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御前侍卫本就稀里糊涂,听他言之凿凿、声色俱厉,哪还有功夫寻思方才那人是否真的意图“行刺”还是另有隐情?见现下一团纷乱、局势未明,自然以保护太子殿下与后宫贵人为首要目的,当下不敢迟疑,分前后左右面朝四方站立,将董、沈二人护在当中,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向平澜殿退去。
一路上,董天启不顾青蔷躲闪,紧紧攥住她的手,扯着她逶迤前行。青蔷只觉那削瘦的十指沁凉如冰,掌心却似火一般滚烫。
回到平澜殿前,依然还是不见半个人影儿,董天启毫不迟疑,开口吩咐:“砸门!”
随行侍卫略一犹豫,当即禀旨办事,三两下砸破门上悬着的铜锁,入室点灯燃烛,四下里巡查一番,见并无异状,这才迎了太子殿下和沈才人入内。
董天启扯着沈青蔷,踏阶入殿,来到外堂,自己向当中椅内一坐,厉声喝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外头候着去!”
随行诸侍卫口中答应,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抽身离开。
董天启大怒,眼中几要喷出火来,当下便要发作;一直沉默不语的沈青蔷却忽然轻叹一声,把手按在他肩上,说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诸位大人,今夜之事牵连复杂,恐怕恐怕难免横生枝节,大人们留在这里也好,也算替我作个见证”
听她如此“提点”诸侍卫脸色都是一变。的确,无论是“刺客”还是其他什么,牵扯到内闱秘事,恐怕都是一场大祸,断乎是听得越多、死得越快——各种关键一想明白,各个只觉背脊上冷汗直冒,再也无人愿意在殿内多耽搁一刻。这个道:“微臣立时去禀报万岁。那刺客歹毒,千万莫要冲犯御驾”那个则道:“当先来的杨娘娘此时不见踪影,微臣这就去流珠殿看一看,也好照应彼处的安危”余下三四个见实在走不脱的,则纷纷自陈:“请太子殿下和才人娘娘安坐,属下们去门外巡视,以备不测”
如此这般,不过片刻光景,七、八个人早已走得一干二净。
董天启回过头去,狠狠瞪着沈青蔷,那目光乖戾异常,满是煞气——可不过顷刻之间,忽又软化,满眼戚色,简直犹如乞怜一般青蔷心中一揪,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眼神,也只有微微垂下眼帘。
董天启忽然干笑两声,说道:“青蔷,你可真是厉害——我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发觉呢?三言两语便退去众人,实在比我高明得多了”
沈青蔷撇过头去,轻声道:“太子殿下难道便不‘厉害’么?好一声‘刺客’,如此急智,婢妾甘拜下风。”
董天启登时恚怒,低喝道:“够了!若不是为了你的性命,我何必撒谎?若不说是‘刺客’,今天晚上的事情传扬出去,你还能有活路?你你怎么能做出做出‘那样’的事来?”太子殿下的声音越发嘶哑,脸上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别的什么,竟已涨得通红。
青蔷慢慢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董天启愈发气愤,直道:“你难道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子,随便哄哄便相信了?你既然光明正大,无不可对人言,那你告诉我那人是谁——你说啊?我若不能叫他千刀万剐,我这个太子也不用当了!”
青蔷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董天启咬牙道:“青蔷,告诉我那是谁杀人灭口,一了百了!尽早决断,我才能尽我之力助你度过难关——现在只有我能帮你,你明白么?”
青蔷缄口不言,还是摇了摇头。
董天启还要开口,却只觉怀中陡然生出一股炽烈的火焰,几乎令他无法喘息。他心中满怀愤怒,而比那愤怒更多、更茂盛的,却无疑是巨大的伤恸与妒恨。他相信她,这世上只相信她一个;他相信无论如何,她都会站在自己这边,决不会背叛——可为什么?为什么!她现在却要为了某个人,为了某个她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的人,对自己摇头,对自己隐瞒一切?
那个人究竟是谁?
武艺高强、神出鬼没、熟悉宫内布局形势究竟是谁?沈家的人么?不、不,该不会的,沈恪早已给吓破了胆子,任两个女儿自生自灭了;那会是谁难不成,某个侍卫么?
——猛然间,董天启想起了方才树影下一闪即逝的那条影子;虽然光线昏暗,但他看得很清楚,那人似乎穿着身颜色极浅的衣衫这样的颜色会穿这样颜色的‘夜行人’从来只有一个!
刹那间,仿佛醍醐灌顶一般,董天启立时想到自己提起董天悟时沈青蔷的态度;想到自己提起五皇子身世传闻时沈青蔷的回应;想到自己才一离开建章宫,临阳王却已得了消息过去;想到他和沈紫薇之间若有若无的传闻;想到他一贯的装神弄鬼、行踪诡异、居心叵测这所有难解的谜团仿佛一颗颗散落的珠子,而他似乎已找到了那根能全数串起来的唯一正确的丝线——
董天启顿时只觉有人正拿着刀子狠命戳着他的胸口,直戳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来。绝不是痛,疼痛早已消失,那只是一种空空荡荡——无所依托,无所慰藉;没人关心,没人在乎
“连青蔷都是假的!”脑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呼叫。
“连她都是别人的耳目别人的奸细!”
“连她都不是真的对你好!”“你还能相信谁?你究竟还能相信谁?”
母后早殇,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已不复记忆;父皇严峻,他甚至从没有抱过他一次;几番九死一生,多少强敌环伺;太子之位名不副实、岌岌可危;而现在,赫然连青蔷都是假的
——董天启,你曾经得到过什么?你又究竟剩下些什么呢?
——董天启,难道这就是你的命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