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不易,天气已经转暖,干脆告假带着一大家子出城东来,一路游春,顺道将秋娘送到码头,乘船南下。
老郑一家或乘马,或坐车,浩浩荡荡进了燕城。韩梦殷帮着张罗了宅院安顿,驻扎此地的秦光弼寻来,二人便出门准备把酒言欢。
这二年,军属家眷迁来许多,周边唐儿、投靠过来的胡儿也有不少,燕城较从前繁华更甚,城外都起了几座小堡子。秦光弼是地头蛇,拉着老黑三兜两转来在一家酒楼,抬眼看去,一张牌匾写着“静轩”二字。秦郎道:“此乃军中产业,匾为李太公亲笔所书。走走,里面去。”
进门是个三重木楼,中间空着宽敞的大堂,正对面有个高台,一僧正鼓动唇舌讲变文。堂中摆着几张大方桌,只一二尺高矮,却有近丈长宽,许多粗汉正围桌抱着餐盘边吃边听,跟着起哄。
二哥进来时,那僧正讲到:
……炖煌北一千里,镇伊州城西有纳职县。
其时回鹘及吐浑居住在彼,频来抄劫伊州,俘虏人物,侵夺畜牧,曾无暂安。
仆射乃于大中十年六月六日,亲统甲兵,诣彼击逐伐除。
不经旬日中间,即至纳职城。
贼等不虞汉兵忽到,都无准备之心。
我军遂列鸟云之阵,四面急攻。
蕃贼獐狂,星分南北;汉军得势,押背便追……
云云。
那僧口技了得,又是鼓风又是作势,也说,也唱,也手舞足蹈,讲得跌宕起伏,引得食客们伴随情节高低,时而静,时而闹,时而悲,时而喜。
周围环廊是一圈雅室,有闭门自娱自乐的,也有开了门窗与人同乐的。二哥看这场面闹哄哄一片,喧嚣非常,抓抓脑门道:“这是他妈是静轩?”秦哥道:“那小院清冷者甚多,今日图个热闹,闹中取静,哈哈。”
一伙计在旁已站了许久,看他两个说话也没来打搅。此时见机,向秦光弼一躬身,道:“秦公随我来。”便领着几人穿过回廊,自木梯上到三楼进了一间。有碳炉将室内烘得温暖宜人,临街窗棂开得一条缝通气,两架多宝阁,几个矮几,并无许多花俏,却显得素雅。
二哥四下看看也无奇处,道:“这厮,还不如在营自在。”
“嘿嘿,莫急。营中无非一腔羊下酒,甚个滋味。莫闹,包你不虚此行。”秦光弼问身边一青年,道,“都有甚?”那青年与秦哥有几分相似,正是他的嫡子秦英,如今也在军中效力,之前在会盟时见过,并不陌生。
“一只羔羊……
刚一开口,二哥便笑曰:“还不是羊。”
秦光弼也不与这黑厮计较,道:“嘿嘿,等上来再看。”
小屠子与秦英有数面之缘,年轻人自己凑近了说话,不理两个老杀才胡扯。二哥看秦哥这样作态,揣测有些门道。又想,即是军中产业,只怕又是李三搞得花样,这厮素能整些奇事,说不定是有些新鲜。
豹骑都、射日都、毅勇都,这三个最先设立的营头,常被人换做老三都。怀远军、靖塞军、保定军被称为新三军。卢龙军因为于谦对打仗兴趣不大,往后主要负责驻守河口大营,保护码头、马场,所以没给他算。至于义从军人马不少,但战力有限,属于外围力量。舅子军,虽然也是李大的亲信,但是与老豹军渊源不大,所以也不入流。
这众多营头中,豹骑都一直是李大亲军,如今二千精骑,其中包括五百甲骑具装最是精锐。此外就是射日都、毅勇都最勇悍。作为精锐中的精锐,主力中的主力,两个兵头见面,自然少不了要说军旅事务,互通有无。
对于时局,二哥还是有些看法。“闲了一岁,只怕军心懈怠。去趟潢水祭天,刚刚好过几日,这一二月闲下来,髀肉复生。还是要做下一场,给儿郎们见见血才成。”秦光弼道:“去岁你还走了趟魏博,我在这里整日练兵,咳。只是诸部顺服,打谁?”做大哥的,肯定是要师出有名,不能失了道义。
郑守义扶了扶肚子,道:“我闻去岁迭剌部据扶余,东侵渤海,所获颇丰,去帮他花用花用?”
“扶余距此不近。天暖了,过去要绕过大辽泽,多走几百里地。今时不同往日,迭剌等部今已聚兵三万,千里奔袭,就咱这点人,疯了。”秦光弼毕竟在塞北时间久些,对局面了解更多,骂道,“入他娘。释鲁这老小子跑去扶余,结果越活越旺了。”郑二道:“我正有此忧。渤海富庶,兵将羸弱,难当其锋。若这厮在东边做大不是好事。既然西边平稳,不如集中大军再做他一场。一万人,扫了他。”屠子哥说得豪气,老秦却摇头道:“只怕大军前脚走,刘帅后脚到啊。”
“哼。”
这也是山北行营如今的困局之一。晋王走了,刘大帅抖起来了,不论面上怎样友好,底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藩镇防着朝廷,藩镇内部同样是上下相疑。更关键的,是没必要似刚来时那样冒险。大军尽出,刘帅可能根本不会偷塔,但是谁敢赌呢。二哥情知老伙计说得不错,与秦哥碰了一碗闷酒,吃了。
说着有伙计敲门,将一烤羔羊端进来,看那酥皮烤的焦黄就有食欲,老秦操刀给郑二切了背脊的一条嫩肉,拌着调料吃了。嗯。调料有西域茴香、胡椒等,且颇为辛辣,那羊肉外焦里嫩还有些甜香,便听秦光弼道:“不同吧。这料里加了茱萸,羊亦以蜜裹之。”
说着,又端来油渣菠菜、鸡子韭菜、葱拌豆腐、炖藕鸡汤之类,当然少不了一道鸡子红烧肉。二哥吃的满嘴流油,道:“果是李三所办。在安边时,这厮便常用豕肉蒙事。”
“那时寄人篱下,有什么吃什么。将士操练勤谨不可无肉,羊贵豕贱,三郎也是为弟兄着想。再说,你哪次少吃一口了。”秦光弼用箸点着只剩个架子的羔羊,道,“去岁牲口繁息,说草场安排不及,只好留下母羊。其余发赏赐都发不完,便有这静轩,待春耕后,柳城那边也要有。你家也该发了不少羊羔子吧,你就没看看雌雄?”
“俺只晓得两只羔子顶一只羊发下,哪来闲心看公母。”二哥把嘴一抹,心说这等屁事,还劳得爷爷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