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君亲师’。就像我家,没什么‘吴氏堂上,历代宗亲’。你家也不能有‘孙氏堂上,历代宗亲’。”孙江才说:“你家的撕了没有?”吴明剑说:“凡念的,家家都把‘天地’撕了在火塘里烧了。”孙江才看看,果然如此。回家就要撕了烧。他妻子不许撕,说:“天地祖宗,随便就撕得烧得的?你去问问孙江华大哥。他说可以撕,我就不拦你。”孙江才就来问,孙江华听了,说:“好!无天无地无君无亲也无师!这是禽兽才能干出来的!哪里是孔夫子的教诲?你只管撕!你还应去问问吴明剑,你该姓啥才对!”孙江才挨了一顿骂,回去两难,只好暂且不撕,看看再说。
冷树芳也慌起来,说:“人家六月初一就得上天了!一块云飘来,就把人托上天去了。我倒是要带陈志琴、陈志成去学去了!学慢了的人,就不得上天了!”陈福宽不在家,陈明贺听见,走来骂道:“哪里有你这种憨母猪?不要祖先,你从哪里来的?老幼不分辈分不论,这是啥子骡子养的?你敢回去喊你后家老爹是哥哥?喊你老妈是姐姐?如果他们都答应你,老子也就允许你去学,不阻拦你上天了!不然要学,要上,你一个人滚去上!不要把老子这些孙男孙女带坏了!”冷树芳才不提去了。但仍念念不舍,来对陈福英说:“姐姐!人家说好得很呀!上了天,要吃的有吃的,要穿的有穿的,要什么有什么。”
在这一片嚣嚷声中,孙家却都没一个去跟着念的。男的孙江华、孙江成、孙平玉大不相信。这日孙江荣又说:“人家说上了天,就什么都有了。”孙江成说:“有些什么?”孙江荣说:“有大瓦房,有猪,有羊。”孙江成说:“大瓦房你现在就有了,还要等上天的才好?孙江荣呀孙江荣,你怎么也跟着那些穷门小户的人一样了?那些人有什么衣食?你也瞎凑热闹去了!天经地义,就是说天是经,地是义。古往今来,再没有能大过两个字的。再下来君、亲、师,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些念祈祷的,像崔家、吴家这些,一无知识、二无文化、三缺吃穿,哪样如得人?不是越穷越见鬼,越蠢越背时么?”孙江华说:“我们孙家要是谁去闹,就把他开除族籍,他要姓猪姓羊,等他去姓!不许他姓孙!”
女人中,陈福英和魏太芬又是极有见地的两个人。蒋银秀等一谈上天的好处,二人就反驳:“古今以来,谁上了天了?上天同样要吃饭。个个都上天,哪里来那么多吃的?个个都坐着享福,都等别人来服侍,那饭来张口,哪来的?也要人递来嘛!”二人又商量说:“古来只听说讲祖先,讲孝道,从没听说不论辈分,全是兄弟姊妹,那还成什么话?”
转眼就到五月间,那些念祷告的,说六月初一就上天了,激动得不得了。说:“把崔局长、孙富贵这些人的本事都看淡了!这些人不祈祷,同样上不了天。”姜庆坤家,把猪杀吃,把牛卖来买米吃了,连房上的茅草,都拆在火塘里来烧了。只等着上天。姜庆成气了,从荞麦山赶回来,骂道:“你是自找死路了!要死来我拿安眠药给你死!”姜庆坤说:“大哥,你也莫高兴了!虽说你在卫生所当医生,一个月几百!不算什么!凡是在人世间,就不幸福!等我们上天了,你们干工作的这一百多,哪个如得我们?”姜庆成气了不管。到六月初一,姜庆成来问:“你怎么还在这里,难道在天上站不稳,掉下来了?”一顿的嘲讽,姜庆坤才明白过来,不再念祷告了。
六月初一上不了天,对这些人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吴明剑、吴明钦又说:“上帝六月初一这天,太忙了。派云彩到全世界到处接人,就没派到法喇来。要等八月初一,一定上天了!”
此时正是青黄之时,有多少人家早不见炊烟了,就等六月初一上天空。没了办法,又挨嘲笑。而且四邻从前还左三斤借两斗给这些人家度日。今见不务正业,不借也不贷。一时这些人家到处去找粮,狼狈万状。
孙平玉、陈福英等孙天主回家,就拿这事问孙天主。孙天主说:“这些人不过是工具!背后有不可告人的阴谋。至于宗教,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中国多数人不信教,与其他国家大不相同。如此足见中国人的智慧,在世界人类中是第一流的。”
不久就听说吴明剑秘密地去哪里开会去了。说地点远得很,要到西昌再坐一天的火车。由于那些人封锁消息,其余人根本不知到哪里开会。吴明剑回来,说:“等政权落到我们手里,天下就变了!我也就当米粮坝的县长了!”过了几天,派出所的来找到吴明剑、吴明钦。二人跟去派出所,第二天回来,祷告活动就停止了。
冷树芳这才惭愧万分,不敢再提旧话。陈明贺也不骂了。但陈福香家,陆绍华眼又看不见,陆绍光也视力渐弱了。陆国海、陈明贺只把着迷信活动干!又是送菩萨,又是迁陆家祖坟。陆建琳坚持说是怪近亲通婚,说他和陈福香永远夫妻下去,就不可能有健康的孩子。陆国海把他拉到无人处才骂:“你这个狗娘养的!一点势头也不会看了!这种话你还讲得?陈福香起个心,一夜之间跑了,另外嫁人,你去鬼头上找?那时你把这三个瞎子咋办?只消看着这三个瞎子的样子,谁还会嫁你?”陆建琳听了,大吃一惊,再不讲是怪近亲通婚了。
但这么几年,陈福香也早听明白了。不单陆家觉得怕她会跑了,陈明贺、丁家芬都与陈福英说:“幺,你家倒好了!富贵当老师,富民、富华也读中学了。可怜福香,年纪轻轻的,就守着几个瞎子。这日子以后怎么过?看着她哭,我们也可怜,也无办法!又怕她跑了!跑远了,她又一字不识,这社会坏人又多,生怕把她卖了,还不知死在哪里。跑近了,也是惹是非,还不如不跑。”陈福英听出父母心内所想,也同自己想的一样。劝说:“只看以后陆大姑爹请神仙、端公查出病因来,看可会好了?”陈明贺顿足说:“好啥子?不会好了!连陈福香都跟你妈悄悄地说:‘他爷两个带去县医院检查了,医生说不行了!连残疾证明都开了三张,只是瞒着我,说医得好。’不中用了!”丁家芬说:“好啥子?不过就是这样守着了!有什么办法?”陈福英说:“小香倒不愁!三十零头,还愁嫁不掉人?”陈明贺说:“嫁还愁么?问题她也是个睁眼瞎!人又木、又钝,走到哪里都晕绰绰的!街头路口的字都不认得一个,连憨包都可以把她哄去卖了!她原本就比你和小九差多了!要是她像小九或你,我也早叫他跑了!被夹磨得没个人样了!更成了个呆子了!可怜又加这几年心头忧愁,更成了个呆子,记性都没有了!我们还担心她跑出去,被人贩子卖了。无亲无戚,她又没一点脑筋!人家要怎么处治她,就处治了!弄到头就死在谁的手里,我们也不会知道的。”丁家芬说:“可怜!何况她还舍不得她这几个瞎瞎!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舍得掉?就是一时舍了,走到哪一步想起来,还会不心疼?千天万天也是焦着的了!就是跑了嫁人,心头也不会再有一天高兴的了。说到底都是一辈子的苦命了!”
富民、富华等回家去,天主朝陆家包包来。陆绍华就爬在屋前地上。听见脚步声,就问:“哪个呀?”天主说:“是老表。”陆绍兰听出声音,就叫:“爸爸、妈,富贵老表来了。”天主才见对面山上,二姨爹、二娘在种地。陆建琳问:“是富贵咹?”天主说:“是。”陈福香也说:“富贵,你等一下,我们就回来了。”天主说:“是。二娘。”
天主见表妹、表弟,伏在地上摸,全身泥灰。心中万分难过。陆建琳回来,笑说:“好!进屋来!你二娘烧肉煮!我去打酒。”天主劝说:“酒不喝了。”陆建琳说:“不喝也得喝!”就找了钱,买酒去。陈福香叫天主进屋,笑说:“只会玩了!老表来了也无法接待!”才去拉陆绍兰、陆绍华回来,把他姐弟二人按在凳上,笑说:“富贵,无法了!这么大的人了!人家别的都去学校读书!这两个瞎子只能在房前屋后摸。连看门的作用都不起!我和你二姨爹出工,还得把门锁着。不然就是有人走进屋来,把东西搬光了,他们也看不见的!要带去地里,三打三个,带不去;放在这里,又怕摸了跌着掼着,成天的焦着!无法了!我不图他们像你家几弟兄,也不图他们怎样了!只图我煮好饭,他们能看得见,端着吃,也就满足了!连这个都做不到!”说着就伤感起来,但又有天主在,只好强笑罢了。天主想要是自己也来设身处地,服侍他三个,也大觉无法可想。陈福香上楼拿肉下来烧,他们摸来天主身上,问这问那,天主愈觉凄苦非常。想要是三人眼都好好的,二娘家也就不缺什么,也就是个幸福家庭了。
陆建琳打酒、买烟回来,他两个叔叔就跟来:“闻到酒香了!”就笑了跟进来。一见天主,又拉住,赞扬一番:“你成了作家,连我这些老者脸上都有光呀!整个陷塘地村一说起你来,都说是陈福香的侄儿子!这一说,岂不就是夸我陆家?所以我们是巴望你来做客!你不来,我们还催陆建琳去叫你来!常走才是亲!不走不是亲!我们这里虽说也没啥吃的!但洋芋坨坨,荞麦稀饭,都不会让你饿着!至于陆建琳家,不用说了!肉有给你吃的,米有给你吃的!小香儿又勤快,又苦!方圆几十里挑不到的好姑娘!我家祖上有德,被陆家挑来了!只是陆建琳懒点!我们天天吼着他!不然你看这个家,哪里差了?美中不足就是这三个孙子眼睛看不见!我们也在天天想办法,一定要医好!不然我们陆家,对不住你这二娘呀!人才是人才,本事是本事,口是口,牙是牙,人物、生法、耳眼,都没有说的!就是讲道理,这周围也只有她讲的!我们都在佩服你外公,姑娘儿子,个个不囊瓤。你妈更是给陈家争了光!”
天主每来一次,这绰号“陆黑牛”、“陆白牛”者,都要这么吹一通。然后吃饭、喝酒,又必叫天主到家,必要弄点麦芽糖之类,促天主吃;红糖泡了开水,促天主喝。天主都怕他们那热情了。二人忙里忙外,劈劈扑扑的,想方设法招待贵客。前次两弟兄争拉天主去家,竟吵了起来。天主又无分身法。只好说先去近的家,再去远的家。但两家一样近。又不免要论一通。家族相比,陆家与孙家又有些不同。二人对陆建琳,更是赤胆忠心相照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