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市音使她记忆起来因而迅速地习惯。她迈着坚定了许多的步子,继续向前走去,走到了回家的车站。现在,她恨不得一步抄到家门,这一身隔夜的衣裙和这一张隔夜的面孔,叫她又沮丧又难受。
到家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半,丈夫早已上班走了,煤气灶上留了一张字条,写道,或许她今天会回来,冰箱里冰了有绿豆汤,还有新买的面包,水瓶都灌满了热水,她尽可以洗头洗澡,字条下的日期写的是两天之前,看来他已等待了两天。她忽然一阵鼻酸,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了家。这一刹那,她心里几乎涌起了温柔的激情,可是她离开煤气灶和灶上的字条走进房间,却看见房间里十分凌乱,喝过的茶杯东一个西一个地放在五斗橱、床头柜、书桌、方桌上,有一个竟如鸟停在树枝上一样停在了窄窄的床架上。床底下随风翻卷出一团棉絮样的灰尘,在阳光里翩然起舞,方桌上残留着菜汤的余迹,揩布的腥臭散布了一整个屋子。她呼出一口长气,眼泪收了回去,怨气从心底冉冉升起,她一心想找个人吵架,可无奈房里除了她外没有别人,整幢房子里都没有一个人似的毕静着,她只好在心里嘀咕。她怒气冲冲地去收拾茶杯,收了一半却想去刷牙,就打开手提箱取梳洗用具,顺手将一些换洗衣服放进抽屉,抽屉里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也拉不开了,努力拉了出来,只见里面乱乱纷纷,满满腾腾,都被抽斗轧住了,再不能多放一点儿什么了。她便动手整理,刚拾了几件,却看见了自己肮脏的一夜未沾水的手,赶紧拿梳洗用具去洗脸,脸盆却布满污垢,且又忙着找去污粉擦洗脸盆,一时上,她是越忙越乱,竟又一件事没有忙成。她又累又气,又饥又渴,直想躺下,床上堆满了东西,躺不下去。她气得眼泪都涌了上来,心怦怦地跳着,太阳穴里有一根筋扑扑地也在跳。她真正是怨死了,她真正是怨死了!她一边忙着,一边气着,自个儿在心里大叫大嚷着,肺都要气炸了。太阳就像有意怄她似的,越来越明媚,明媚得叫人不安,叫人觉着干什么都对不住它,都辜负了它,于是便什么都不想干了。这时,有人在楼下叫着什么,原来是邮递员,叫四楼的谁敲图章,有挂号信。她心里忽然一动,她想道,他可能会来信的,是啊,他一定会来信的。虽然,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可是,后天,大后天,他就有可能来信。她就可以等他的信,信是不会遗落的,信是可将一切记录在案的,由她握着,给她回忆和回味的凭据,那再不是夜里雾里,只有两个人在场而没有旁证的,转瞬即逝的一个吻或几句细语。想到他,想到他还有可能来信,她略略气平了一些,并为自己动了这么大的火而有点儿惭愧,也觉着自己这样邋遢着暴怒着很失态了。他的眼睛又出现在她的背后了,他的注视使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温和下来,她几乎不记得她曾经是怎么样的宁和了。她心里非常地烦乱可她自觉得十分不妥,并且想道,如果再不能平静下来,自己那十天里便是蒙蔽了他,欺骗了他。她这样严严地责罚自己,心中的怒火才稍稍缓解下来。然后,她镇静了一下,继续收拾,手下的工作渐渐有了条理,也渐显成效。待到她洗过头发洗过了澡,心情便彻底平和了下来。她躺在床上,暗暗地揣摩着他什么时候信到,想象着信里会说什么。这时候,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想他了,这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清清洁洁,安安宁宁地想他,不会亵读他了,也不会亵读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了。否则,她会觉得难堪。他与她,必须在一个清洁得几乎到了圣洁的环境里相遇,决不能受一点杂碎琐细的干扰,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对话。现在,他们可以对话了。她很甜蜜地微笑了一下,在床上躺躺舒服,闭上眼睛。可是,心里却一片虚空,她竟不知想些什么了。她闭着眼睛,集中起注意,努力着去想,却仍然想不起什么,只有一些模糊又零散的印象在飘忽,她捉不住这些印象,便只得从旁加以注解,她好像在向自己讲述故事,故事似与自己无关,她有些厌倦,这时,困意上来了,她能够想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也许能梦见他。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