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中饭食虽然丰盛,但比起大观园中烹饪出来的精美菜肴的差距却何止以道里计-----宝玉素来主张与下属同甘共苦,因此他要的饭食和普通庄众殊无二至---他心中之前还担心三女不大习惯这里的饭食粗陋了些,却见人人吃得津津有味,连素来饭量极小的宝琴却也添了一次饭。宝玉奇道:
“难道这厨子的手艺忽然变好了,我怎么没尝出来,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吃得这般有滋有味?”
宝琴嫣然一笑道:
“你这呆子,自家的饭菜吃起来当然特别香。”
宝琴身上素来都带着一种忧郁的气质,平日里哪怕偶尔笑上一次,也是若静谧的湖中的波纹一般,浅浅荡漾,一现即逝。方才的这嫣然一笑,却若春日中百花齐放,似乎将遁去阳光也带进了这屋子,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活力,连宝玉看了也有些失神,又细细咀嚼她话中“自家饭菜”之意,一时间不禁有些痴了。
用完饭后,宝玉照例要去处理庄务,巡视一番,宝琴与袭人既来,那么内宅乃至庄中所居的家属等等种种杂七杂八的烦琐事务,便都交给她们料理。刚刚巡视完江旁的两处暗哨后,忽然有人喘吁吁的前来急报:
“公子,孟老领了一顶轿子入了庄!说有急事前来,望公子速速归去。”
宝玉心下狐疑----若说是探病,似孟老这等高手应当知道自己乃是精力耗尽之故才昏迷不醒,没有性命危险,用不着这般急急漏夜前来-----难道是外间局势大变?
一念及此,他忙丢下手中事务,匆匆赶去。
行到书房前宝玉又是一怔,只见那顶轿子赫然被抬到了门口,四下里从人俱被遣散,陈家剩下的两兄弟与伤势半愈的清虚均守护在门外,见他来了纷纷行礼,口称公子。
宝玉掀帘进入,心中一惊,忙上前一面拜见一面埋怨道:
“孟老你怎的这般大意,怎会入夜带义父来我这荒僻所在。”
原来当中一人气度雍容,举手投足间俱是自然流露出来颐使气派。一看便是久居高位之人,正是陈阁老。
此老含笑看着宝玉道:
“你却不要怪孟老,是我自己说要来的,因为有一件事关系重大,我需要亲眼证实一下。”
宝玉在陈阁老下首坐了,奇道:
“什么大事要劳动义父大驾?”
陈阁老笑而不答,旁边的孟老却面色凝重道:
“宝玉,还好你醒得正是时候,你可知道,据我们内线来报,明日贾政便将连同贾府族长,要开启宗祠,祭告先祖,将你逐出贾家!”
气氛沉默了下来,几上明亮的烛焰闪动吞吐,连带宝玉映在墙上的身影也不住动荡着。宝玉默然了半晌,与贾家的决裂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当这一刻真的来到之时,内心还是有几分触动的:
-----慈祥的贾母,曾经给了他久违母爱的王夫人,甚至贾政那严厉的斥责,从此以后就离自己远去了!
很多东西,在失去的那刹那,才能觉出它的好来。
生活如是,
工作如是,
你身边的人
----更是如是。
孟老与陈阁老,均没有急着说话。他们均知道,此时是该让宝玉独自静一静的时候。
不料宝玉只是停滞了数十秒,眼中的神色复又清明,坚定的道:
“这是不是代表,支持我们势力中的那部分贾家派系的官员,也将随着贾家的表态而退出?”
陈阁老用欣赏的眼光望着他,很简约的回答了一个字:
“是。”
孟老奇道:
“你这孩子,倒还真沉得住气,知晓了这等大事后,还能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宝玉苦笑着淡淡道: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但求问心无愧,岂能事事如意?”
说到此处,他眼中忽然露出狡猾的光芒,展颜一笑道:
“何况,既然义父和孟老连夜来此,那么想必早有对策,那我还操什么心呢?”
陈阁老颔首道:
“处变不惊,仍然能考虑得如此全面,确有大将风范,我且先问你,你对未来的打算是什么?
“是找个安稳地方,带了大观园里倾心于你的红颜知己隐居,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还是不甘寂寞,继续面对这些人心诡诈,凶险杀机逆流而上?”
宝玉想也不想便答道:
“当然是与宝姐姐,林妹妹一起安安稳稳的过完下辈子。”
孟老实在未料到他会如此回答,诧异的望了陈阁老一眼,却见后者面带微笑,安之若素的端坐当场。
“不过。”宝玉话意一转,面上已多了一种无奈的神色。
“眼下这个局面,我能说退就退吗?盐帮漕帮在我手上累积死伤了不下千人!抛开其他不说,我若隐居,那千人的亲属朋友一旦寻觅来报仇,便是有死无生的惨痛局面----更何况我还得罪了大罗教以及当朝二品大员!”
“我其实根本没得选择!”
宝玉的悲哀的眼神又转为锐利,又仿佛是为自己的发言作一番总结似的道:
陈阁老闻到大罗教之名,面色也凝重起来,一字一句的道:
“因此,若是想要扭转眼下这种恶劣局面的话,你便只有一条路!”
“即刻北上,投身军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