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一种,怎么说呢?应当说是领袖的气质,使得人们不得不服从他。俗话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因毛豆情绪沮丧,餐桌上的气氛难免有些闷,大王就说:行个酒令“接龙”“接龙”就是一个人说一个词,下一人必以他的词尾作词头,再说一个词,就这样首尾相接传下去,哪一个接不上来了,就认输罚酒。大王先起头两个字:喝酒。下一个接道:酒仙。再下一个:仙人。然后轮到了毛豆,毛豆低着头,不接。人们就催促他接,让他选择,是接,还是喝酒。毛豆还是低头不语,也不喝酒,他心里憋着气,想他们凭什么指使他,他认识他们吗?大王宽容地一笑,解围道:我代毛豆接一次,人民!听大王代他接了,毛豆倒有些不安,嗫嚅了一句什么,谁也没听见“接龙”继续。接了方才代毛豆的那句,大王再接一次:民众。下一个接:众人。再下一个又是“人民”兜了回来,算数不算数?就起了争议。前边已经有过一个“人民”了,现在再有一个,等于抄袭,应当罚酒。可是,这一个就不服气了,说要是罚应当上家罚,因他说出“众人”的“人”就不对,前边也已有过“人”字的结尾,分明是设了陷阱给下家跳。两人于是争论不休,争到激烈处,两人都说起他们那种奇怪的方言,毛豆一句不懂。大王提醒他们说普通话,说香港都在推广普通话,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说普通话?于是又回到普通话。争了半天没有决断,大王就说:罚还是不罚,决定在于毛豆,因为毛豆是“人民”的下家,接不接下去,毛豆说了算!大王把仲裁权交给毛豆,毛豆就不好不说话了。停了停,他说出两个字:民心。大王满意地一笑,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大王跟前没有酒,就像他有绝对把握不输不受罚。再往后,毛豆会发现大王滴酒不沾,而他果然从来不输。此时“接龙”继续:民心,心脏,脏器,器官,官员,员工,工人,人情,情感,感觉,觉悟,悟性,性情,情感,感情,情感,感情——这就有些存心了,又不是打乒乓球,推过来,挡过去,于是,罚酒,下家起句。下家是毛豆,他看大王一眼,大王正鼓励地看着他,这眼光,有些像兄长呢!毛豆的哥哥因从来受压制,并没有做兄长的地位,也就不会有做兄长的自觉性。毛豆的父亲也是退让的性格,不是让人觉着有依靠的人。说起来,毛豆的家里,有些阴盛阳衰的意思,都是女性,他的母亲,姐姐,有着强悍的性格,所以,毛豆从来没有领受过男性的权威。现在,他从大王的眼光里感受到了。这种来自男性的威慑力量,似乎更有负责的意味,执行起来也更从容不迫。像他的母亲和姐姐,总是以呵斥,谩骂,甚至于眼泪来进行辖制,其实是令人不安的。
毛豆起头为四个字的成语一句:酒足饭饱。大王接:饱食终日。二王接:日久天长。三王:长久之计。毛豆:计上心头。大王:头痛医头。二王接的很好:头头是道!三王为:道路宽广——为这一句是不是成语,大家又争了一番。虽然不能算成语,可是——三王说,事先并没说非要成语不可,只要是四个字便成。于是,通融过去。这一通融,以后就都放开了:广阔天地,地理位置,置换房屋,屋顶漏雨——这句出口,连毛豆都禁不住笑了,再没什么可商量的,罚酒。罚过酒,又接了几圈,除了大王外,都喝了罚酒,就玩得差不多了。吃过饭,大王让老板开个房间,老板神情立时紧张起来,说:我们不做这生意的。二王和三王就吼他,骂他当他们是什么人?可见是专做这类生意,此地无银三百两!老板叫他们训斥得不知如何是好,局促了半天,才明白他们只是要个地方休息,就引他们上了二楼,打开一大个房间。房间里一满堂卧室家具,除一张大床,还有大小一圈沙发,原来是老板和老板娘自己的房间。二王三王上了床,毛豆睡沙发,大王不睡,坐在单人沙发里抽烟。毛豆看见大王的脸在烟雾中朦胧起来,逐渐远去,看不见了。等毛豆睁开眼睛,已是满屋暮色,大王还是坐在沙发上抽烟。再仔细看看,大王却变成二王,大王到哪里去了?毛豆望着天花板,塑花吊顶上面垂挂下塑料做的葡萄藤,里面藏着一串串的,不是葡萄,而是累累的小电灯泡。老板和老板娘是新人呢!床上的铺盖是新鲜的红和绿,四壁家具则是簇新的油黄色,即便在沉暗的暮色里,也闪烁着光亮。这时,他看见了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着三王。二王和三王,坐在他的一头一脚,分明是挟持着他。大王呢?毛豆一下子坐起来。
二王和三王坐在沙发里,望着他笑。昏暗中,这笑容显得很诡秘。毛豆说:做什么?不做什么!那两个说。毛豆就站起来要往外走,二王一伸脚,拦住他的去路:做什么?不做什么!毛豆说,跨过二王的脚去。二王一个倒钩,险些儿把毛豆绊倒。毛豆火了,非要往外走。这时,二王和三王就都起来了,站到他跟前,请他回到沙发上。毛豆用手推他们,起先他们由他推,可后来见他手重了,忍不住就也推还他。于是,一来二去,就有些打起来的意思了。撕缠了一时,并没打起来。两个的一方占了强势,自然要有风度,不能认真和那一个计较。最后,就将那一个摁到了沙发上,一左一右地拉着他的手,看上去,就好像与他很亲密的样子。二王和三王很恳切地说:我们不能放你走。毛豆就说:你们有什么权力?你们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就要我听你们的?毛豆的愤怒复又生起火来,是因为行动又一次受到限制;还因为大王不在;再是,有些微妙地,他觉着大王对他好,就不怕他们。说罢,就又要站起,无奈两只手被他们紧紧握着,又一次拉回到沙发上。三王哄道:我们看电视。将毛豆的一只手交给二王保管,自己到沙发对面,倚墙横放的多用柜前开电视机。二王拉住毛豆的两只手,将他的身体也拉得侧过来,就好像他们俩在拥抱似的。电视机打开了,三王并不回来,用遥控器切换频道。切换的速度很快,就只见画面迅速地转换,音响也迅速转换,听起来就像噎住了。电视荧屏闪烁,房间里变得光怪陆离,诡异得很。房门推开,探进老板的脸,问要不要吃晚饭。回答等一等,老板退出去,房门关严了。
三王回到沙发上,要回毛豆的手,三个人就很友好地,并排坐着看电视。电视正调到上海台的频道,虽然很模糊,又有许多杂音,可那个白玉兰台标,却是眼熟的。毛豆怔怔地,望了那屏幕,屏幕上在重播前一日的案件侦破节目,关于一桩入门盗窃案。三个人一同看这节目,其间插播了几次广告,关于洗发水,牙膏,胃药。看完后,二王以同情的口气对毛豆说:你们上海的警察都不来找你。毛豆想回他一句,却没有回出来,只是朝了电视瞪着眼。三王就安慰说:他们不要你,我们要你。毛豆不理睬,二王又说:你要是个大款,或者港台的投资大户,他们早就找来了,可惜你不是!三王接口道:这个世道多么势利啊!两人就这么一唱一和,听得出,他们是想学习大王的雄辩,可因为没有大王的才分和修养,所以就显得嘴碎。电视屏幕上继续播放着上海的节目,这一回是新闻。播音员是熟悉的,画面上的巷里坊间也是熟悉的,毛豆怔忡着,眼泪涌了上来,那两人趁了屏幕的亮瞥见了,不由都一愣:他哭了!毛豆又是一阵火起,挣着起来,起不来,干脆弯下腰去咬他们的手,他们自然不让他咬。三个人在沙发上球过来,球过去地球了一阵,真有些压不服他了。要知道,一个疯人是十个常人也对付不了的。最后,那两个不由得也急了,捶了他几下,问道:你这个白眼狼,我们是诚心待你,你到底要干什么?毛豆的脸被摁在沙发上,眼泪哽住了喉头,停了一会,说:我要撒尿!那两人才松了手,却要与他一同去厕所。厕所就套在这间卧房里,也是新婚的气氛,空气中洋溢着桔香型的清新剂气味,大理石镜台上堆满了各色化妆品,两人挟持着毛豆撒了尿,又从镜台上取一把梳子,替毛豆梳齐方才弄乱的头发,还旋开一罐摩丝朝发上喷了。三人重又回到沙发上,看电视。
中央台新闻联播过后,开始播气象预报了,三王从窗玻璃上看见了车灯的亮,就说:大王回来了!于是关了电视机,三人一齐下楼,大王已经进了门。大王向他们扫一眼,说声“吃饭”就坐在桌边抽烟。二王叫来老板点菜,三王则又打开墙角的一架电视机。这一架比那一架尺寸小,而且破旧,缺了许多台,又有许多台信号模糊。调来调去,找到一个勉强可看的,也不知是哪个地方的台,台标是奇怪陌生的。店堂里,此时竟有一点居家的气氛。毛豆不再闹了,看见大王,他不由得安静下来。似乎是,他晓得和这个人拗是没有用的;还晓得,跟了这个人也是靠得住的。大王这个人,就是奇怪地散发出这样一股子权力的魅惑。饭和菜很快就上桌了,没有酒,菜都是大盘的浓酽的下饭菜,饭是用脸盆大的盆端上来的。四个人呼啦啦地埋头吃,看起来,就像四只下山虎,很是痛快。至多一刻钟,盆干碗净。四个人面不改色,只是如同上了一层釉,有了神采。老板与老板娘除去上菜撤菜,都是呆在灶房,将一个店堂让给他们。公路边开店,不知有多少行动诡异的客人,他们总是一个看不见,不知道。四个人放下碗筷,抽着饭后一支烟,电视屏幕上也不知演到哪一出,声音和画面都是激烈的,但在这晚上的路边饭馆内,却又现出一股寂寥。大王自进门说出那声“吃饭”一顿饭间都没有说话,此时缓缓吐出一口烟,说话了:情况有些变化——三个人一齐看着他,他却谁也不看,眼光从他们三人中间穿过,朝向前面——本来计划今天车子出手,让你晚上回家。大王说,将眼睛看向毛豆。那两个人也一齐向毛豆看,毛豆的脸涨红了,他不曾想到原来他今晚上就能回家的,可是,他刚知道这一点,事情就已经改变了。不巧得很,下午我送车去我战友的车铺,不料我战友出差去了——大王的眼睛一直看着毛豆:我向你保证,等我战友出差回来,车子交到他手上,立刻让你拿钱走人。你战友出差去哪里了?毛豆的声音里是无限的失望。大王不由得一笑,温和地说:我战友他过几日就回来了。毛豆又紧着问:你战友什么时候回来呢?二王和三王在边上看不下去了:这样逼着问,是不是太没礼貌了?大王又一笑,再一次回答:仅有几天。毛豆却还不依,再次要求:能不能给你战友打个手机问一问。这一回,三个人一起笑了。笑了一阵,三王说:我们是不用手机的。毛豆这才发现,从没见他们打过手机,自己的手机被他们没收去以后,从此也不见了。
毛豆问:为什么不用手机呢,手机联络不是很方便?三个人又笑了一阵,渐渐息下来,大王就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要方便做什么?毛豆也要笑出来了:方便不好吗?难道不方便反而好?大王就接着问:为什么方便一定好过不方便?毛豆简直要强忍住才不至于笑出声来:难道不方便要好过方便吗?大王脸上有几道细纹呈现出绽放的趋势,一种雄辩的快乐洋溢起来。他将烟揿灭,然后把烟头揣在了口袋里——毛豆很快注意到大王的这个习惯,他从不遗留烟头在任何地方。大王揣好烟头说:换个提问的方式,什么是方便?毛豆想了想说:就是快!还有吗?大王向四周扫视一遍。二王说:就是容易。三王又补充:就是轻松。好——大王点头——很好,举个例子,驾车要比走方便,因为快,容易,和轻松,对不对?三个人都点头。好——大王接下去说——可是开车需要有驾照,要有车,汽油,还要有路——毛豆又要笑,却被大王的一个手指有力地止住了!你不要笑,你以为天生有路?告诉你们,连地球都不是天生成的。太阳系运动了多少万万年,经过多少万万次宇宙大爆炸,物质分裂,聚合,转化,最终才有了地球。有了地球还不算完,要经历冰川纪,大洪水——大洪水,读过“圣经”吗?里面有一段,讲到诺亚方舟。洪水将要淹没地球,上帝透露消息给一个好人,诺亚,让他及早地做条船,劫后余生。总之,又是多少个万万年的地壳变化,才划分了陆地,高山,海洋,然后,才谈得上路;你们都读过这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毛豆忽想起一个人,老大,他也使用过这一句话,可是意思完全不一样——大王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这才是指人走的路,车走的路呢?见没见过修路?三个人都噤了声,表情肃穆起来。大王在各人脸上看了一遍,激情的潮红从他脸上褪下。停了一时,他轻轻一句收了尾:这就是方便的代价!他忽然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却是带了轻蔑,并且,这轻蔑远不止是对跟前这三个人,而是对了极广大的人世。
老板买单!他扣了一记桌子,二王应声而起,点出钱付了账,四个人走出饭馆。暗处停了他们的车,二王坐进驾驶座,将车开出来。就着门内的灯光,毛豆看见车尾的车牌已换成“浙”字头的号码,而他心里也没起多少波动。这车,早已经和他生疏了。这回,三王坐前座,大王和毛豆坐后座。毛豆摸到车座上有一件尼龙面真空棉的风衣,正要推开时,大王说了:给你的。毛豆也不客气,穿上了身。车子上了路,在路当中退身掉头。拉开距离,看那路边饭馆,周身贴了马赛克和瓷砖,在渐亮起来的星光之下,有一种水果糖样的光洁,嵌在了夜幕之中。他们的车,在夜幕中穿行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