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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字字铿锵:“你不能扔,你也扔不下。肖言,我们真的结束了。”我挂了电话,突然觉得天空分外晴朗。有一天,肖言的孩子会呱呱落地,肖言会把他捧在掌中,不忍走开半步。亲生父母和肖家二老在他心上划下的伤口,将由那连眼睛都睁不大,手脚都伸不直的小肉球替他抚平。
我回到楼梯间,同事们还在大眼瞪小眼。我又像领袖一般:“结束了,下班。”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是从何时炎热的?我不知道。不过,炎热了就好。我从拖沓的戏中退了场。这次,我说了算。
丽莉打电话给我:“温妮,老板让全体人员都给他滚回公司。”我嗤之以鼻:滚来滚去的,他以为他经营的是皮球厂?嗤归嗤,我还是回了公司。我的包,以及包里的零七八碎,没必要留在公司与二百五的魏老板共存亡。
魏老板闷在办公室中不声不响。丽莉告诉我:“葛蕾丝又找他要钱,他不给,结果就变成玉石俱焚了。”我又替魏老板不平了:“钱不是给过了一次了吗?怎么也没把证据要过来?”丽莉哼了一声:“葛蕾丝留了底,想谋张长期饭票。”贪得无厌,典型的贪得无厌。我又替魏老板松了口气:“反正现在公开了,她也没有筹码了。”哪知,丽莉又说:“怎么会没有?她还有更火辣的呢。”我大呼:“你怎么都知道?”丽莉嘘了嘘:“老板又让我给她汇钱了。”
我换了话题:“丽莉,我们一道赴北京发展吧。”这次,换丽莉大呼了:“你也要辞职?”公司里明白中国话的同事们纷纷看向我,包括杰西卡在内,都露出依依不舍的目光。其实,他们倒不见得对我不舍,只不过,公司内的面孔日新月异,难免让旧人黯然。我小声对丽莉说道:“也许吧,我再想想。”
晚饭时,我向黎至元吐露:“我准备回北京了。”黎至元一反常态,笑了笑:“也好,可以和父母在一起。”我拍了一下桌子,喝他:“你居然,你居然不挽留我。”我一说这话,黎至元的笑意更浓了:“我记得我挽留过了。”我不甘心:“留不住就不留了?”这下,黎至元的嘴几乎笑咧到耳根去了:“温妮,如果留不住你,我就追你追到北京去。”
是啊,如果留不住,追就是了。当初,我留不住肖言,不也是一脑袋追到上海来了?我曾义无反顾地像个攻城的大将军,如今,却变成了小心翼翼的逃兵,只因为见了肖言那座城池中太多百姓,于是就放下了屠刀。肖言虽不见得乐于保护百姓,但若不保护,却是罪孽。
我真心实意地问黎至元:“你一把年纪,还会有如此魄力?”黎至元假惺惺地咳嗽了两声:“我已风烛残年,现在再不显露魄力,只怕更加来不及了。”说完,他又真心实意道:“温妮,你不知道,在你面前,我有多怕老。”我突然热泪盈眶,想下辈子做牛做马补偿面前这个男人。
我真的俯在桌上哭了一场,为了曾经的大将军,为了今日的逃兵,为了肖言和他的“百姓”也为了准备披挂上阵的准将军黎至元。我抽抽搭搭地再次问道:“你,真的,会去北京吗?”黎至元倒若无其事吃起菜来:“等你哪天不流眼泪不流鼻涕了,我就去。”我张着嘴瞪视黎至元: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打电话给茉莉。纵然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行了之后还叫苦连天,她也是我的好姐妹。茉莉仍是一肚子苦水:“温妮,我都不敢给你打电话,不敢跟你诉苦了,怕你觉得我烦。”我叹气:这种开场白,后面接的一定还是诉苦。
则渊丢了饭碗,换来了6个月的薪水。而茉莉虽仍在工作,但酬劳甚微。6个月的薪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坐吃山空的感觉就像走在悬崖的边缘。贫贱夫妻百事哀,相濡以沫纵然可歌可泣,但却称不上幸福。我说:“大不了回国来,则渊在国内是百分之百的人才。”茉莉却说:“一定要衣锦还乡。”
我不以为然“乡”这种地方,衣衫褴褛也可以还。我还不是在瘦成皮包骨后考虑回北京了?
丽莉请到了接班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姓徐,魏老板问她有没有英文名字,她说没有。于是,魏老板说:“那你也叫丽莉吧,这样我叫着习惯。”真丽莉告诉我:“她是生了孩子再出来工作的。因为现在世道不好,所以魏老板开给她的薪水极少。”
丽莉开始交接工作了,我的辞呈却还躺在抽屉里。丽莉说:“等我走了你再交,不要再让我见识他的勃然大怒了。”魏老板的大怒,也是我所忌惮的。也许他会把“背信弃义”的我抛一道弧线,摔到墙上。
丽莉正式告别公司的那天,魏老板没有来。我们个个心照不宣,他是不忍看着丽莉走出公司大门,却再也不会回来。丽莉也不忍,她眼中噙着泪,在公司磨蹭了许久。
第二天,公司里仍有丽莉,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丽莉徐。
我在网上又读到了肖言的消息,说肖言的妻子乔乔仍与英俊男友密切来往,还附上了一张照片。照片中一男一女,手挽手走在路上。两人未露正脸,我分辨不出那女人是不是乔乔。我对自己咬牙切齿:何必还去关心他的消息,真真假假,到头来只是让自己兵荒马乱。
正巧,我妈打来电话:“辞职了吗?”我连连应声:“辞,辞,马上就辞。”我准备还乡了,不再过问他乡事。
魏老板接过我的辞呈,就像接过我每日的报告一样。他说:“我之前听说了。”是,那日丽莉在公司大声嚷出了口,八成的同事都听说我要辞职。一传十,十传百。魏老板垂着眼:“温妮,我器重你,觉得你是可塑之材。我不希望你为了儿女私情,或者蝇头小利,放弃我给你铺的这条路。”魏老板说得面面俱到,我听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等我缓过神来,魏老板又说:“我已经通知丽莉给你加薪了,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出去吧。”
就这样,我来不及说一句话说,就被撵了出来。
下午,我接到了一个噩耗。黎至元的爸爸在前一夜突然与世长辞了。
我是听杰西卡说的。她给黎至元的妈妈打电话,黎妈妈不在家,佣人知道杰西卡是黎家的朋友,于是告诉她,黎爸爸夜里突发心脏病,送去医院时已经回天乏术了。杰西卡手忙脚乱地告诉我:“黎至元不接电话,我很担心他。”我的头皮发麻:黎爸爸怎么会死?他不是黎老仙人吗?我拨黎至元的电话,他也不接。我变得和杰西卡一样,很担心。
黎至元一直没有消息。我向魏老板请了夜班的假,他一口应允,想必是知道缘由。我去了黎至元的家,杰西卡和我一道。路上,杰西卡抓着我的手:“我真的喜欢黎至元,也真的喜欢黎爸爸、黎妈妈。”我什么也没说,喉咙中一直像哽着什么。杰西卡又说:“温妮,你怎么会不喜欢他呢?”我还是不说话,怪就怪“缘分”好了。我和肖言相爱得太早,让多少人都吃尽了苦头。
黎至元不在家,我和杰西卡站在门口等他。杰西卡说:“你没有他家的钥匙?看来你也并没有赢我太多。”她和丁澜不谋而合,觉得我和黎至元早就该亲密无间。
肖言在这时打电话给我,我麻利地拆下了手机电池。杰西卡瞪着鹿眼看我,我斥她:“看什么看?没见过人肇事逃逸啊?”我把肖言的城池搅了个岌岌可危,之后一走了之了。我垂下头:我不是故意的,我始终不是故意要让旁人牺牲,来成全我的幸福。杰西卡指着我的手机:“那,那要是黎至元给你打电话,怎么办?”我一听,又忙把电池装了回去。
黎至元和黎妈妈在深夜才回来,我和杰西卡疾步迎了上去。几乎是同时的,杰西卡扑进了黎妈妈的怀抱,而我被黎至元揽进了他的怀抱。多美的画面,像是一对母女与一对情侣,只不过,少了笑吟吟的黎爸爸。
进了房门,黎至元安顿黎妈妈休息了。黎妈妈一脸的平和,有种大风大浪过后的沉寂。杰西卡走了。她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也还是留下了我和黎至元两个人。在我从肖言和乔乔之间退开一大步时,杰西卡像是也从黎至元和我之间,退开了一大步。有人退一步,剩下的人就会海阔天空。
我握住黎至元的手,他的手从没有如此冷冰冰过。我又加上了另一只手,去温暖他。黎至元的脊背第一次佝偻:“我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心脏是最有权力耍脾气的器官了,它一有情绪,人的这一生就痛痛快快地划上了句号。我攥紧黎至元的手:“至少,叔叔他没有受太多苦。”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可以安抚他的话。我的心也在绞痛,黎爸爸给我的锦囊妙计,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最后一条。
黎至元依在我的肩上,闭着眼,却没有睡。过了一会儿,他的泪就浸到了我的皮肤上,与他的手一般冰冷。我僵直了脊背:“休息一会儿吧,我就在这儿,我不走。”
第二天,我直接从黎至元的家去了公司。熬夜熬惯了,一晚上不沾床几乎习以为常了。临走前,我还喝了一碗黎妈妈煮的粥。黎妈妈虽少言寡语,却有菩萨般的笑。她也曾在美国的那场旅行中与我和肖言见过面,她也不声张,与黎爸爸是同一阵线,曾想将我作为他们小儿的朋友从头结识。我赞叹黎妈妈煮的粥:“人间的美味。”黎妈妈却笑着说:“我先生喝不到了,但他在天上,应该会有更多美味吧。”我尴尬极了,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黎至元眼中布满血丝,像只憔悴的没进化好的兔子精。
魏老板问我:“黎至元他还好吧?”我点点头。他们之间,嘘寒问暖显得矫情,于是倒还不如以我为桥梁。魏老板又问:“你为什么想辞职?想去黎至元的公司?”我忙摇摇头:“不,我是想回北京。”魏老板更不解了:“回北京?和黎至元发展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北京?”老板再体恤,也仅限于皮毛。他哪里有闲暇来窥探我的骨子?
对于肖言来上海找我,我并不意外。我定义自己是逃兵,那一定要有人“追”我才称得上“逃”兵。
我和肖言面对面坐在咖啡厅中,这里,我和他的妻子也曾坐过。肖言和黎至元的憔悴旗鼓相当,他说:“温妮,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因为我,我对乔乔好,好了一点点?”我呼出一口气来。我的肖言是太高明,还是太不高明?他竟认为,我的“了断”是因为我在生他的气。
我和肖言的情意仿佛一场交际舞,他退我进,他进我退,跳得轰轰烈烈,天作之合。然而情意却不该像交际舞,不然,就是曲终人散的命运。
肖言的手覆上我的手,我却抽开了。我的开场白很精辟:“坚持不懈是美德。”我的话才说到这一半,肖言就打断了我:“屁话,你认为,我们坚持到这般田地只是为了颂扬美德?”我笑了笑:他还是高明的,他了解我要说什么。我继续带着我的笑:“肖言,我不生你的气。当初,你就不忍我来趟你这池浑水,是不是?现在,是我自己退缩了。‘合振’对你很重要,孩子对你也很重要,将来,孩子的妈妈也会变得重要。”肖言的目光退缩了一下:“我从没憧憬,要和她们阖家欢乐。”我再怎么大仁大义,再怎么忘我,肖言的“阖家欢乐”也还是刺痛了我。我继续笑:“你去安心尝尝家的滋味吧,我保证你会忘了我。”还是刺痛。让肖言忘了我,我真想为自己的就义而欢呼。肖言已词穷,却还在挣扎:“小熊,你相信我。我当初要这个孩子,真的是因为想偿还肖家,离开肖家,因为想和你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频频点头:“我信,我信。不过现在,你还是离开我比较好。”
我喝了一杯咖啡,它的苦淹没了我的苦。肖言与我面对面坐着,各怀一腔心伤。我们像两个迷失在森林中的孩子,一开始,只想找到对方,到了后来,只要各自有了出路,就大可谢天谢地了。
我问肖言:“你给乔乔介绍的那个男人,是什么人?”肖言答:“我的老同学,一个泛泛之交,各方面条件都优秀。”我“哦”了一声。肖言却追问:“怎么问到他了?”我轻描淡写:“没什么。只是看到网上的消息,说乔乔仍和那个男人有来往。”我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一定是胡说八道的。他现在,应该已经退场了吧。”和我一样,可以到幕后休息了。肖言的眉头却拧了一下:“是吗?还有来往?”我的心拧得却比肖言的眉头厉害: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如此在乎她了。朝夕相对,若不生厌,自然是浓情蜜意。我几乎又幡然想夺回肖言了。
那时,肖言见了我身边的黎至元,应当也是这般感受。失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他人拥有。
我和肖言的分别匆匆极了。他接到电话,对方说乔乔跌下楼梯,进了医院。肖言脸色惨白,对我撂下一句“我先走了”就走了。我的脸色也红不到哪儿去。我还以为我是咬舌自尽的勇士,想不到,我早己被肖言枪毙了。肖言也一定想不到,乔乔对他而言,已变得多么重要。
我大笑起来,侍应生惶惶地看向我。我说:“结账。”
晚上,我去找黎至元。魏老板体恤:“温妮,直接下班吧,这几天不要上夜班了。”这是他继加我薪水后的又一项壮举。我心想:待我再说辞职时,他一定会把我摔到墙上了,罪名由“背信弃义”上升为“忘恩负义”
新闻上已经报道:书画大师黎某某逝世,享年66岁。在这个年代,66岁应该还活蹦乱跳。黎至元已经在准备追悼会了,3天后举行。
黎妈妈烧了几道小菜,我们三个人就在家中吃了饭。人上了年纪,就变成了智者。黎妈妈一直面颊带笑:“他在那边,也会活得很好。”我听得落下泪来,如果黎爸爸在“这边”活得很好,该有多好。
黎至元接到了前妻的电话,她会回来参加追悼会。
我和黎至元在外散步。他说:“真后悔没和他有更多的交流,现在,却有太多话想对他说。”我突然想到黎爸爸的锦囊,于是笃定地说:“他懂你。交流并不一定通过语言,你一个表情,他就懂你了。”黎至元笑了笑:“你年纪轻轻,说话倒突然有板有眼了。”活到牙齿掉光我在黎至元面前,也是年纪轻轻。
黎至元把我送回了家:“托我父亲的福,你能好好睡个觉了。”
啐他:“呸,这种福,我宁可活生生困死,也不想托。”黎至元眼中亮闪闪的:“他也觉得你令人疼惜,希望你能睡个好觉。”我投入黎至元的怀抱,不为别的,只为他们黎家对我的疼惜。
可我辜负了黎老仙人,我没能睡个好觉。
我破天荒地觉得我失去了肖言,失去的不仅仅是他的人,不仅仅是我和他的未来,而是失去了他的心。他的心里曾只有我,而如今,又住下了乔乔。现实之所以叫现实,就是为了要与梦想区分。我曾梦想与肖言白头偕老,至少,退而求其次,也要情比金坚。而现实,却变成了不了了之。眼看肖言与乔乔要修成正果,我嫉妒得一塌糊涂。我之前设计好的仁义,到头来竟全是假仁假义。我自言自语:“虚伪,太虚伪。”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蹿到了地上。黎老仙人给我的锦囊中,还剩下一条妙计。我慢吞吞地拆开,像是面对仅剩的一盅美酒,不忍吞下。
黎爸爸写道:小儿黎至元会终其一生爱其所爱。我觉得这三条妙计的次序妙极了:小儿黎至元头脑简单,表里如一,会终其一生爱其所爱。黎爸爸到底不是料事如神的仙人,他只是一个支持他小儿的父亲而已。两方相争,黎爸爸说不出肖言的不是,只得说出他小儿的是来。
我怅然:虚伪如我,也能虏获黎至元的一颗心,想必我也不是不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