她原以为他是这世间最清洁、最干净的人了,没想到,他也有这不堪的一面,他也会做这种龌龊的交易。
又或者,这一次,他也是献出了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