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说。
旁边的小矮个子阿姨插嘴道:“你也是有福不会享,叫我是你,真不来做这种短命生活,每日里不歇一口气地做,也只有一块六角。”
大块头阿姨说:“张家媳妇,想穿点,有钞票不吃不用,真是‘阿木林’了。”
“靠工场间这点工钿不会发财的”
“不不,话不能这样讲。毛病好了我还是要来做的。”端丽红着脸说,赶紧出来了。走出石库门,穿出弄堂,到了马路上,一阵风迎面吹来,她才感觉背心出了一层汗,衬衫都湿了。她出了一口长气,往家走去。走到路口,看见金花阿姨迎面走来。
“张家媳妇!”金花阿姨叫她。
“哎,金花阿姨,这一向还好吗?”
“蛮好,昨日碰到你家先生了,他说你们家要找个阿姨。你们要半日的?全日的?还是洗洗衣服或者买小菜的啊?”
端丽忽然窘迫起来了。这事虽是这几天家里商量的,她也觉得有必要找个保姆,可是她坚决不同意请金花阿姨推荐。不知为什么,她认为拜托金花阿姨帮这个忙是极不合适,极不应该的。为了这,还和文耀吵了嘴。他为她不服从自己很觉气愤,很是怀念十几年前不敢过马路的端丽。
“我倒认识一个人,五十多岁,人蛮清爽,蛮老实。不过就是临时户口,你们要看看人吗?”
“究竟用不用人也还没说定呢!”端丽支吾着。
“你回去和你家先生商量商量好吧?不要想不穿,有钱就过过惬意日子嘛!”金花阿姨开导她。
“好的,我回去商量商量。过几天给你回音,让咪咪到你那里去。”
“我来,我来。”
“咪咪去,咪咪去。”
她们客气着,然后分手了。端丽背心上又出了一层汗。
以后的几天里,端丽就跟着文耀一起跑商店:添置家具,买电视机,电冰箱,电风扇,买衣料、衣服、皮鞋;买种种护肤、护发的面霜,还有染发水、洗发精端丽烫了头发。
她坐在理发店的镜子前,心别别地跳着,想象不出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当头发一绺一绺地卷起,放下,做好,吹号,整理完毕以后,她对着镜子出了好一会儿神。镜子里的形象,她既感到陌生,又感到熟悉。她欣慰地发现,自己还没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蛮好,蛮好!”文耀站在她身后,满意地说,把她从迷茫中唤醒了。她羞涩地一笑,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无意中瞥见橱窗里自己的影子,她很满意。自我感觉变了,变得十分良好。她想,还可以再好好地生活一番呢!
南京路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人们象排成队似的慢慢行走着,绝不可能快步如飞,也无必要快步如飞。在这里,人们就只是为了走走,看看,买买东西。这是一条没有目的的道路,或者说,这道路的本身就是目的地。端丽在人群中,耐着性子慢慢挪着,手不能甩,腿不能迈,不觉有些急躁起来,总想快点穿过人群向前走。难免挤着了几个人,于是人们便都回头看她,皱眉,撇嘴。
“你干嘛这么快?难道去赶火车?”文耀拉住了她。
“这么慢吞吞,肚肠根都痒了。”她说。
“急什么!家里有什么事,有阿姨在,又不要你回去淘米烧饭。”
“我晓得。不过,我们也没什么事呀!”
“没有事慢慢逛逛玩玩呀!你看,这块料子很雅致。”
“我穿太嫩气,多多穿又有点老气。走吧!”她极力往前走。
“难道非要买才可以看吗?欣赏欣赏玩玩嘛!”文耀极力挽住她的脚步。
“这皮鞋也挺好,后跟还有点样子。”
端丽细细瞧了一回,说:“要三十张专用券呢,真辣手!”
“看看嘛!”
好久好久没有来南京路了,她感到路上行人比十几年前多出好几倍,每个店里都挤得满满腾腾,头都发昏了。从东走到西,一边走,一边不时地需要吃点东西增加动力。这么走着吃着,就只为了看看。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挤到柜台前,也就为了更贴近
“随便。”
端丽不高兴了:“你怎么这样随便?”
“是随便嘛!戴什么表不一样?要紧的是考上大学。”他埋下头,不再搭理妈妈。
端丽默默地看着来来,这孩子如今变得又瘦又高,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对吃食的热心转移到了学习上面,但仍然是那么一副急,饥不可待的神气。每天在小烟纸店站了八小时柜台,晚上还要用功到十一二点。端丽让他请半天病假复习功课,不要开夜车了,错过子夜睡觉是很伤身体的。来来听从了,请了半天假,却比平日更加拼命。端丽以为还不如上班轻松呢!站柜台虽是“站”但无须用脑子。因此也不再劝他请假了。
“何苦呢!”端丽自言自语“‘文化大革命’苦了十年,现在还不享点福,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妈妈,你真是!”来来不耐烦地抬起头“‘文化大革命’,我们这种人拼死了也上不了大学,现在好不容易一律对待择优录取,你又来烦。”
“大学?大学有什么意思?妈妈正正式式大学毕业,‘文化大革命’当中,又怎么样?给人当保姆,工场间当学徒,什么没干过?我想来想去也想穿了,只要有钞票,什么都有了。”端丽想起这些年身无分文的窘迫,她想起为了挣每一分钱所付出的辛苦和委屈,眼圈红了。
十年的苦难,留给每个人的经验都是很不一样的,而在一个人的每一个时期也都是很不一样的。这会儿,端丽从这十年的体验中吸取的只是一种实惠精神。她决心好好生活,象文耀所说的,赎回十年。她以为那十年是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