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nbsp;在群花丛丛中，他俩安坐在鲜花的包围里。

    化身为碎钻玫瑰的猫眼红说：“听说数百年前，老去的爱情也是在这些环境中印证的。那时候的老夫老妻都爱坐在公园里，望着花望着日落，享受相爱以后数十年的一刻。”

    按制人感动起来，合上眼回味她刚才的说话。

    “但愿我老了之后，会有人愿意与我坐在这里。”她又说。

    按制人在眼角看了她一眼，然后接下去：“也是我的愿望。”

    她明白，他这是在认同她。

    猫眼红转过脸来，用情深款款的眼神望着他。“一定很多人会愿意。”

    按制人的心在强烈膨胀之后，却又微微一酸。他在想，怎可能会有人愿意？

    她问：“怎么静了下来？”

    他说：“你会否接受你的身边人只是一文不值的复制品？在遥遥他方之外另有一个原本的他，他要我生要我死，我也不能反抗，因为我原本就是由他而来。”

    猫眼红轻轻地说：“他当初复制你的用意何在？”

    他回答，带点无奈。“他的生意业务遍布全银河系，需要不同的人管辖，于是他复制了七个自己，我是其中之一。我虽然有独立的思想与行径，但终有一天，功成身退之后他便会毁灭我，所以我的生存意义其实只为他服务。”

    “嗯，”她低下头。“我也有听闻过复制人的结局，在宇宙的生存尽头，一定只能存在单一的生命，所有双生的生命都不合法，复制人不能与原本的生命长生长死，他必然是提早被消灭的。”

    “亦是唯一被允许合法谋杀的生存生物。”复制人接下去。

    允许合法谋杀。她听着，也感心寒。

    “那么，从今天之后，我们忘掉你那复制人的身份不就可以了吗？”猫眼红不想他浸湿在不能改变的身份问题中，这对恋爱没用处，她要他开心。“你是颜奇天嘛，你忘记了吗？”

    按制人一怔，欢容瞬间出现。是的，她赋予了他生命。心里头也就和暖光亮起来。

    猫眼红接收到复制人的暖和信息，她也高兴起来。恋爱的最基本效用，就是令谈恋爱的人仿佛重获新生。猫眼红也就充满使命感，其实当初实在不该抱怨这项工作，沉闷也好普通也好，恋爱便是恋爱，有它的意义。

    之后再与复制人约会了两次，在他逐渐开朗之时，猫眼红觉得自己愈来愈入戏。

    而史医生的信息亦终于出现，他向总部落实再续前缘的决定。

    猫眼红于是着手为史医生定下新的恋爱计画，内容是：化身成莎意莎的她终于回心转意，重投史医生的怀抱。

    理论上该是这样。

    上头也审批了猫眼红的重拾旧欢计画，她预计一切会顺利进行。

    实行计画的第一天，她先向史医生传达相见的信息，得到允许后，猫眼红便转换成为热情的西班牙裔女郎，一身性感俗艳，重临那间她曾经很熟悉的高级住所。

    站在住所的玄关前，她感应到史医生步近。资料核对无误之后，眼内红光一闪，便开始入戏。

    重点就在此。恋爱，每一次，也是一出戏。

    “我回来了。”当着面前的男人，她凄凄地说上这一句。

    他望着她，头三秒是依恋的，却在第四秒之后，他收起眼内所有的爱意，故意地，变得好冷酷。

    猫眼红伶俐地反应：“怎么，不想见到我？”

    “你还来干甚么？”他这样说。

    猫眼红马上明白过来，他在替自己制造上风。明明是他申请再续前缘的，却要喜爱的人在关系中处于劣势。不过，顾客是他，理论上，他绝对可以这样做。

    “我是来返回你身边，”她说：“原来，我爱的是你。”

    听罢，他的眼内掠过一抹胜利感。然后，他转身背向她。

    他不说话，她也选择不说，从背后拥抱他。

    他却摔开了。“我不接受随便回来的女人。”

    猫眼红心想，这计画果然有挑战性。“那你想我怎样做？”

    半晌，他才回头。“你甚么也肯做？”

    “但求返回你身边，我甚么也愿意。”她委屈地说。

    他的脸上有冷冷的笑意。

    她尝试软化他。“你知不知道？离开你之后，我才真的了解，那些甚么价值观全是无聊的事，最要紧的是我们相爱。”

    “但我已不爱你了。”

    猫眼红一怔。这男人要报复。

    她专业而纯熟地接下去：“然而我却非常爱你。”她走上前拥抱他。“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他却推开了。

    随着他这抗拒的反应，猫眼红的身体马上衍生出伤心的信号，三秒间，她的眼眶内溢满眼泪。

    抬眼，望向他。

    这世纪的泪水功用是滋润眼睛，因伤心而流泪的情况少之又少，生物的身体功能被塑造为以实用为目标，多余的情绪，譬如伤心、失意、绝望，完全不被鼓励。些微的不欢可以接受，但不欢的程度达至流泪阶段，则是罕有的。

    泪流至下巴，她等待他心软的目光。

    却十分出乎意料，他说：“你回去吧，我需要你时自然会找你。”

    猫眼红愕然了三秒，他的冷酷令她预计不到。她要记下这一点：这个男人不为女人的眼泪所感动。

    既然他说出口，她当然要回去。

    回去后，容貌与外形已变回原本模样的她，禁不住心情烦躁起来。一直以来，她最讨厌自己控制不到的事情，她定下爱情模式，定下她认为万无一失的方向，然而却有不依照预测而行的顾客，令她难做。

    忽然记起了，看过的资料中，几个世纪前自由恋爱的人，他们有那纷乱的恋爱方式，一味爱爱爱，男男女女全不依正轨行事，永远的好事多磨，不可猜测。

    他们怎样抵受得了这些煎熬的？他们怎会沉迷在这玩意之上？听说，当中有人为爱情抛弃山河，有人为爱情自杀、牺牲。为甚么会有人愿意这么做？

    现在她在自己设计的爱情中受了少少苦头，也会有点气愤难平，真难想像，从前的人会甘心为爱情受那么多委屈。

    开启史医生的恋爱计画资料，猫眼红重新分析一次。嗯，她看错了，她原先计画以他第一次与莎意莎的恋爱作延续，他那时候表现得多么情深款款，还以为旧情复炽后他的表现亦会一样。殊不知，他竟然选择报复性质的关系。

    但他是顾客，她要依他。她只可以尽量改良设计，令他放下冷酷的本性，以爱为出发点。

    于是她向总部发出要求，为史医生添加高份量的堕入爱河荷尔蒙，好好软化他。

    正纳闷之际，信息显示复制人有话要说。

    马上变身作碎钻玫瑰。她在脑电波信息中向他问好：“颜奇天，你好。”

    “碎钻玫瑰，你好。”

    “工作完毕了？”

    “嗯，”影像中，复制人的精神颇为饱满。“碎钻玫瑰，我记得你说过想到塔里德星参观花卉展览，于是我特地安排了行程，好让我与你一起欢度假期。”

    猫眼红的脸绽放出兴奋的光芒。“多好啊！”然而其实自知有困难。“但我要先了解学生的进度，未必可以离开地球。”其实是另有顾客要照顾。

    按制人的表情，瞬间尽是失望。

    “我尽可能安排时间与你一起去。”

    按制人慢慢的，凄苦的挤出笑容。

    “不准有这样的表情啊！”猫眼红说：“你知我重视你。”

    听罢，他的眼内闪出笑意。然而，因为不敢放胆表露得太兴奋，于是嘴角牵不起任何绚烂的笑容，似笑非笑的，显示出他的害羞。

    “怎么了？”她问。

    他抓了抓头。“吃过饭没有？”

    “吃饭？你想与我吃饭吗？正好啊！我本来只准备吃营养丸了事！”

    “那么，出来吧，我在月亮订了张桌子。”

    “月亮？”

    “我的意思是月球。”

    猫眼红笑了。也好的，她也想出外走走。

    在月球的小餐厅中，复制人絮絮说着心事，譬如工作上的不如意。虽然明知自己只是复制品，但走的每一步都尽心尽力。猫眼红望着他，不得不衷心尊敬起来。

    她想，如果自己只是复制人，如果生命的目的全然为着别人，那么，究竟该以何种态度生存下去？

    按制人见她心不在焉，于是问她：“吃不下了？”

    她望了望面前的食物，摇了摇头。“我在想，若果我是你，我会怎办？”

    他问：“你会怎办？”

    她溜了溜眼珠，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啊，或许我不会想生存。”

    按制人微笑。“在冥王星与我同一模样的复制人在五十年前自我毁灭了，他的理由就是自觉活着没意思。”

    猫眼红垂下了眼，不作声。

    他伸出手来按着她的手，轻声说：“不用担心，我不会自我毁灭，我享受生命中的每一刻。”

    他的目光是那么温柔而坚定。猫眼红看着，被触动了。

    他对生命的宏量，令她的心缓缓地温热上来。

    衷心的，她对他产生了很好的感觉。她尊重他。

    尤其在比较之后她已忘掉早前史医生带来的不欢。

    资料中记载，从前的人类在恋爱中都三心两意，同一时候可以爱上不同的人。猫眼红起初不明白，她一直认为爱一个人便要忠心，爱两个于理不合之余又辛苦，但今日的经验告诉她，多过两人的恋爱，原来有转移痛苦视线的功能。

    真的，在每一次的恋爱经验中，她也自觉又多了解一点点。对这份工作纵然有抱怨还是值得继续下去。

    三天之后史医生要求跟她见面。

    他们在豪华的餐厅中用膳，餐厅所用的肉类是原生动物的肉，即是说，不用复制动物的肉，也不用人造食肉，所以是十分的矜贵。

    猫眼红却想起了复制人。

    史医生打断她的思路。“你在想甚么？”

    “没甚么，”她机灵地说：“我在想，你已不像当初那般爱我了。”

    吃着红色牛肉的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是你先背叛我。”

    她有那合情合理的反应，温柔地解释：“爱情，很多时候会令人有错误的选择。”

    “但是，你记着，永远不可再背叛我！”他用力放下刀叉，凶巴巴地望着她。

    她的心一震，心里想着岂有此理，但口里却是顺从地道歉。“请原谅我，”然后再来一句：“我是多么的爱你。”

    “那你证明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