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说头,那个讨厌的小孩舒拉说的没错:“她们不会理解你”可是,南昌不需要她理解什么,南昌没什么需要理解的,他卸下了思想的包袱,很轻松。就是这,轻松!这些女孩子,一律使他轻松。他选择叶颖珠,是因为她是其中的一个。如果七月,还有小兔子,没有选择舒娅,他也可能选择舒娅,可现在,总不能大家都挤到舒娅的门下去吧。当然,选择叶颖珠,还是有一点特别的喜欢,只是自己不觉察罢了。但总的来说,少年人的聚和散,多是随机的性质,就像没有浸润性的液体,比如水银——外力之下,碎成齑粉,四下里乱蹿,相互间稍一触碰。立即合为一体。
珠珠的家庭是这城市中最典型的职员家庭,父亲是一家灯泡厂的技师,因是公私合营之前的老人员,拿的是保留工资,远高于之后的工资标准。母亲在一家小学校做会计。这样的人家,是最安全的了,哪一种革命都革不到他们头上,因为凭技艺和劳动吃饭,和政权、政治都无关。于是就有了积累,是殷实的小康。她的父母,猛一看,你要吓一跳,父亲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西装裤笔挺,皮鞋铮亮;母亲呢,毛料面的衬绒夹袄,或者,开司米的短大衣。而且,夫妇都是矜持的表情,就像一对资产者,难道是大革命漏网的鱼?可也恰说明,他们不是有产者,而是真正的劳动阶级。这城市里的劳动阶级就有着如此翩翩的风度,繁华大街两侧的里巷间,就有着这样的劳动阶级。珠珠也是老大,底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刚升中学,根据地段分入近处一所中学,另一个还在小学。度过一段混乱的日子之后,这两个小的,至少在形式上,开始了正常的学校生活。放学后,两个男孩先后回家走进弄堂,像没看见姐姐和她的朋友,一低头,从他们两人中间钻过去了。这年龄的男孩多是生硬的,不愿意和人交道,其实是害羞。两个弟弟都是珠珠这样椭圆有轮廓的脸型,也是黝黑的肤色,却不像珠珠有光泽,而是灰暗的,还有一些泛白的虫斑,是发育之前的枯萎期。两人都戴眼镜,这就和珠珠又不像了,不止是脸型的改变,而足气质。这种白色塑料框架的学生型眼镜使他们显得老实,甚至木讷,而珠珠是俏皮的。有时候,南昌进弄堂,兄弟俩正出弄堂,埋了头快快走着,不认识地走过去。他们俩倒真像是兄弟俩,而珠珠是另一路的。南昌怎么都不能将他们与珠珠联系起来,不像舒拉,舒娅必有这么个妹妹不可的。可是,有了他们,珠珠就是姐姐了,这似乎使她更有趣了。中午,珠珠要烧饭给他们吃,还要负责洗他们的鞋袜。南昌自己家里,也是由大姐照料弟妹,可是他们的家,就像是军旅生涯,如今又近乎失散了。在这里,家庭非常牢同地存在着。要是在下午,天微黑了,珠珠的母亲就会叫:珠珠,吃饭了!其实并没到吃饭的时间,只是让珠珠回家的意思,也是委婉地辞客,虽然她母亲也像没看见南昌这个人。
南昌还认识了珠珠的邻居们。起初,他们都对这个穿军装,剃平头的青年抱警觉的态度。有一次,南昌拿着一颗手榴弹玩着,不过是一颗教练弹,可这里的人哪见过?就有人去报告了珠珠的妈妈,说珠珠的这个同学是个危险人物。她母亲自然要对珠珠做规矩,不许那人再上门。但规矩管规矩,这样大的子女,都有了自己的主意,能嘴上应一声就算听话的了。所以,南昌还是照样来。再说,人家又没进门,只不过站在后门口。珠珠呢,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方面是将大人的话当耳边风,另一方面也是向邻里们挑战,谁让他们大惊小怪,还搬口舌。有一阵子,楼上楼下好是议论。警告珠珠家大人没有效果,就不再做声,只是为珠珠惋惜,似乎珠珠已经到了堕落的边缘,而他们是尽到了提醒的义务。
二楼有一位欧家伯伯,是退休还是病假,反正不上班,每天早上,头上箍一顶绒线压发帽,下楼来拿报纸。拿了报纸并不回去,而是站在后门口看报。珠珠和南昌也不避开,不是要挑战吗?他们照旧说自己的,但终究有一点不自然。你看,他们和欧家伯伯之间,只隔了一张报纸,都闻得见报纸的油墨味。他们并没有静默下来,反是说得更加热闹,这一回是向自己挑战了,意思是一点不受干扰。他们的说话里夹带着大量的人名:小兔子,七月,小老大——这是南昌向珠珠介绍的人物,由这些人名牵带出他们的故事:七月偷他父亲警卫员的枪玩,被父亲关禁闭,又被母亲放出来;小兔子的母亲解除隔离审查,造反派开封几个箱子,让他们拿些东西,你猜小兔子拿的什么?他父亲的勋章;小老大去了南京军区疗养院,至今没有消息;他的朋友,一个舞蹈学校的学生,进了东海舰队文工团这些人和事,全是在欧家伯伯们生活之外,就像是海外奇谈。当然,于珠珠也是陌生的,可现在她不是正在一点一点介入吗?不过,欧家伯伯虽然眼界不怎么的,可他是有世故的人,分得出虚实真假。听他们吹得离谱了,便在报纸后面咳一声,声音不响,却挺威严。这两个不南地止了言语,有一瞬静默。就在这一瞬静默中,欧家伯伯慢慢收拢起报纸,按原来的折缝折好,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进去了。就好比“会笑的最后才笑”的定律,欧家伯伯赢了。于是还符合另一条定律:姜还是老的辣。
珠珠家的底楼,有一个比珠珠小两岁的女孩,和珠珠的大弟弟一样,刚分进中学。她和珠珠原先还算要好,因为是这幢房子里惟有的年龄相近的两个女孩,近来她却对珠珠态度冷淡了。当她从珠珠和南昌中间走过,总是骄傲地昂着一张脸,珠珠与她打招呼:出去啊?或者,回来啊?她都不回答。好像珠珠是不规矩的人,而她却是贞女,不能受玷辱。同样,她也自觉担负着监视的义务,那就是她若是在家,必要把房门敞开,她则面向房门踏缝纫机,正好对着后门口的南昌和珠珠。如果是下午的时候,阳光到了后弄,从她的角度看出去,那两个人正好在光的格子里,就像一幅屏幕。他们知道她在看,还是有些不自然,她一个小女孩子,又不值得他们挑战,就从后门口移开,到厨房的窗下。可这时,她到厨房里来烧晚饭了。她比欧家伯伯气势更逼人,欧家伯伯到底有涵养,比较含蓄,她却是箭在弦上。他们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不由再向外边移一点。这样,她就走出厨房,端着钢精锅,在阳光下拣米里的砂子。珠珠和她搭讪:烧晚饭啊?她一扭身又进去了。他们都有些怵她呢!有一次,南昌终于发作了。她在后弄堂里晾一幅床单——她小小年纪就做了主妇似的,成天忙着洗和烧——这被单明明可以晾在自家天井里,晾到后弄,多少是促狭的用心。被单晾在竹竿上,竹竿一头搭在前边人家的天井墙头,另一头搭在后门顶上的水泥突檐,来往的人都需侧身从床单边让过去,或是从底下钻过去。南昌呢,他的眼睛里,哪会有床单这样的事!一边玩着并车,一边和珠珠说话,免不了的,碰上了床单,其实也没有碰脏。那女孩冷着脸冲出后门,一把将半干的床单扯下来,团在盆里,端进厨房水斗,哗地拧开水龙头,重新洗起来。那哗哗的水声分明是在控诉。南昌本来还忍着,却见珠珠竖起一根手指头在撮起的嘴上,示意他不要作声,他这就拉开嗓门了:怕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水龙头关上了,静了一刻,女孩放声大哭,跑进房间,把房门砰地甩上。他们虽胜犹败。
有一日,欧家伯伯照例对着他们举了一张报纸看,看完之后,慢慢折起报纸,却没有进门,而是对他们说了这么一个故事。
故事说的是一名青丁“青工”特指那种没有上大学,中技或者直接从中学里出来进工厂的青年。他们比较早就有了独立的经济,自有一种骄傲。这名青工是个勤俭的人,但做工收入总是有限,他聚沙成塔地攒够钱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自然当个宝贝似的,成日价地擦拭,将车擦得铮亮。而且,从此后,他攒下的钱就藏在车坐垫底下,这样,他到哪里,随身都携带着他的全部家当。可是,悲惨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他的车被偷了。要知道,这城市有许多偷车贼!这青工几乎崩溃,他疯狂到也要去偷一辆自行车,才能抚平心里的怨愤。但他又不会撬锁,为了对付偷车贼,所有的自行车都不会忘记上锁,甚至要上两道三道锁。看来,他只能劫一辆正骑在路上的自行车。每天夜里,他都守候在一条僻静的马路,等待机会下手。三个两个结伴的,他不能动手;身强力壮的,即便是单个儿的,也不能动手。最后,他等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独自骑车而来,他一咬牙上去了。姑娘一声尖叫,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弃车而逃。姑娘却不依不饶,抓住他要去派出所。他从来没遇到过这阵势,早已经双腿发软,抖成一团。姑娘看他并不像个人道的窃手,就问他为什么要干这下流的行当,他一五一十将前因后果全供了出来。姑娘叹息一声,就说算了。为将功补过,他护送姑娘回家,家中父母见来了个生人,自然要问,于是他又将事情说了一遍,那父母都是通达的人,对青工表示了理解和同情。从此,他们竞来往起来,就像是一门亲戚。说到此,欧家伯伯停歇了一下,他们以为故事结束了,不料还没有,欧家伯伯又接着往下说。不久,这家姑娘开始准备婚事,青工就帮着刷房间,搬家具——这倒是出人意外,原以为青工会做他家女婿,故事到此,有点意思了——忙了一大阵,终于喜期来到。青工自然也是座上客,他下了班,洗澡更衣,去到姑娘家中。宾客大多已到,门外停了一片自行车。多日来,这青工已养成一个习惯,那就是凡看到自行车,必伸手向车坐垫底下摸一摸,看有没有他藏着的钱,这是他那辆自行车的一个隐匿的记认。这只是一个习惯动作,心里并不存希望的。可是,这一回,他却摸到了,不由吓了一跳。他定定神,进屋悄悄告诉了这家的父亲——这父亲听起来有些像欧家伯伯,沉着,冷静,世事洞察——父亲对满屋宾客说,外面下雨了,各人把自行车推进屋里吧!于是,人们纷纷起身出门推自己的车,车坐垫底下藏有钱的那一辆,正是推在今晚的新郎手里。于是,这父亲当即做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今晚的婚宴取消!结果,大家都猜得出,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青工和这家女儿结成百年之好。欧家伯伯说完故事,并不看他们一眼,挟了报纸径直进门上楼。南昌和珠珠对视一眼,怦然心跳,欧家伯伯的故事各有领悟,不知是不是一路的,但“百年之好”的说法,不约而同都听进耳朵去了。
现在,他们这一帮人再聚在一起,就各怀各的心事了。表面上是共同的话题,内中却伏着潜流,向着各自的目标交错涌动。于是就有一种不安,好像将会发生一些什么特别的事情似的,可是,会发生什么呢?并且,现在不就正在发生着什么吗?舒娅家的小房间容不下他们骚动的热情了,他们聚会的地方移到了室外马路上。舒娅家弄口有一个街心花园,他们就站在那里。往西边过去,也有一个三角花园,放射出去几条街,也是他们聚会的地点。再有,那林荫道上大饭店的廊下。他们几架自行车七八个人往那里一扎,就觉有一股子气象生出来,兴兴然,勃勃然的。早上十来点钟的太阳,略斜地照过来,他们就在光里面活动,真是有一种璀璨。他们招摇得很呢!街上的人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都认识他们,是将他们归进不规矩的那类男女。这时候,他们的军服,马靴,板刷式的发型,还有自行车,似乎不止代表着某一个阶级,而是时髦。这个城市就是有这样的功能,那就是将阶级的权力属性演变成街头时尚。而在这同时呢,它又表现出一种坚持,貌似保守,其实是中流砥柱,这从那几个女生的穿着可以见出——她们都还是依着自己的风格,也就是这街区里向来对服饰的理解。在这一个肃杀的时代,她们的情味非但没有丧失,反而变得更为细致和微妙。比如辫梢上细窄的黑发带,那原是用于布鞋的滚条,不知谁想起来系发辫,再合适不过了;虽已人春,却还戴着白色的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显得黑漆漆的很神秘;她们的花布罩衫的中式立领上,翻出来白色镶蕾丝的领子,倘若是素一色的罩衫,就配灰绿格子的翻领;她们的棉鞋是黑色灯芯绒面,带气孔,系带,等到换了单鞋,则是方口,也是带气孔,系带,与发带暗相呼应。就这样,她们所穿所戴,老实规矩中,藏着些小小的离经叛道。
他们这伙小狗男女啊!说是上海街头已经被革命扫涤干净了,可不又生出些新的颓靡?这城市的颓靡就像雨后的小蘑菇。
渐渐地,他们中间呈现出分野:南昌和珠珠是一对,小兔子和舒娅是一对,七月呢?不知是出自蒙蔽,还是争取的决心,他硬挤在他们两人里面,又多余又可怜。其余的几个,暂时还未结上对,隐匿于模糊之中,说不定哪一日浮出水面。在目前,这几个爱恋萌生的散发出格外的光彩,眼睛亮亮的,脸呢,一阵红,一阵白。大家一起时,他们有意不说话,互相也不看,等散了以后,不知不觉地,就走在了一起。春风和暖的晚上,心里就像揣了个小鹿,跃跃的。南昌骑车在街上穿行,柏油马路像镜子一样,映着梧桐叶。梧桐叶已层层叠叠,月光还是透过来了。这城市就像宵禁似的,人和车都很稀少。南昌看见了小老大的楼,想到小老大“小老大”这三个字都是生疏的。他从小老大的楼底下驶过去,这公寓楼就像半屏山,罩下半屏影。现在,他又驶出来了。看不见月亮,只有白花花的月光。南昌驶过舒娅家的弄口,弄里也没有一个人,深处有一盏灯,静静地照,好像马上要走出舒娅和小兔子。南昌这才明白自己是要去哪里,他要去找珠珠。
他还从来没有在晚上的时候找过珠珠,再说,晚饭前他们一伙人方才分了手,到此时不过两个小时,可他却想看到她。他简直要飞起来了,从平滑如镜的马路上飞起来。马路两边暗着的窗口,里面是些什么人呢?他都想对他们打招呼。他终于看见了珠珠家所在的弄口,敞开着,在欢迎他呢!那一片红砖墙房屋,看起来没什么声色,可是里面有着挺有意思的人呢!还有珠珠。他很快就要看见她了,看见她那一张黝黑的俏皮的脸,眼珠子在长长的眼睑之间移动,嘴角在脸颊一陷一陷,说着话。是的,她是说上海话,这种小市民的语言,南昌第一次领略到它的生动,还有妩媚。她说的大凡是些没什么意思的话,前说后忘记的,可是,意思不在话里面,而是在一种语音。这语音多么轻盈,不点地的过去,在空气中留下一串流利的波动。他的自行车已经滑翔到珠珠家的后门口,他仰头喊了一声,有几扇窗应声而开,寂静的后弄就像睁开了眼睛。他正准备喊第二声,后门却悄然开了。
珠珠倚在门框,厨房的灯光透过门上方的玻璃格子,从她身后照过来。逆光里,她的轮廓分外姣好。她的垂肩的短辫上,毛出来的碎发,变成光渣子。她不说话,听南昌说,有时候,将脸向门框侧过去,好像要听听门里的动静,又好像是贴着,在吃吃地笑,其实都不是。春风和煦,大片的夹竹桃里也会夹上一株栀子花,于是暗香浮动。南昌在说什么呢?也没说什么,似乎是说了些天气、夜晚、白天、白天里谁说了什么好笑的话。珠珠并不回应,也不怎么看南昌,偶尔,眼珠子在眼角里掠一下。后来,南昌也住了嘴,他看见楼房边缘外的夜空,是一种深蟹绿的蓝,蓝得十分澄澈。他忽然问想起在学校操场上方,那一块蓝,体积比这大得多,底下是他和陈卓然。陈卓然,你在做什么呢?南昌喉头不由哽了一下。这夜晚,就是美好到让人伤感。有几次,珠珠离开了门框,回过身对了门里面应一声:来了!是她家大人在喊她呢!她答应管答应,却并不动身,又靠回到门框。珠珠这个小姑娘,不晓得有多少鬼心眼,南昌其实一点猜不透。不仅是舒拉说的“她们不理解他”他也不理解她们和她。他和她,连说话都对不上茬,都是各说各的,这有什么呢?重要的是,他们俩,面对面,各说各的。现在,他们什么也不说了,倒好像有一点点,一点点,理解的意思了。别看舒拉与他们只差几岁,可她连做梦都做不到这里的机密,成长是一点儿都不能僭越的。就连南昌,不也是忽然有一天,就独自上珠珠这里来了。又忽然有一天,本来叽叽哝哝的他们,静下来。这机密就在这静谧中开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