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因为畜牲太多,一千骑的气势确实不小。
郑守义搔搔头,打岔道:“怎么是你?”
这一路,对于幽州的局面郑大帅有些猜测。
其实,也不难猜。
如果大李子没事,那就是试探自己。转一圈,表个忠心就打道回府了。
如果大李真有事,无非也就是叔侄相争。
这是老戏码,不稀奇。
作为辽王的姻亲,按郑守义揣测秦光弼显然应站李洵一边,与李老三就不该是一国的。现在秦光弼来见自己,说明什么?
大李没事,还是李老三已经完蛋了?
不是没有可能。据说淮南杨行密死前担心舅哥闹事,趁着还没咽气把舅哥诓进城弄死了。为保儿子上位,李大郎对李老三下手也不是不可能。
他老李家兄弟阋墙的事干得少了?
可是,看看幽州如此平静,秦光弼也如此淡定,又不像呀。
据他所知,李老三的辅军可有不少就在城里。而且,以郑某人对李老三的了解,嘿嘿,别看他是个小白脸,但绝不是逆来顺受、坐以待毙的性子。
尤其最近细思这厮的作为,郑二都暗暗惊心,这老小子藏得好深。
总之,有人敢对他下手,李老三肯定要拼命。
闹起来,不可能这样平静!
秦光弼笑曰:“郑大帅驾到,我来迎一下,有何不妥么?”
郑守义反手捉了他的手腕,道:“哎,老秦,你我二十几年老兄弟了。你给我透个底,究竟怎么回事?”
本来老郑琢磨着,只要朔州大军稳当当,他在幽州就安如磐石。可是真的要进城也不免心里犯嘀咕,这是刀尖上跳舞,刀口上舔血啊。
说话间,眼神就往城头狠瞄,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看老秦耍花枪,郑二默默打定主意,老小子敢耍花样就拉他挡刀。
秦将军被扯着膀子,神情略顿了一瞬,也不知是否感受到了郑守义的紧张,也不知是否回想起当年老郑拿下单无敌、李存信的伟绩,展颜笑道:“你这老粗,瞎想什么?
照规矩办,让队伍往城南军营驻扎,你随我进城,侍卫至多百人。”说着,秦光弼轻轻握了老黑一把,表示让他放心。
郑守义看看前面巍峨的雄城,第一次感觉这城是如此难进。
但来也来了,不论龙潭虎穴都只能走一走看。
不好就这么扯着老秦,便松开手,只是郑守义的一手始终距离刀柄不远,随时准备拼命。
心里再将朔州的局面盘算,郑守义感觉应该出不了岔子。除非李大、李三疯了,否则不应该对他郑某人不利。终于把心一横,让大队去军营驻扎,自领了几个干将进城。
秦光弼陪着郑守义直接进入子城。
这里郑守义来过多次,那年新春,还在此看了李家兄弟放孔明灯。
印象中,那个孔明灯很大呐。
夜里喝大了酒,在城头上蹦蹦跳跳,李三郎没少跟他说胡话。
此时此刻,郑大帅只觉着这条路特别漫长。
心绪非常不宁,脖颈子发冷。
甭管他做了什么准备,进了子城,这就是进了人家的地盘,揉圆搓扁全在他人一念之间。他郑某人已经是那案板上的一条肉,这感觉极其糟糕。
极其糟糕。
兜兜转转,直接就被领进了一间偏殿。
午后的日光温暖和煦,映得屋内明亮柔顺。
李崇武在坐榻上,面前放着矮几,一手端着册子,一手拨弄着一盘珠子噼里啪啦。那是个黑色的“日”字形木框子,中间穿着许多排木珠子。李老三的手指有节奏地拨弄珠子,偶尔停下来看一看手里的册子,似乎在核对什么。
几个侍从立在周围,均双目看地,安安静静。
看秦光弼领着郑守义进来,李三郎放下手里的物件,下榻迎出来,牵着二人的手,将秦、郑两人引在左右坐下。
李老三身着素色麻布圆领便袍,裹着黑色幞头。
李老三在这里,那么,李大郎呢?
郑守义与李老三也有日不见,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又依稀有些不同。
落了座,场面有些冰冷。
郑守义很想问一问李大何在,可是又说不出口。
少片刻,李老三直入主题道:“郑兄,想必,你也知道为何请你回来。”
来前郑守义设想了种种可能,也想象了许多应对之策。其中,他最害怕的就是李大为了传子,也弄出一个杀大将杀兄弟的事情来。
这不是完全不可能。
因为,这种事他郑守义就思考过。
在看到李老三的那一瞬,郑守义知道这种可能恐怕不存在了。
再听李三这样开场,老屠子敏锐地意识到,李大郎恐怕是不在了。
而一旦意识到大李子可能已经归西,郑守义先是一股轻松,那压在他心头的巨石仿佛瞬间就不翼而飞了。紧接着,郑二想起这些年与大李子的情谊,就不免有些伤感。
自家大哥早早去了,如今大李子也要去了,或者已经去了。
郑守义感觉眼前有些迷茫。
而且,更大的谜团开始在郑守义的心中徘徊。
李洵呢?
李老三想怎么样?
下意识地,郑守义就想去摸腰间的障刀。可是他强压下了这个冲动。
李老三这个酸丁坏得很,他敢与自己这样说话,恐怕已有安排。
很想看看屋子里有没有藏着甲兵,但是强忍着没乱动。好半晌,郑守义道:“李兄怎样了?”
李三郎轻呼了一口气,看看秦光弼,道:“秦兄,你来说吧。”
郑守义双眼看向秦光弼,眼角的余光则时刻锁住李老三。
只见秦光弼目光有些闪烁,道:“四日前,李兄没了。”
“啊!”郑守义“噌”地一蹦三尺高,满脸惊讶。
不不不,现场并非如此。
郑守义闻言迟迟没有开口,只是深吸两口气,扭头来看李三郎,手脚却不敢有一点动作。他很清楚,大李子死了,这次谈话将决定着自己的生死与命运。李老三既然肯叫他来,应该是想跟他合作,而不是要弄死他。
不论怎么说,卢龙乱了总是亲者痛仇者快,让外人看笑话。
不能轻举妄动。
同时,郑守义的眼角已经将堂内审视一圈,在心里做好准备,一旦事有不谐,就先拿下李三再说。
李三迎着郑二的眼眸,缓缓说道:“在柏乡,大兄挨了一枪,这事你晓得。当时处理及时,恢复也不错,回幽州时已大好了……
他的语调缓慢,有些悲戚,最后竟有些哽咽不能出声。
秦光弼接话道:“上月,李兄来教练军,与军士聊得投契,一时兴起便下场切磋。岂料,岂料牵动了旧疮……
说到一半,秦将军也哽咽着说不下去。
李三郎似乎缓过了情绪,长出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心情,轻轻摁了秦光弼手臂,将话题又接回来道:“阿兄伤情便一直反复,时好时坏。
近日,病情忽然恶化,大兄自感,自感……时日无多,便请郑兄尽快回镇。
可惜,四日前……
从这断断续续的描述中,郑守义在脑海里拼凑了一个过程。
在来路上张泽就提过“秘不发丧”这个可能,只是谁也不能肯定。而且,郑守义做贼心虚,总是担心大李子要拿他开刀,所以并没当真。
如今成了现实,郑大帅的脑筋飞速旋转。
第一个念头,老秦是李洵的表舅舅,跟李老三坐在这里跟他郑某人讲故事,一定是他们谈妥了什么。
郑守义在脑海里反复思考,最后一咬牙,作势起身。
秦光弼见状,身体微倾,却看郑守义只是站起身,也就没动。
李老三却始终如老僧入定,毫无动静。
郑守义更加确认老秦与李三穿了一条裤子,便负手转两转,完成了规定动作就一屁股坐回榻上,摆出一脸真诚,道:“那,那李头儿现在何处?”
李三郎道:“在……在冰窖里。也熬不得几日,好在二郎到了。”
郑守义左右瞧看,斟酌着说:“那,那李头儿走时,有何说法么?”
这次轮到李老三起立。
李崇武在两人面前来回踱着步子,也是好半晌,才转过脸看着郑守义的双眼,道:“大兄临行前,将这副担子交给了我。
但事发突然,郑帅,你当知道,我镇并非稳如磐石,若无所准备,难免会有动荡。哪怕,哪怕扛得过去,也要蒙受巨大损失。
所以,我做主暂不发丧,想等郑帅过来……
听到这里,郑守义揣测李老三是询问自己的立场。这就该轮到郑某人表演了,遂定定看着李三,道出四个字:“国赖长君。”
一种欣喜立刻爬上了李三郎的眉角。
尽管很隐蔽,但是郑守义敏锐地捕捉到了。心曰,哼哼,来回来去也就这点道道,这都玩不明白,老子还做个锤子大帅。
李三郎坐回座位,想了片刻,道:“秦郎,郑郎,你我兄弟,许多话也不必讳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走到今天,卢龙没有退路,你我,也没有退路。
进,则化家为国。
退,是万丈深渊。
若再晚个五年,不论大兄怎么安排,我也不想操这份心。”李老三半仰在扶手上,幽幽道,“若天命在我,我愿为周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