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其实大都不在梁军这边。
别的不说,就这战后收敛,梁军就很少有机会能捡到辽贼的尸首。比如在夏州,两边打个旗鼓相当,最后是各自收敛了自家的死伤,零碎摸一点在所难免,但是明目张胆偷尸体、抢伤兵,这就没有。
至于拿到辽军斥候,就更是稀奇事。
人家马多人凶悍,遭遇战中打不过就跑。而且这种小规模厮杀,往往都是辽骑控制局面,梁军往往落在下风,还谈什么捉活口、捡尸体。似今天这般,抓着一两千人兜住一两百骑的机会,绝对是老天爷开了眼。
边上大军还在徐徐行进,三具尸首都被放到路边。
王景仁下了马,许多将官也围上来看热闹。
王景仁亲手将那三个男子摆好,着人拿软尺量了。
一个大概六尺出头高矮,一个将将六尺,还有一个双腿残缺,测不准确,但是均体格健壮。看手脚筋骨,皆是典型的老武夫。
致命伤不是摔折了脖子,就是摔断了脊骨,有的面目已经全非,胳膊腿也都有伤。有那惨白的骨头碴子支楞在外,想来奔马不慢呐。
看到这里,王大帅起身,让亲兵将三人剥个赤条条,随身物件一一陈列。
圆顶铁盔的样子无甚新奇,都是唐军常用的模样,由几条长铁拼接而成,护了脑袋耳朵,但是没挂护颈的札甲或者软甲。想必是侦骑的缘故,需要在防护与重量上取得平衡。
护臂、护胫也都是长铁条拼接而成,十分精致。
身甲是三套环锁甲。王景仁拿起在身上比划,大概下摆能盖到大腿一半。胸前、背后则各有一片护心镜,观其材质,当是精铁?
王大帅将一领环锁甲提起,凑到眼前细看,口中啧啧有声。
这环锁甲防箭甚佳,而且相对轻便,即可单独穿用,亦可与札甲里外套用,十分便宜。只是这物需以精铁成环,再编缀成甲,制作非常不易。辽贼一个小小斥候都穿这个,李可汗是真舍得下本。
武器没甚特别。就是常用的骑弓、羽箭,横刀,障刀,骨朵之类。
比较吸引眼球的是几个袋子。
先是个杂物袋,倒出来,里头七七八八零碎不少。
燧石、火绒、火镰,这是引火之物,好说。
一小包药沫,估计是金疮药,好说。
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卷洁净的麻布条,两张二三尺长见方的麻布片,这是干嘛的?擦汗么?
一个小竹筒,里面是油纸包着的一卷油黄线和两根针,这是干嘛,缝衣服么?
还有个小纸包,啥玩意?打开一看是鱼钩鱼线?这是要钓鱼玩?
还有个封死的小瓷瓶儿,王景仁好奇地拔开塞子嗅了嗅,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忍不住舔一舔,然后一口吞了,这劲儿大,比柳烧还烈。
干粮袋是大袋子套着小袋子,装着厚薄不同的面饼,有肉干、散子之类。
有盐袋,里面装着大盐块,晶莹剔透,一看就是好盐。
酱布条,这个认识。
还有个细长的布袋子,里面装着鲜香的干粉、碎肉干之类,嗅嗅味道不错,不怕死的王大帅忍不住又尝了一口,就有点更忍不住了。
水囊,都是皮囊,很典型的草原风。
这些袋子都是一人一套。
战场上跑伤的马匹不少,又汇总些许物资,有衣物、被袋、防雨布、铜钱等杂物不一而足。
再次抓住王大帅目光的是三块铁牌子,是亲军从三具尸体脖子上取下来的。王景仁拿来细瞧,都是掌余长短,形似甲叶,顶端有孔,穿着皮索。
是军牌。
唐军规矩,士兵都有军牌,只不过各部队材质不同,有皮子,有布片,辽贼这是用了铁叶。
一片铁牌子上半部面刻着“刘林”,字体稍大,下半片刻着“毅勇军毅勇都某队某伙正兵”,字体稍小。
另一块铁牌子刻着“杨平”和“毅勇军毅勇都某队某伙正兵”。
第三块也差不多是这么个玩意。
从军牌看,有两个一伙的两个倒霉蛋,还有一个是孤魂野鬼。
关于单兵装具,从前唐初年就有一套规矩传下。不过呢,随着前唐衰落,能够用心做到的队伍是越来越少了。便是梁军,如今也就是侍卫亲军、禁军能够按规矩办,到了藩镇军,部分主力还行,但是有相当部分就很凑合。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王景仁不是傻子好奇,他看斥候的装具,是在审视一支军队的战备水平。
早就听说辽王爱兵如子,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从这几个斥候的装具来看,就很下了一番功夫。
围着三具尸体翻看半晌,王景仁默默打马进城去了。
……
次日,十二月初九。
得报梁军主力已至洺州,郑守义就不再南下深入,而是驻足柏仁,汇总前方斥候回报。待梁军前锋进入邢州,郑守义果断将毅勇都基本撤回,不再分兵四出,而以数十或百骑在附近游荡,继续发挥优势驱逐小股梁骑。
邢州,这就顶在一线了。
梁军北面行营的几位军头于巨鹿大营聚集,王景仁端坐帅位,道:“辽军已在对面,还是那话,怎么打?我等要议出个方略。”心说,上次扯淡数日一无所获,如今都到前线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装糊涂。
其实,天子的方略很清楚,就是稳扎稳打,立足东昭义与成德、魏博一带,吸引辽军主力南下,伺机歼敌。
这是临行前天子面授机宜,千叮咛万嘱咐的。
王景仁当然坚决拥护。
而且,就连行军作战方案,天子与他也做了几个。当然,梁帝不是做阵图瞎指挥,只是跟王景仁就战况做了多种推演,至于临机决断之权还在王景仁手中。
也就是这个决定权,如今让王哥十分挠头。
看看在座各位,全在地上找金子,也就阎宝稍微积极一点。
这个好理解,他的邢、洺二州顶在第一线嘛。李思安的相州离得远,韩勍的中央军更是驻防东、西两京,急什么。
果然是阎宝接话,道:“王帅。辽贼斥候嚣张,我探马过不去,缩在邢、洺过于被动呐。”邢州治下的柏仁如今丢了,严格来说,阎宝守土有责,多少比另外几位哥积极点儿。
但是这老货开个头就不说话,弄得王景仁也很无语。
探马过不去,要么派大股骑军去看,要么就是主力直接压上,反正几万人堆一堆儿不怕被咬。
可是,要进兵,好歹这几个老杀才得配合啊。
看看另外几人的模样,王景仁感觉让他们配合肯定没戏,遂道:“阎帅,此处你熟悉,进至何地为宜?”既然你们都不说话,王大帅也不着急表态,轻轻巧巧又把问题推回去。
阎宝垂个头,眼角的余光在帐内左右乱瞅,故作思索片刻,道:“可先至柏乡再看。”
有他接茬,王景仁立刻叫一声:“取舆图来。”待挂起舆图,继续推着阎宝发言,“请阎帅为某解惑。”
作为降将后辈,阎宝可没有韩勍等人的底气,能横下心看王景仁的笑话。
反正说也说了,阎宝一不做二不休,道:“这几日,我细细思索,圣人即说要稳,那么既不可深入难于补给,亦不可无关痛痒,无所作为。
冀州、深州已在我手,可入赵州。
沿途有水运便利,又河流纵横,不利辽贼马军驱驰,却利于我步军阵战。
贼兵若来,可寻机破之。
若贼不来,便一城一城推过去,看他王镕能否安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