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高而窄的台阶,以手扣铜环,砰砰砰——
半晌有人开门,一个年约六十的老头,从门缝里瞅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戒备。她问曹云飞曹侍卫可是住这里。那人脑袋往后张望,见到郭敬之,眼睛一亮,立即打开大门,曲着双膝行了个礼,说:“原来是郭大人,请进,请进。”不住的往里让,恭敬中带着一丝谄媚。
院里甚是宽敞,住的都是侍卫官差之流,一大早便有人打着赤膊舞刀弄剑,又有一人站在一口大锅前练铁砂掌。那老头引着他们往西边走,进了厅堂,里面又是四四方方的一座小院落,路边一口古井,挂着轱辘木桶等物,当中一棵雪松,青翠挺拔,几块假石堆在一处,显得环境清幽不少。那老头还没进门便扯开嗓子叫:“曹小子,郭大人又来看你啦。”云儿连忙抢进门,对正欲起身见礼的曹云飞说:“快别起来,好好躺着休息。”
曹飞云见到她十分吃惊,知道她是燕苏的女人,不敢太过接近,微微侧了侧身,避开她的扶持“属下见过云主子。”单手掀开被子,就要起身。云儿阻止了他“不用客气,我今天是特意瞧你来的。”眼睛瞥见他右边空荡荡的衣袖,想到当时的情景,眼睛一红“你的伤可好了?还痛不痛?”
曹云飞万万想不到她会亲自来看他,十分感动“属下便是粉身碎骨,那也是应该的,幸好主子没事,区区一条臂膀,何足道哉!”云儿心想他手臂断了,一身武功废了一半,以后还要像以前那样在皇宫当差,只怕是难了,宫中又是势力的地方,于是说:“你且宽心养伤,我会跟燕殿下说,等你伤好了,以后就跟着我吧。我虽没本事让你加官晋爵,平步青云,但是只要我还在,总不会让你饿着的。”曹云飞正担心以后的出路、生计等问题,听的她考虑的这么周全,心头涌过一股暖流,懦懦道:“只是属下右手已废,只怕当不起这等重任”他已是残废一个,还有什么能力保护他人?
云儿宽慰他:“这要什么紧?你还有左手,一样能使剑,一样能凭本事吃饭。我可不是同情你,左手剑要是使的好,比右手剑厉害多了。”还欲多说,见郭敬之守在门口,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一副随时要走的模样,只好放下茶碗,站起来说:“我该走了,改日有空再来看你。”曹云飞挣扎着起来,坚持送他们出门才回屋躺着。
郭敬之亲自掀轿帘请她上轿。云儿站在那里横了他一眼,做贼似的盯着她,她又不会跑了,偏不趁他意,咳了声说:“郭大人,我不想坐轿,咱们慢慢走着回去吧。”却不往原来的方向走,直朝热闹的大街上去,她还没逛过京城呢。郭敬之只得亦步亦趋跟着后面“云姑娘想去哪儿?殿下刚才还派人来传话,说等会儿就来。”云儿满不在乎说:“哦,那就让他等着吧。”骗她也不找个好点的借口,燕苏来才不会提前打招呼呢,他都是随心所欲,想来就来的。
云儿随着人流来到天桥一带,有卖艺的、说书的、耍把戏的,又有各色点心、小吃、糖葫芦、面人儿,还有不少行色匆匆、打扮各异的江湖人士,十分热闹繁华。她东瞧瞧,西看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郭敬之见人越来越多,想起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着采办年货呢,街上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乱的很,便说:“云姑娘,这儿都是下人们来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不如下回让殿下带你出来玩儿。”那就跟他没干系了。
云儿瞥了他一眼,甩头道:“我觉得这儿挺好玩的。”手指着前方说:“那里有个茶楼,我们听曲儿去。我没带钱,你先帮我垫着好不好?”郭敬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咚咚咚跑上楼“小二,有什么茶果点心?统统上上来。”又指着郭敬之笑说:“这位大爷有的是钱。”自顾自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这番“阔绰”引得不少人回头张望,许是京城里的人见惯了纨绔子弟,瞄了两眼,也就算了,却引起门帘后另一人的注意。他二十五六岁模样,穿一身绣暗花的月白色长衫,袖口上绣了金线,甚是华美精致,虽然坐着,仍然看得出身材修长,很端正的一张方脸,显得一身正气,尖尖的下巴,眉毛很黑,皮肤白皙细腻,眼睛本来是半阖着的,听到云儿的声音往后望时,又圆又大,流露出几分与他本人气质不相符的俏皮可爱来。他隔着珠帘看向云儿的方向,蹙了蹙眉。
云儿在一旁听说书的人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在讲常山赵子龙如何如何厉害,三进三出曹营,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勇,便有些索然无味,拍着桌子喊:“小二,结账。”又指着满桌子的瓜果蜜饯说:“赏你的。”反正不是她的钱,花着也不心疼。郭敬之追上来“云姑娘,逛也逛过了,茶也喝过了,曲子也听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吧?”云儿很是不耐烦,见对面的小摊生意很不错,便说:“行行行,喝完这碗豆腐脑就回去,总可以了吧?”说着绕过人群朝对面走去。
郭敬之紧随其后,偏偏横地里挤来一群穿红衫的敲锣打鼓的戏班子,口里不断吆喝着“让让,让让”郭敬之这么往后一退,再抬头时,云儿已不见了踪影。
云儿正往人群里挤,忽然腰间一麻,就这样被人拉进一条僻静的暗巷。她正欲出声,对方的话却使得她惊愕不已“阿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乎?”说着上下打量她,一对好看的俊眉皱在一起“八年了,你怎么还是小女孩的模样,一点都没长大?”云儿定下神来,回头打量他,脑中半点记忆都没有“你是谁?”他不答,蹙眉看了她半晌,问:“云溪子呢?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云儿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答话,掉头就走“我不认识你。”那人斜斜地拦住她的去路“你以为你落在我手里,我还会放你走吗?”云儿心下一惊“你是谁?抓我做什么?”那人懒洋洋答:“你是真忘记了还是假忘记了?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我们俩多年不见,总要坐下来好好叙叙旧——”这女人一向刁钻古怪,喜欢装神弄鬼,他自然不会相信她的话。
云儿甩开他抓过来的手,冷着脸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说着展开擒拿手,专门朝他要害攻去。一双纤纤玉手化作千万道幻影,又快又狠。那人看似漫不经心,反手一掌不但避开云儿的进攻,还好巧不好拿捏住她的命脉,施施然说:“阿罗,你的功夫退步了,看来名师未必出高徒嘛。”言语中很有几分嘲讽。云儿挣扎不开,沉下脸:“放手,一个大男人欺负弱女子,很得意么?”
没想到那人听的云儿这么一说,居然放开了她,莞尔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来,负手说:“你是要我‘请’你走呢,还是自己乖乖跟我走?”云儿衡量了下形势,俩人功夫相差太多,完全没有逃跑的可能性,只得闷闷说:“放心,跑不了。”咬牙切齿跟在他后边,肚里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俩人沿着小巷子七弯八拐,最后在一座府第前停下。这府第外表和一般富贵人家的住宅没什么不同,里面却是匠心独运,构思精巧,花鸟虫鱼,小桥流水,假山亭台,曲折回廊等物,随处可见,颇有几分江南园林之风。一进门便有人端茶上点心,又有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大约十五六岁,一人拿着毛巾,一人端着热水伺候他洗脸。云儿见她们容貌、身段、神态十分相像,知道是一对孪生姊妹,不由得多瞧了两眼。他见了便说:“你看我这两个丫鬟如何?”
云儿心里哼了一声,淡淡答:“很好。”他说:“我这两个丫鬟练的也是软剑,捡日不如撞日,阿罗,你指点指点她们如何?”云儿心下十分愕然,他怎么知道自己软剑用的好?嘴上淡淡说:“我可不是来打架的。你到底是谁?强行抓我来究竟有何意图?”他挑眉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淡淡说:“云罗,你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年的旧账咱们慢慢算。既然你累了,那就先歇着,本少爷有的是时间耗。”云儿侧头看他,眸中有怒气“你最好把我放了,否则”语气中满是威胁的味道。
他慢慢站起来,昂头傲然说:“我闻人默既然敢做,自然敢当,谁能奈我何?”看了眼云儿,又说:“便是云溪子亲临,闻人家的人又会惧他么?威震天下的‘云式七剑’,我正想领教呢!”说着右手一挽,天下闻名的纯钧剑在云儿眼前划过一道耀眼的银光,剑气还未至,剑光已经逼得她连退三步才敢抬头。
云儿双手乱摆,口里大叫:“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说了今天不打架好好好我打不过你,认输总行了吧?”左避右闪的样子有些狼狈。
闻人默见她一味回避,和以前争强好胜的性子大相径庭,牢牢盯着她看,感觉很不对劲,若不是眼角那粒蓝色的泪痣,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他还以为认错了人。云儿摸了摸脸,恶声恶气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我脸上长花了吗?”这样蛮横、无礼、任性的人才是云罗。闻人默心头的怪异平息下来,起身往外走“阿锦,阿瑟,替我好好招待云姑娘。”
云儿连忙追上去,对着闻人默的背影喊:“喂,你去哪里?还不快放我走——”刚想跨出门口,两把明晃晃的软剑拦在胸前。云儿看着眼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一对姊妹花,就凭人家刚才瞬间移动的身法,她就不是对手,更何况是两个,只好陪着一张笑脸说:“阿锦、阿瑟姐姐,都是女人,咱们有话好好说嘛——”俩人倒提剑柄,面无表情做了个请的动作,动作一致,像是事先演练过一般。云儿只得悻悻然跟在后面,被软禁在一个叫“听风阁”的地方。
听风阁是一个独立的院落,单独隔开来,高高的白墙,四周种满了翠绿的修竹,风声一起,哗啦哗啦响,更显得凄清寂寞。云儿头一天晚上便发飙“能不能把这些该死的竹子砍了,乌拉乌拉响,鬼哭狼嚎的,叫人怎么睡觉!”自然没有人理她。她索性爬起来,解开腰带,仗着蝶恋剑锋利无比,一气砍下数根数丈高的长竹,算是报了今日的被掳之仇。
阿锦、阿瑟赶到后院,看见满地的竹子,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皆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俩人互相看了一眼,阿瑟呆呆说:“阿姐,三少爷的竹子”这是闻人家的三少爷亲手种的,用了八年的功夫才长的这般粗壮茂盛
阿锦用力眨了眨眼,确定没看错,说了句话:“闲事莫管。”俩人再对看一眼,聪明的跑回去睡觉,太岁头上动土,与她们无关,还是躲远一点好。
闻人默听见后院轰隆轰隆乱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看见石栏围着的竹林倒了一大片,不由得惊愕交加,接着怒不可遏,一把抓住云儿衣领“你在干什么?!”云儿挑衅地看着他“我嫌这些竹子挡住了月光。”这些竹子都是他从南海那边运过来的极品翠竹,精心栽培,竹枝皆可做上等乐器之用,如今被人当木柴砍他气得手足发颤,脑中闪过四个字“牛嚼牡丹”不由得咬牙切齿“你这个疯女人”
云儿见他气得脸都绿了,甚是解气,做了个鬼脸,吐舌说:“你才是疯子,莫名其妙抓人。”闻人默眼光一闪,脸跟着沉下来“云罗,别以为有云溪子给你撑腰,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你毁了我闻人家的东西,难道就想这么算了?哼,别怪我不客气——”语气里满是威胁。云儿被他恶狠狠的样子吓着了,退后两步,懦懦说:“只要你放我走,我我我赔你就是了!”闻人默不怒反笑“赔,你赔得起么?闻人家的脸面尊严,你赔得起么!”云儿骇到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转身就跑。
闻人默脚不动、身不移,反手便抓住她背心,化掌为爪,一把攫住她肩头,五指深深嵌进肉里,森然道:“云式秘籍呢?”云溪子当年凭着一把长剑,横扫江湖,傲视群雄,打遍天下无敌手,云式秘籍记载的便是他毕生武学精要,秘籍又分为心法和剑法,其心法独特,剑法专走偏锋,能人所不能,心法和剑法相辅相成,合二为一,乃是一门高深武学。
云儿脸上露出痛色,摇头说:“我不知道啊!”忍不住痛呼出声。闻人默一脚踹开房门,扯着她进来,冷眼哼道:“你不知道?好——”一把将她摔在床上,伸手便来解她腰带。云儿骇然失色,双手护胸连连后退“你想干什么?”闻人默冷笑,挑了挑眉“你说呢?”
他本意不过是想搜她身罢了,此刻也不解释,阴着脸步步逼近。云儿心慌意乱,逃又逃不掉,打又打不过,后悔起没听东方的话好好练武——“闻人默!”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云溪子是谁,我也不认得你,更不知道云式秘籍是什么东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为了保命,唯有实话实说,这个男人,以前似乎跟她有过节——
闻人默停下动作看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慢腾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云儿直视他,平静地说:“我要骗你,不必找这么烂的借口。”大大方方伸出手“你探探我的脉息便知。我似乎得了一场大病,连武功剑法也不记得了。”闻人默见她不像说笑,迟疑了一下,两指搭上她的手腕,体质阴寒,脉象极其不稳,蹙眉看着她“你当真连云溪子是谁都不知道?”
云儿默默摇头,她也很想知道云溪子跟她有什么关系,可是,又怕知道。闻人默还是不信,讥讽道:“你不会连云家也不记得了吧?”云儿喃喃道:“云家?难道我姓云?”想起郭敬之一见她的面便问她可是姓云,以及那个感觉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人——云平。
闻人默没好气说:“装的还挺像,你不姓云,难道我姓云吗?”顿了顿又说“云家被诛九族,没想到你倒还活着——也不奇怪,你是云溪子唯一的徒弟,他怎么舍得让你去死。”再次上下打量她“你到底练了什么武功?”怎么永远是十四五岁少女的模样?对云式秘籍更加感兴趣了。
云儿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云家被诛九族?你什么意思?”闻人默仔细辨别她脸上的神情,确定不是装出来的,然后慢悠悠说:“你莫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云儿有一种预感,这背后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心中满是恐惧,无边的黑暗将她一层又一层笼罩起来,情绪突然失控,倒在床上又哭又叫:“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让我走,求求你让我走,我不要在这里,呜呜——”双手抱在胸前,身体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
闻人默见她如此模样,心中有些相信她失忆了,冷冷说:“我管你失忆不失忆,只要你还是云溪子的徒弟,使的是云式剑法,便休想离开。你就在这里好好住下来,等什么时候恢复记忆,想起云式秘籍了,再走不迟。”云儿猛然想起一事,跳下来拽住他衣角,急道:“不行,不行,我必须走,我,我”三日醉,她必须每天服三日醉的解药!不然,不然——
闻人默斜倚着桌子,将手里的苹果抛上抛下“阿罗,你想走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将云式心法和剑谱交出来,我八抬大轿送你离开。”十年一度的武林论剑马上就要举行了,这次他闻人默定要将这“天下第一剑”重新赢回来,哪怕不择手段!百年前闻人家的先祖闻人客曾凭着一把纯钧剑在武林论剑大会上横扫群雄,大出风头,生平无败绩,被武林中人尊奉为“天下第一剑”刻着这五个字的金字招牌至今还挂在闻人家的祠堂上。
可是自从闻人客后,闻人家子孙不肖,家学日益衰落,高手偶尔也出现过一两个,却在先祖“天下第一剑”光环的笼罩下,黯然失色,默默无闻。因此闻人默从小一边听着叔父长辈们乐此不疲地讲述先祖如何英雄了得,闻人家如何神圣不可侵犯,潮音坞碧玉湖如何被视为武林圣地,一边深深感受着今时今日闻人家的没落与悲哀“天下第一庄”的头衔早已一去不复返。如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不是他们闻人家,而是龙侯史魏四大家族,被武林中人尊崇的也不是他的父亲闻人和,而是龙在天。
当初龙侯史魏四大武林世家,以及江湖上其他比较显赫的门派商量十年一度的武林论剑在哪举行时,根本没有考虑闻人山庄。后来是闻人默单枪匹马带着尘封百年的纯钧剑以及“天下第一剑”的金匾赶到位于河南开封的龙家,义正严词说此次武林论剑既然恰逢先祖的百年祭辰,便该在闻人山庄举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群雄想起当年闻人客的雄姿傲气,不由得心折,转头说既然是闻人先生的祭辰,那就改在闻人山庄吧,以示后人对先生的敬重。龙在天再怎么声名显赫,也没办法跟一个死人争,无奈下只好同意了。
从此,深藏在闻人家地底下密室里的纯钧剑便给了闻人默。闻人默果然不负众望,年纪轻轻,一手剑法使的炉火纯青,年轻一代剑客中,鲜有对手。他也一直以“天下第一剑”为目标激励自己。可是他却不能忘记年少时受的那番耻辱,长久以来,一直耿耿于心,永不能释怀。
第四十四章内忧外患
闻人客说什么都不肯放人,云儿由急转怒,也不跟他客气了,大声吼道:“我如果有什么云式秘籍,还会被你困在这里不得动弹吗?早就打出去了!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是不是抓错人了!”
闻人默一步一步逼近她“抓错人?云罗,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何况你根本就没变。”眸光冷冰冰的,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云溪子是闻人家的头号灾难,而眼前这个女人则是他毕生的耻辱。
八年前的元宵节,因为他的一母同胞的兄长闻人丰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云溪子,云溪子大怒之下气势汹汹赶至潮音坞碧玉湖,仗剑横挑闻人山庄,无人能敌。众人一触即溃。云溪子的一把剑打的整个闻人山庄胆战心惊,脸色惨白,颜面尽失。当时年仅十六岁的闻人默提剑冲上来捍卫家族尊严的时候,云溪子冷冷瞥了他一眼,哼道:“乳臭未干的小子。”根本就不屑与他动手。
而小小年纪的云罗从头到尾站在一旁看热闹,还不断为师傅鼓掌助兴,大叫打得好。闻人家的人全都对她怒目相向,她回给众人的是一张鬼脸。闻人默横剑挡住云溪子的去路,不肯离开,脸上有决绝的神情。云溪子冷笑“你想找死,我便成全你。”云罗站出来拦住了他,笑眯眯说:“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么个小角色,何必师傅出马!”抽出一条长约丈许的白色绫带,也不知什么材质做的,不惧刀剑,轻轻这么一甩,便缠上了闻人默的长剑,姿势美妙之极。
闻人默从小志存高远,练武极其刻苦,闻人家年轻一辈弟子里,数他最为出色,一招一式稳打稳扎,根基深厚。云罗虽然有名师指点,学的又是精妙上乘的武功,人又聪明,可是比起闻人默的勤奋克己,却是稍有不及。她的武功路数走的是阴柔轻灵一派,轻盈有余,厚重不足,在闻人默带着为家族而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种心态的进逼下,加上临敌经验不足,只好仗着绝世轻功一味腾挪跳跃、东躲西藏,很有几分狼狈。
云溪子见站在一旁观战的闻人家的人脸上露出一丝洋洋自得的喜色来,十分不悦。从茶杯里蘸了点水,用内力化水成冰,挟着劲风打在闻人默持剑的手腕上,冰块迅速化成一滩水,浸透衣衫,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闻人默吃痛下,剑锋偏了开去,云儿手中的白绫趁势缠上他的脖子。
众人都没瞧出云溪子暗中做的手脚,而闻人默却是输了,尽管输的心不服口不服,却也无可奈何,名义上他到底是输了,而且是输给一个女子,叫他情何以堪!自那以后,他练武加倍的努力,天还没亮便起来,直到所有人都睡下了才勉强打个盹,寒冬酷暑,日夜不辍,当真是十年磨一剑,只求一雪前耻。因为此次十年一度的武林论剑,他才离开闻人山庄,出了潮音坞碧玉湖,没想到却在京城遇到了心心念念不忘的宿敌。可是眼前这个他自以为是的敌人,却全然不记得他了,甚至连武功都忘了。
他很失落,又很伤怀,那种感情难以解释,千钧重力轻飘飘打在一团棉花上,无处发泄。就像小时候爱若珍宝的人形木偶,父母怕他玩物丧志,锁在柜子里不让他玩。他时时刻刻惦念着,连吃饭睡觉也不能忘记,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大到可以自己拿钥匙去开柜子的时候,看着那些亲手做的木质的玩偶,却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渴望与悸动,吹了吹灰尘,终于又放进去了。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容颜一如往昔,时光在她身上仿佛失去了魔力,停驻不前。他本想跟她狠狠比试一场,打的她灰头土脸,跪地求饶,可现在,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心情。
云罗看着他忿然地拂袖离开,眸光中有不解,可是她更加担心的是自己身上中的毒该怎么办,当真三天没有解药便会暴毙而亡吗?
因为云儿的失踪,整个京城戒备森严,来往行人一律只准进不准出,侍卫们拿着云儿的画像挨家挨户搜查,冷声喝道:“若有包庇藏匿者,株连九族;若有提供消息者,赏金百两;若有寻获者,加官进爵。”一位手持拐杖的老者送这些如狼似虎的侍卫来到门口,不断点头哈腰:“小的明白,一有消息,立即通知军爷。”为首的侍卫点点头“看清楚画里女子的模样,凡是提供线索者,重重有赏。”随手将画像贴在墙上,到另一家搜查去了。
听到侍卫们走远了,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女才奔出来,被刚才的情形骇的脸色苍白,心神不定,扶着那老者说:“父亲,出了什么大事?莫不是走脱了要紧的朝廷钦犯?”那老者摇头长叹:“哎,世风日下,动荡不安,乱世啊,乱世啊。”一个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凑来上看墙上的画像,他身材修长,右脸上有道细长的疤痕,大约因为本身气质温和的缘故,一点都不显得碍眼,粗衣布鞋,面色有些憔悴,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问道:“老丈人,朝廷为何通缉画上的女子?最近京城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那老者叹气说:“倒不是通缉,不知走丢了什么重要人物,这些侍卫天天在找,就差掘地三尺,没把京城给翻过来!这已经是第三回大搜查啦。”说着摇头叹气进屋去了。
东方弃站在门外发了一会儿呆,心想云儿出什么事了,怎么会走丢了呢?她既然答应跟燕苏回京,没道理又一个人偷偷溜走。思索了一会儿,尾随在侍卫身后,来至郭敬之的侍郎府,趁人不备,神不知鬼不觉溜了进去。
在他的手上丢了云儿,郭敬之心内如焚,终究是久经沙场的人,面上甚是镇定,寻人一事进行得有条不紊。侍卫进来,他蹙眉问:“还是没找到?”双眼通红,眼睛里全是血丝,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安稳觉。说话间,门人通报“太子殿下驾到!”燕苏一身黑衣进来,带起一股凛冽的冷风。郭敬之双膝跪下,磕头说:“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燕苏心情十分焦躁,问:“三天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见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挥手说:“起来吧,不是你的错。”手搁在扶手上,沉思不语。
郭敬之垂头站起,沉吟许久方道:“那天在街上,一个穿白衣的年轻男子一闪而过,接着云姑娘就不见了——不知那白衣男子跟云姑娘有什么关系”燕苏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兀自喃喃道:“三天了,三天了”烦躁地站起来“挨家挨户搜,王公大臣的宅第也不许放过,尤其是江湖中人,更要密切注意。”一边思索究竟何人所为,一边说:“你去魏府走一趟,找到魏司空,就说传我的话,请他联络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找一找云姑娘。”魏司空交的朋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或许会有消息。郭敬之答应一声去了,燕苏因为连日来朝里急变突起,不得不转头又赶回宫去。
东方弃见燕苏面带忧色,心神不宁,身边的人又极度紧张,防守严密,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不知跟云儿有没有关系,心思一转,决定跟上去看个究竟。先一步赶在众人前头,身子一矮,钻入燕苏马车底下,像壁虎一样挂在下面,耳朵贴在木板上。
马车晃悠悠往皇宫的方向行去,伴着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黑暗的大街上轰轰轰地响。他听的燕苏在车里长长吁了口气,呓语般道:“哎——云儿,你究竟到哪儿去了?我已经整整三日不见你了!”听声音疲惫不堪,却又满含担忧以及思念之情。东方弃心中一动,想到燕苏,云儿,还有自己,以及许多许多早已褪色的前尘往事,心中有股哀伤,悄无声息流淌。
走了有小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听见侍卫行礼说:“殿下,是回宫还是”燕苏睁开沉重的双眼,揉着眉心说:“去灵虚观。”灵虚观便是周明帝“修道成仙”的地方,他长年炼丹服药,早就不在寝殿住了,更不近女色,怕坏了清修,毁了道行,不能白日飞升。燕苏极其厌恶灵虚观以及一干道人,因为周明帝再次卧病不起,不得不来。御医孙毓华曾暗示他,陛下情况可能不妙。
刚到灵虚观前,却见李措的亲卫站在廊下等候,便知李措也来了。
他整了整衣冠,待要进去,两个道童想拦又不敢拦,颤着声音说:“殿下,大将军正和陛下商量要事,吩咐说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否则”自从上次燕苏血溅灵虚观后,观中的道士对他不由得又敬又怕,战战兢兢深恐得罪了他。
燕苏朝他冷冷一瞥,他打了个寒颤,急忙刹住话头,不敢往下说。燕苏眸中闪过怒气,眉毛一抬“还不快进去通报!”声调不高不低,气势逼人。两个小道士心中一寒,面色转眼就白了,连连称是,慌不择路,差点绊倒。不一会儿,灵智道人手中拿着拂尘出来,阴阳怪气说:“殿下,这边请。”斜眼看着燕苏,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燕苏心中大怒,不过是一个臭道士罢了,竟敢对他不敬,这笔帐留着以后慢慢算。他暂且按下怒气,随灵智道人来到内室。
周明帝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脸色黯沉如枯木,嘴唇发黑,呼吸粗重,显然是误食丹药过度的症状。李措坐在床前,拱手说着话,见燕苏进来了,也不站起,只微微欠了欠身“老臣见过太子殿下。”燕苏无心计较他的骄横无礼,一头奔到床前,双膝跪下“父皇”短短几日,父皇竟变成这样——,声音不由得有些颤抖。
周明帝见到他却皱了皱眉,喘着气说:“太子,你近来做的好事啊。”燕苏心一惊,抬头看了眼李措,垂首道:“儿臣不明白。”周明帝哼了声“你竟敢将宫里的侍卫调走,是想造**反吗?”说着重重捶了一下床榻。燕苏连忙磕头“父皇,儿臣之所以借调宫中的侍卫,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郭敬之从青阳带来的三万人马此刻正驻扎在城外十里之遥的落马坡,他绝不能动用,以免打草惊蛇,坏了大计。但是守卫京城的王师又是李措的心腹,他为了找云儿,不得不动用守卫皇宫的前锋营。前锋营乃是从中下层贵族子弟中选出来的武功好手,直接效忠于皇室,忠心不二,与李措的王师水火不容。李措正好抓住此事,加以渲染,重重打击他。
周明帝也不听他解释,直接打断:“你将前锋营的虎符交出来,暂由大将军代管。”燕苏惊愕不已,勃然色变“父皇!”若是连前锋营的兵权也交出去了,李措岂不是随时可以马踏皇宫,举着刀剑在他头上耀武扬威?一旦造**反,那还不是事半功倍,马到成功!父皇啊父皇,你何等昏庸,李措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你怎么就看不见呢!
其实周明帝的眼睛早在十年前便已经瞎了,一味只知求仙访道。
燕苏又急又怒又气愤又失望,手上青筋绽出,怒瞪李措,知道一定是他的主意,恨不得一剑将他杀了。周明帝见他不愿,喝道:“怎么,难道你想抗旨不遵不成?”燕苏忍下怒气,伏在地上说:“儿臣不敢。”
李措摸着胡子在一旁笑道:“这前锋营一向是由殿下率领,老臣只不过代管几天,等殿下知道错了,这虎符,到时候还要还给殿下才是。”燕苏心中怒极,表面反倒平静下来,笑道:“大将军说的是,此事确实是本宫做的不对,不该任性胡来、随意动用前锋营的侍卫,父皇教训的很应该。”心里却在说,李措,你等着吧,看你能横行到几时。
周明帝容色稍霁“太子知道错就好。”
李措皮笑肉不笑说:“既然如此,那就委屈殿下将虎符交给老臣了。”燕苏站起来,对周明帝行了个礼,看着李措不紧不慢说:“哪有人随身携带虎符的道理?不如明天我派人将虎符送至大将军府上,省的大将军进宫再跑一趟。大将军为国分忧,劳心劳力,夜深了,本宫亲自送大将军回去休息吧。”
周明帝累了,巴不得不理这些“世外俗事”以免坏了他的修为,挥手说:“嗯,就这么办,都下去吧,朕要休息了。”李措心有不甘,又不能立逼着燕苏去取虎符,只好退出来,对燕苏微微一笑“老臣明日等着殿下的好消息。”燕苏心念电转,忽然笑说:“明日可是吕相的六十大寿?李大将军想必也会前去祝贺吧?正好本宫也想拜望吕相,祝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到时候再将虎符交给大将军好了,岂不方便?”吕思伟虽名为当朝宰相,办起事来却墨守成规,是一个资历虽老政绩却平平无奇的老头,事事以李措马首是瞻。
李措不好逼他逼得太甚,心想,一天而已,难道他还等不起么,遂点头说:“好,就这么办。殿下可要言而守信,到时候千万别忘记了。”燕苏微微一笑“那当然,本宫乃未来的一国之君,自然是金口玉牙,一言九鼎。大将军这边走,恕本宫不远送了。”做了个请的动作。
燕苏看着李措的车马渐渐远去,久久没有动作。冯陈褚卫等人知他心情极度恶劣,皆不敢打扰他。天空在层层叠叠宫墙的遮掩下,显得低沉而压抑,浓重的树影打将下来,将他罩在一个无形的空间里,加上他身穿黑衣,整个人与暗夜融为一体,虚无而空寂。他站在那里仰望暗沉沉的天空,刹那间做出了一个生死存亡的决定,若不兵行险招,他这个太子将永无出头之日。
先下手为强,后先手遭殃。
东方弃从车底钻出来,趁人不备一溜烟窜上屋顶,将里面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虽然庙堂上的这些明争暗斗与他无关,也不由得暗叹周明帝昏庸无能,转而同情起燕苏来,将他素日的恶形恶状忘了一大半。同情之余还有一股敬佩,能屈能伸,喜怒不形于色,这才是能成大事之人。他不是不知道燕苏因为云儿的关系,将他视作眼中钉,心头恨,好几次还动过杀机,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将燕苏视作敌人,反而自然而然有维护之意。大约是因为燕苏在芙蓉山顶不顾性命救了云儿之后,他便始终相信燕苏手段虽狠辣,却不会当真伤害云儿。
东方弃性子虽温和,对敌人却是从不手软。过往的经验教会了他一个道理,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无情。姑息即是养奸。当年他因为一时心软放过采花大盗封厉,结果却使得史潇潇一生尽毁,他十分后悔。
他躲在暗处目送燕苏送李措离开,本待要走,却听的燕苏一连串下令“来人啊,传本宫旨意,请魏司空、郭敬之即刻前来,就说有要事相商;冯陈,你去将李措身边亲卫的情况调查清楚,何人值班,何时换班,要是能知道他明天出席吕府寿宴携带的人手,最好不过;褚卫,你跑一趟王府,将王中丞悄悄请进宫来;蒋沈,你去调齐宫内的武功好手,连夜在吕府周围埋伏下,小心行事,千万别露出马脚;韩杨,你现在就派人监视李措的一举一动,不得有误。”燕苏身边的人一个个面色凝重去了。
东方弃大为诧异,知道他这番举动定然是有所行动。燕苏在庭院里的石桌边坐下,心思沉重,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对着它呆呆凝望。花木扶疏,星光黯淡,外面呼气成雾,滴水成冰,而他坐在那里,仿佛不知道冷似的。因为背对的关系,东方弃看不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只看见他端凝的侧影,一脸肃穆。他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哪知燕苏察觉到一丝极为细微的气息,立即站起,左手按在桌上,右手握住龙泉剑的剑柄——“谁?出来!”
东方弃明知被发现,却按兵不动,恰好草丛间传来“哧”的一声,一道细小的白影一闪而过,不知谁养的猫,在宫里到处乱窜。燕苏眼睛看着地上,喃喃道:“原来是猫。”东方弃心里一松,还来不及喘气,燕苏的剑已经劈空而来,眨眼间送到跟前。原来他刚才是在用诈,使躲在暗处的刺客放松戒备。东方弃不得不迎手回击,一个翻滚,从高处落下来。
燕苏见到他,十分吃惊,手上动作顿了顿“东方弃,是你!”随即大怒“你来宫里做什么?”心中明白他定是为了云儿,不等他回答,剑影铺天盖地罩了上来。东方弃措手不及,怕把事情闹大,一味回避,连连后退,很有几分狼狈,说出的话却令燕苏一惊“殿下,我知道你要刺杀李措,可是我只不过想尽快找到云儿罢了,其他的事一概不管。”燕苏手上的动作猛地停下来,看着他的眸光闪烁不定,似有隐忍又似有一丝杀机。
东方弃趁着燕苏发愣的空档喘了口气,眼睛随便一瞥,这才看清石桌上的东西——乃是一根坠着流苏刻着彩云的玉簪,明显是女子用的。他觉得眼熟,随即想起这是云儿的头簪。他神情一顿,随即恢复过来,抱拳说:“东方对殿下从无恶意,我之所以溜进宫来,是因为听说云儿无故失踪。殿下身兼重任,如今又是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云儿不如交给我去找,以免惊动他人。”
燕苏既不正眼看东方弃,也不说话。东方弃见他没表示,抬手告辞,走出十来步的时候,身后传来燕苏疲惫的声音:“东方弃,你我可否不计前嫌,并肩作战?”他这次若得东方弃相助,无异于如虎添翼。
不知为何,他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