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军自己撤退。”于是派他的随从(舍人)前往楚王国(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县),聘请楚王国的人充当使节,晋见齐王(二任宣王)田辟彊,假装惊讶说:“大王,真是糟透了,你竟用这种手段加强秦王国对张仪的信任?”田辟彊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使节说:“这是很明显的事,张仪跟秦王国是何等深厚的关系?怎会那么洒脱地说走就走?一定有什么阴谋,正要齐、魏爆发战争,而使秦军袭取三川(大洛阳地区)。而今你果然挑起大战,使自己的国力疲惫,又背上攻击盟友的恶名,反而更加强秦王国对张仪的信任。”田辟彊即下令班师。张仪担任魏王国的宰相一年,病逝。
张仪跟苏秦,以纵横奇才,为各国设计谋略,夺得高位和财富,天下知识分子纷纷效法,其中有魏王国人公孙衍,号犀首,也以谋略名满国际。还有苏代、苏厉、周最、楼缓之辈,足迹遍天下,以辩才和诈术说动君王。为数太多,记不胜记。而以张仪、苏秦、公孙衍,最为高竿。
孟子曰:“有人说:‘公孙衍、张仪,岂不是大丈夫,一怒而各国恐惧,不怒则天下战火全熄?’孟轲说:‘那算什么大丈夫?一个人坐的是正当的位置,做的是正当的事情;当权时跟人民同甘苦,无权时自己修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才是大丈夫。’”法言曰:“有人说:‘张仪、苏秦,在鬼谷子那里学习纵横之术,各使中国维持十余年的和平,是不是有这回事?’扬雄说:‘一群骗徒而已,圣人对他们深恶痛绝。’那人说:‘表面上信仰孔丘的学说,实际上却做张仪、苏秦所做的事,怎么样?’扬雄说:‘这就好像听起来是凤凰美丽的鸣声,却长着一身凶禽的羽毛。’那人说:‘可是,端木赐(子贡)也干过这种勾当。’(前484年,齐国攻击鲁国首府曲阜,孔丘派他的学生端木赐到吴王国首都姑苏?江苏省苏州市请求救助,吴、鲁联军大败齐军。史记赞扬说:“端木赐一出,使鲁国生存,齐国败乱,吴王国力竭残破,晋国坐以强大,越王国首都会稽?浙江省绍兴市奠立霸权基础。”)扬雄说:‘端木赐的动机是追求和平,张仪、苏秦的动机是追求富贵,两者并不一样。’那人说:‘张仪、苏秦,真是难得的奇才,抛弃传统的渠道,用他独立的奋斗方式。’扬雄说:‘对于巧言令色的佞幸之辈,有见识的人才能辨别。并不是不看重他的才能,而是那种所谓的才能,不为我们所认同。’”
孟轲跟张仪、苏秦一样,也是周游列国,推销政治理想的高级知识分子之一。可是,司马光和扬雄,对此却只字不提。战国时代,各国危急,犹如一家正在大火熊熊,张仪、苏秦教他们如何汲取山涧里的水扑救。而孟轲却教他们事先防火,和平时挖井;而又没有指出如何防火和如何挖井。对于运转庞大的专制政治,儒家学派唯一的法宝是“圣君贤相”一旦君不圣、相不贤,可就只好干瞪眼。在这种情形下,只有傻子才相信儒家那一套——偏偏就出了一个傻子:燕王国二任王姬哙,他照葫芦画瓢,效法禅让童话,把王位禅让给子之,结果带来千万人死亡。大家不但不同情他、不支持他,反而因为他搞砸了锅,破坏了“禅让”美好的形象,纷纷大骂。
孟轲惨败在实务性的高级知识分子之手,一肚子气。所以当人们一致公认张仪、苏秦是大丈夫的时候,他坚决反对。什么叫“正位”?国王任命的宰相,是不是正位?什么是“正道”?有计划地追求和平,是不是正道?如果那还不是“正位”、“正道”那么,孟轲仆仆风尘,东奔西跑,难道想当天子或想当国王?难道想要屠杀人民?至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确实是人生最高的品质,也确实是大丈夫,但那仅是个人的修养,只可以作为最高的道德指标,不能用来衡量对国家社会的贡献。孟轲幸亏已不在人世,否则,我们就要求他开一个“大丈夫”名单,看看哪些人可以上榜。
扬雄是动机论者,指出端木赐求的是和平,张仪、苏秦追求的是富贵。他有什么积极证据,证明端木赐不追求富贵?又有什么积极证据,证明苏秦、张仪并不追求和平?如果我们认定苏秦、张仪是追求和平,端木赐是追求富贵,扬雄又如何反驳?孔丘和孟轲,就曾仆仆风尘,东奔西走,说破唇舌,希望二者全都到手。问题只看你追求时用的方法,和追求到手后做些什么。能够“安中国者,各十余年”已经够人民顶礼了。
我们并不歌颂张仪、苏秦,理由跟儒家系统不同。他们主要的缺点是他们根本没有立场,也没有理想,不过是官场上,靠条陈过日子的两大政客。但他们毫无凭借,唯一的凭借是自己的能力。笼罩中国数千年之久的封建社会,司马光所赞誉的礼教——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到此被这一群不安于礼教的大小人物突破,而且还发生实质上的影响。
赵国(首府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国君(六任)赵雍,跟肥义讨论“胡服骑射”方案(战国时代,华人宽袍大袖,不但浪费资源,行动也不方便,在战场上拖泥带水,等于自杀。当时作战,仍以战车为主,车用马牵引,车上载战士,运转迟钝,无论追击或逃跑,都不灵活。赵雍主张改穿蛮族部落战士们穿的短衣窄袖,抛弃战车,改乘战马,近则用刀枪,远则用弓箭,这是战术上一项空前突破。但基于社会惰性,赵雍不得不谨慎从事),赵雍说:“顽劣之辈会嘲笑,贤明的人会明白。即令全世界的人都反对,北方胡部落(内蒙古西辽河上游)的土地,和中山王国(首都顾城),我一定夺取到手。”于是积极准备。贵族们果然反对,赵雍的叔父赵成,更宣称病情沉重,在家卧床,拒绝参加中央政府会议。
赵国自胡服骑射后,国力陡增,成为战国时代后期唯一可以跟秦王国对抗的强权,如果不是错用了赵括(参考前260年),秦王国不可能东进。然而,利益这么明显的一项改革,而又不伤害任何人的既得利益,都这么困难。停滞的力量,似乎永远超过进步的力量,这正是中国人苦难的源头。
被诱骗囚禁在秦王国的楚王(二十一任怀王)芈槐,病势沉重,于前296年,死在咸阳(陕西省咸阳市)。秦王国送回他的灵柩,楚王国人民夹道祭奠,不胜悲痛,各国对秦王国这种恶霸行径,印象强烈。
西洋有句谚语:“第一次被骗,错在对方;第二次再被骗,错在自己。”芈槐先生真是天下第一脓包,脑袋像一个糨糊罐,被张仪、嬴稷之辈玩得团团而转。叫他爬,他就爬;叫他跳,他就跳。这种糨糊罐政治领袖,历史上车载斗量,十个巴掌都数不完。他阁下的所有遭遇,都咎由自取。可是,死伤的那些军民,却又何辜?他们唯一的罪状只是因为有一个昏庸的糨糊领袖。芈槐的灵柩回国,人民悲不自胜,这是人民的厚道,忘了所有苦难都来自他一人。芈槐事实上被他所宠爱的郑袖、靳尚所控制,以郑袖、靳尚为首的鲨鱼群,日夜猛噬,芈槐想要不死都不可能,这只是一个信号,警告楚王国:再不补救,船即下沉。可惜,芈槐之死毫无意义,并不能唤醒国人,也不能消除鲨鱼,因为楚王国已腐朽到完全丧失改革的能力。
各国对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诱骗芈槐的卑劣行径,再起反应,重组南北合纵同盟。前296年,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宋国(首府睢阳河南省商丘县),五国联军攻击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军抵盐氏(山西省运城市),即行撤退。秦王国把武遂(山西省垣曲县东南)归还韩王国,把封陵(山西省芮城县风陵渡)归还魏王国,谋求和解。
人人都知道团结好,然而,只要有一个人是近视眼,就可以破坏团结。战国时代的合纵抗秦同盟,是各国唯一的救命仙丹,功效立竿见影。不过,只要秦王国抛出一块骨头,团结即行粉碎。这是人类最可悲的一面,也是野心家最兴奋的一面。
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国王赵雍,罢黜长子赵章,而命幼子赵何继承王位,自称太上皇(主父)。再把赵章封到代郡(河北省蔚县),号安阳君。赵章本来应该继承王位的,现在只封一个“君”自然耿耿于怀。他又一向挥霍奢侈,赵雍任命田不礼当他的秘书长(相)。李兑告诉宰相肥义说:“赵章年轻力壮,态度傲慢,党羽多而欲望大。田不礼生性好斗,而且骄傲不可一世,喜爱杀戮。两个人聚在一起,必然产生阴谋。小人物一旦有了大欲望,就不可能深思远虑,看到的全是利益,却看不到灾难,巨变将要爆发。”
赵雍携同赵何,出游沙丘(河北省平乡县?首都邯郸东北,航空距离80公里),分别住在两座行宫。赵章跟田不礼认为时机成熟,采取行动。假传太上皇(赵雍)命令,召唤赵何进宫。信期通知肥义,肥义先行,中伏被杀。信期立刻动员戒备,双方血战。恰巧赵成、李兑,从首都邯郸率军赶到,再火急征调附近驻军参战,斩赵章跟田不礼,屠灭他们的党羽。赵成出任宰相,号安平君。李兑出任国家安全部部长(司寇)。这时候,赵何年纪还小,赵成、李兑完全控制政府。
赵章战败时,投奔老爹赵雍,赵雍把他藏在行宫之内。大军进入行宫,搜出赵章处决。赵成、李兑警觉到自己的危险,商量说:“我们为了逮捕赵章,竟然包围太上皇的行宫。事情过后,太上皇追究围宫杀子的罪状,我们全家恐怕就要死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下令行宫人员:“先出来的有赏,后出来的格杀。”宫人们霎时间一哄而散。赵雍也想出宫,却被阻在宫门之内。广大的行宫之中,只剩他一个人,没有伴侣、没有饮食,饥饿难忍之际,只好爬到屋檐树上,搜索鸟蛋或刚孵出的雏鸟下肚。这样支持了三个多月,凡是可以吃的东西,全都吃光,最后竟活活饿死。赵王国政府一直等到确定赵雍死亡,才向各国报丧。
赵雍是一代传奇人物,从他坚持变更服装、更新装备一事,可看出他观察力之强和意志力之坚。赵王国疆土,在他手中倍增,战斗力也倍增。如果他能再活20年,秦王国可能受到严重威胁,历史如何发展,难以预料。然而,凡是英雄,都儿女情长,一个美丽的吴娃,就把他搞得神魂颠倒,一误再误。李兑和赵成,平常受赵雍的尊敬,而他们也对赵雍忠心耿耿,可是一旦事变,涉及到切身利害,却不惜把君王置之死地。中国政治上的领导人物,似乎都在斤斤计较对方的忠心,而忘了忠心不能孤立,它含有太多的变数。形势逼面,猪忠难以持久,刹那之间,猪化为狼。赵雍如果不自乱章法,赵章如果再有耐心,李兑、赵成之辈,何致竟成弑君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