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汪伪特务的钉梢;而另一位政府高层,曾与某女星争夺角色不成,只得屈就次座于是,宫廷秘辛在这客厅里走一遭,出去时又成了黑幕和言情,古老城邦还原为近代都会。
有时候,情形是反过来,外婆讲给大家听一些沪上流言。比如,某位女星原是清寒人家女儿,读了几年书就辍了学,在一家照相馆里开票,结果被一个片厂老板发现,介绍她去试镜,竟然一夜成名——这则明星轶闻经小兔子他们听进,再传出这客厅,就变成灰姑娘式的故事,蒙了童话色彩。再比如,当年永安公司出售一种美国娃娃,是好莱坞童星秀兰?邓波儿的形象,标志性的发式、衣着,风靡上海。为让小兔子们了解什么是秀兰?邓波儿,外婆拿出小老大母亲幼时的一张照片,扮成那童星的模样,大大地睁着眼睛,颊上显现一个夸张的笑靥,看上去也像是童话里的人物,美国童话。在反美反帝形势下成长的这一代人,便截取一段资本主义精神入侵的活资料。就这样,沪上传闻或者变成童话,或者变成意识形态。
在这个客厅里,事物呈现出特别灵活有弹性的质地,它们似乎能够任意改变形状、颜色、和气味。又像是万花筒,轻轻一摇,就绽开不同的图案。这种变幻的情况还会在现场上演,就十分地令人迷惑。比如外婆和大家讲小说——千万不要以为外婆是过时的老古董,外婆读过的新小说只怕比你多,她特别爱读柔石的二月。在小兔子他们,将启蒙与拯救担于己任的肖涧秋,到了外婆眼里,就是男人的多情多欲。当她看电影回来——电影票是小兔子进贡外婆的,是为批判教育放映的专场,小兔子很会讨外婆喜欢,除了送电影票,那次去南翔,还买了一只鸡送给外婆,他很了解外婆物质和精神的需求,是个贴心的瓷娃娃——外婆看电影回来,就拿影片中那两个不同类型的女演员作实例,和他们分析了男性对女性多样化的审美心理,姑娘是一种,妇人是又一种。外婆还喜欢狄更斯的小说,渲染最剧的就是那老新娘,一身褴褛的婚纱,面前是布满蜘蛛网的喜筵,等待永不回头的负心郎。此情节被外婆描摹得既恐怖又凄厉,洋溢着仇恨的激情。小兔子们看见的是什么?是人性的光明和黑暗。从这些例子也能看出,外婆和他们交谈,讨论,以至产生分歧,最终又融会贯通的事物,基本是以小说,电影,和轶闻为材料。于是,在某一方面来看,这客厅也可说是这近代城市生活的一个缩影,体现了浅俗又新鲜的市民文化。这就是外婆这个人,给这客厅染上的一层颜色,外婆虽然很少在场,外婆是很识趣的,总是给他们方便,但是,外婆却是,怎么说呢?这客厅的灵魂依然是小老大,外婆却是小老大的灵魂。
现在,南昌还没有进入到这客厅的灵魂部位,但他的抵触情绪已经缓和了。就好像一种带刺的动物或者植物,身上的倒刺在慢慢收起来,变得可以靠拢,贴近,触摸,然后,与其他的动物和植物关系密切起来。
小兔子经常往小老大客厅里带新人,多是一些女生。像小兔子类型的男生,是很容易让女生生出亲切,却无涉两性意识的心情,她们把他当作可爱的小弟弟。倘若换了另外的男生,如此随便的搭识,一定会被视作轻薄而遭到拒绝的。可因为是他呀!这样温文有礼,这样柔弱,叫人生怜,能有什么危险呢?他结识的那些女生之间,还都建立了交情,成了女朋友,从不会有小心眼生裂隙,这也是因为小兔子是可爱的小弟弟。就好像多子女家庭里的那个独养儿子。在他带来小老大客厅的女生里,有一个是舞蹈学校芭科的学生,身材瘦削,细长的颈脖上长了一张纤巧的鹅蛋脸,稀薄的头发贴了头皮在脑后绾一个小小的结,坐在小老大的床沿上,微微缩着身子,加上木呆的表情,很像一只受惊的鸟雀。人们说话,她从不插嘴,也看不出有明显的反应,当她是认生和羞怯的。等小兔子让她给大家表演,都觉得太为难她了,不料她立刻站起来,转身从马桶包里摸出一双足尖鞋,席地而坐穿鞋。系鞋带的时候,脚尖绷直立在地面,膝部屈成一个锐角,就有芭蕾的气息传出来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穿妥帖舞鞋,原地站起来,摆出几个姿势,忽地腾腿跃起,落下来时,足尖就在地板上发出“笃”一声,是木头的声音,于是,这门高雅艺术就透露出它的物质的部分。她一丝不苟地做着动作,脸上也是木呆着,体现出一种经受过严格训练的专业精神。小兔子又说,来个“倒踢紫金冠”她应声跃起,紧接着鞋尖是响亮的一声“笃”看上去,她不像是芭蕾舞女演员,倒更像提线木偶,小兔子是牵线人。人们安静着,确切地说,有一点闷,并不如谈话有趣。可是,怎么说呢?这毕竟是芭蕾,它代表着欧洲古典浪漫主义的传统,它是小老大客厅的重要装饰。对了,小老大的客厅其实有一个更高雅的名字,就是“沙龙”
芭科的女学生表演完了,一时还脱不了舞鞋,在座的另几位女生上前去,围拢着她,要求她重复方才的某个动作,并且进行模仿。她呢,就像一个负责的老师,替她们纠正姿势,连手指头的动作都不放过。于是,客厅,也就是沙龙的一角,就开起一堂芭蕾课。那边,聊天接着继续下去,芭蕾课作了一帧背景。练习了一阵子,由哪一个引头,她们开始轮流试穿舞鞋。围一个圈坐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将舞鞋套上脚,这情景倒真的像“灰姑娘”的一幕了,王子走过千家万户,请少女们试穿水晶鞋的那一幕。其实,芭蕾就是一个童话,几乎女孩子们都有一个芭蕾梦。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小兔子带来的舞校芭科女学生,是送给全体女生们的一个礼物。等终于穿上鞋,站起来,用足尖走路,情景就不那么浪漫了,而是很滑稽。那走的人踩高跷似地立着,不敢迈步,其余的人则簇拥着,以防那一个倒下。好不容易跨出一步,足尖就像真的高跷似地,发出沉重的“笃”声,伴随一声锐利的惊叫。她们一起笑弯了腰,气氛变得活泼了。她们完全撇下方才练习的舞步,那舞步其实是矫揉造作的,那小老师也被她们挤出,站在一旁,插不进手。她们自顾自地玩着,做出古怪的动作,是对芭蕾的讥诮。她们都要比舞校的那一位风趣活泼,那一位自小进练功房,四面镜子之间长大,不免是枯乏的性情,她显然跟不上这几个的节奏,在她们的映衬下,更显得生气了无。她被排斥在一旁,小脸紧绷着,忽然一红,挤进去蹲下身,动手解那女孩子脚上的舞鞋。她将她的舞鞋收回了。就在这时,她显出了些个性。这几个自然有点窘,幸好都是开朗的人,一时生气,过会儿就忘了。就这样“沙龙”里也会生是非,小女儿式的娇媚的是非,增添一笔娟阁的色彩。
女生中间有一个是外交官的孩子,从小在东欧一个国家长大,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父母被调回北京,她和弟弟就送到上海的外婆家生活。除去中文说不太流利这一点,她并不像是从外国来的,倒像是从乡下来的。看上去,她真是有点土,脸颊胖鼓鼓的,发了一些青春痘。因为语言的障碍,她听和说就跟不上,不免就变得迟钝了。她对现时发生的事情懵懵懂懂的,不止是这,就连一般性的生活常识,她也挺缺乏。比如学生间的流行语,街头的时髦,某些事物的称谓,她总是问“这是什么”或者“为什么”这时候,她的神态就像一个极幼小的孩子,很天真,但也多少是乏味的。人们总要向她打听外国的事情,她竟也是同样茫然无知。事实上,外交官的生活是一种极其隔绝的生活,置身在政策和纪律之中。冷战时期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在国际社会中的处境就是这样。所以,这女孩子岂止是来自乡下,简直来自真空世界。她不但没有给小老大的沙龙带来开放的空气,反而是更加闭塞的。然而,她却有一种质朴的性格,就是这质朴的性格,使她虽然少见识,却并不畏缩。招人笑话的时候,她也不生气,而是笑,嘴角咧开,露出村姑样洁白阔大的门牙。你不得不承认,她自有一种好看,是这城市的女孩子不具有的。所以,相处了一阵,又会觉着,她确是一个生活在外国的女孩子,只是这外国与通常认识的外国不大一样。有一回,她穿了一条藏青色的背带裙,来到小老大家里,这裙子显然来自于外国,这倒在于其次,要紧的是在这时候,这城市扫除四旧的街头革命方才平息,市面上一片肃杀,她却穿着它,招摇过市,都让人替她捏一把汗。也是因为她的质朴,于是,并不显得摩登,而是很自然。
她可算是小老大的常客,小老大这里尽是些精灵古怪的男女孩子,足够教坏了她。可她就是这种似懂非懂,浑然不觉的性子,想学坏也学不坏了似的。这沙龙也是个小社会,有主流,有末流,有中心,有边缘,划分的依据倒很单纯,两个字:人缘。像小兔子就有人缘,他身边聚集着一帮人;南昌,则相反,他孤家寡人的。这外交官的女儿却没什么分辨,和谁都一样远近,因南昌常常被排除在热闹之外,所以她有什么疑难就向南昌求教“这是什么”或者“为什么”南昌一律对女生没什么好感,爱理不理的,她呢,只谦虚地以为自己不可教,并不对南昌生隙。事实上,她成了南昌与众人之间的一个过渡地带,将南昌与人们联系起来。这一点,她不自知,南昌也不自知,事情就在不自知中转好,南昌渐渐地融入这个小社会。
小兔子带来的第三个女生是个童星,幼年时曾经在一部电影中饰过一个儿童角色。小兔子就像一个收藏家,不知道从什么角落里搜寻来失散了的奇珍异宝,然后带往小老大的“沙龙”这个女生的银幕生涯是在极小的时候开始和结束,记忆完全淡漠。在之后的岁月里,她的形貌举止也和一名童星相背甚远。她身材高大,长了一张扁平脸,疏眉淡眼,肉鼓鼓的轮廓模糊的嘴,笑起来却很甜——当年选中她拍电影,可能就为了这。也就是因为这,她的脸相才不至于变得蠢,而是有几分恬静。这些女生中间,她是唯一让南昌感到轻松的,其余都给他压力,因而使他莫名地恼怒。他并不能辨别,这个昔日的童星在某些地方,像着他的大姐,正是因为像他的大姐,他才不至于敏感到性别的差异。兄弟姐妹就好像是一窝同性的动物,一窝彼此缺乏好感的同性动物,因为近距离的摩擦,把什么都摩擦干净了。所以,这“童星”一方面是像着大姐,另一方面又不会像大姐那样令他生厌。她与南昌说话并不多——这一点,也像他和大姐——她恐怕都没怎么注意南昌,也不会了解自己对南昌的影响,但只要她在场,南昌就感到舒服了。南昌从她那里受益匪浅,当他身心渐渐开放,触角伸向外界,涉及到柔和的处所,于是,便全面展开了。这也是南昌所不自知的,他内里是与这女生接近,表现出来的却是和小兔子做了朋友。他越来越受小兔子吸引,对小兔子的世界心向往之。
小老大的客厅日益充满快乐的空气,这是与时日很不相宜的。有几次,外婆提醒他们减少聚会,聚会的动静也稍息,因邻居们已经在议论他家的客人了。可是,小兔子这些人会把谁放在眼里?他们称那些百姓人家都为“小市民”的。他们非但不收敛,相反还有意张扬出声气。这就是他们与小老大客厅的前朝人物的不同了。虽然都是偏于一隅,可在他们是落难的天使,那些人,却是宿命。再有,如今是乱世,纷攘之中,嵌进去什么小世界都可以,谁管得着他们?有时候,电梯停开,或者他们有意不乘电梯,一伙人呼啸着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穹顶激起汹涌的回声,每一套公寓都紧闭着门,门后都有着耳朵,还有看得穿墙壁的眼睛。二楼临过道的公寓门这一日半开着,门里站一个小女孩子,年龄大约十二三岁。这样年龄的孩子照例不会引起他们注意,可是,南昌偶一侧目,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几乎占满了门缝所有的位置,是因为大?是因为黑?好像是一种满,几乎有什么要溢出来了;又好像是深,一直陷进去,无底地陷进去。南昌心里一惊,方才的快乐有一时的抑制,瞬息间又过去了。他加快脚步,走下楼梯,走出门厅,阳光刺痛了眼睛。他没料到室外的光线如此强烈,这才知道他们是从暗处走来。阳光下是熙攘的人流和车流,这个城市还很活跃呢!他很快将门缝里的眼睛忘记了。但之后有一日,外婆说起楼下有一个名叫“安娜”的女孩,住进精神病院,并且已经是第几度入院了。南昌立刻想起来了,他断定是二楼门缝里的女孩。同时,他明白那双眼睛的表情,应该是“沉郁”两个字。这种“沉郁”是他自小就熟悉的,弥散在他的家庭里,但在此,则是聚集起来,注入这双还是孩童的眼睛里,于是显得特别的重和实。大约是深秋的季节,也就是南昌走人小老大沙龙的三个月之后,在公寓楼的门厅里,南昌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卸自行车后架上的东西,一卷毯子,一个热水瓶,一个装了脸盆的网线袋。在他身边,立着一个女孩,微微佝偻着背。没有人告诉他,可他就知道这一定是安娜。他从安娜背后走过去,没有去看她的眼睛,眼睑里留下她一头粗硬的黑发,还有一个削尖的下巴颏。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使他心情忧伤。而这时候,他已经与小兔子稔熟,开始随小兔子活动交友。小老大的客厅似乎又走过一个高潮,渐人式微,来客们纷纷为不同的事物吸引,离散开来。小老大呢,又一次住进结核病疗养院,这也说明,他继父的处境略有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