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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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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病,她除了即刻陪雷士先生到她家去见母亲,是无别的方法可做,就说到龙飞车行去,叫个黄汽车回去,问雷士先生愿不愿意。

    “坐街车不行吗?”

    “随先生的便,不过坐汽车快一点。”

    “”他不说什么,把手上提的东西从左移过右,其中有那一包书保护到他们。

    女人说“我来拿一点东西好不好?”

    “不妨事,并不重。”

    “雷士先生,你那一包是些什么。”

    “书。”

    “你那么爱买书。”

    “并不为看买来的,无意中”

    “无意中——是不是说无意中到书铺,又无意中碰到我了?”

    六、车中

    他们上了汽车后,用每小时二十五哩的速度,那汽车夫一面按喇叭一面把着驾驶盘,车在大马路上奔驰。

    雷士先生用买来的物件作长城,间隔着,与那女戏子并排坐到那皮垫上,无话可说。女人见到在两人之间的大小纸包阻碍了方便,把它们移到车座的极右边!就把身镶到他身边来了。然而雷士先生仍然不说话,心中则想的是“这女子,显然是同别一个人作这样事也很习惯了。”望到这秀美的脸颊,于是他起了一种不大端重的欲望,以为自己做点蠢事。抱到这女人接一个吻,当然在女子看来也是一种平常事。女人这时正把双臂扬起,用手掠理头上的短发,他望到这白净细致的手臂,望一会,又忽然以为自己拘谨可笑得很,找女人说话来了。

    他就问:“你除了唱戏还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看点书,陪母亲说点笑话,看看电影,我还学会了绣花,是请人教的,最近才绣得有一副枕套!”

    “你还学绣花吗?”

    “为什么不能学?”

    “我以为你应酬总不少。”

    “应酬是有的,但明九不许我同人应酬。往日还间或到别的地方去吃酒,自从有一次被小报上说过笑话后,明九就说不能再同人来往了。明九总以为这是不好的,宁可包银少点也无害,随便堂会是不行的。母亲说明九是个书呆子,但我知道他的脾气,所以我顺了他。”

    忽然在女人话中不断出现“明九”的名字,他愕然了。他说“明九是谁?”

    女人笑了。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的说:

    “是我当家的,我们是十月间结婚的。”

    本来并无心想和这女子恋爱进一步相熟的雷士先生,这时听到这话,却忽然如跌到深渊里去了。仿佛骤然下沉,半天才冒出水面,他略显粗卤的问道:“是去年十月结婚的?”

    “是的,因为不告给谁,所以许多人都不知道。报上也无人提过。明九顶不欢喜张扬,这人脾气有点怪,但是实在是个好人。”

    “我完全相信,自然是个好人!他也唱戏吗?”

    “不。他是北京大学毕业的。原本我们是亲戚。我说到你时,他也非常敬仰先生!他去安徽了,一时回不来。我到三月底光明方面满了约,或者也不唱戏了,同母亲过安徽去,那边有个家。”

    雷士望到这女人的脸,女人因为在年长的人面前说到自己新婚的丈夫,想到再过两三月即可到丈夫身边去,欢乐的颜色在脸上浮出,人出落得更其光艳了许多。

    车到新世界转了个弯,两人的身便挨了一下。

    雷士先生把身再离远了女人一点,极力装成愉悦的容色,带笑说道:“秋君小姐,那你近来一定顶幸福了。”

    “先生说幸福,许多人也这样说!母亲和人说,明九也很幸福。其实母亲比我同明九都幸福,先生,是不是?”

    “自然是的。”他歇了一歇又慢慢的说“自然你们一家都是幸福的。”他又笑“苦了多少年,总算熬出来了。应当幸福!”

    “先生,你说的话使我想起你xx上那篇文章来了,你写那个中年人见了女人说不出话的神气,真活象你自己!”

    “你记性那样好!”“哪里是记性好。我一听你说话,就想起你小说里那个人模样神气,真象,怪可怜的。只是你可不是那样潦倒的人。”

    “我不是那种人吗?对了。”他打了个哈哈“你太聪明了,太天真了,年青人,你真是有福气的。到家时为我替老人家请安,问好,这些东西全送给老人家,我改日来奉看,如今我还有点事,要走了。”他见到前面交通灯还红,汽车还不能通过,就开了左边车门下去了。

    女人想拉他已赶不及,雷士把车门关上了。女人急命车夫不忙开车,把门拉开,想下车追赶雷士先生。雷士先生已走进大世界的大门,随到一群人拥进闹嚷嚷的人丛中,待到女人下车时,已无雷士先生的影子。

    七、大世界

    他糊糊涂涂进了大世界,糊糊涂涂跟随那来自城乡各处一群人走到一个杂耍场去,糊糊涂涂坐下,喝着卖茶人送来的茶,情绪相当混乱。喝了一口茶,听到那台上小丑喊了一句“先生,今天是过节”他想起他那么匆忙下车似失礼貌,且忘了问这女伶住址,便有点懊悔了。待到那卖茶的送果盘来时,他从皮夹中取出一张一元钞票,塞到“茶博士”手中,踉踉跄跄的又走出杂耍场,走出大世界,到了那先前一刻下车的地方。他估想或者女人还在等候他,谁知找他不见的女人,早已无踪无影。

    八、街上

    他走到刚才那停车处,这时前面灯又呈出红色,一辆汽车正停在那里,他望到一车中是两个年青男女,坐紧挤在车中一角。他真想跳上车去打这年青男子一顿。然而前面灯一转绿色,这车又即刻开去,向前跑了,他只有在那路旁搓手。

    今天的一切事使这个未老先衰的人头脑发昏。究竟是不是真经过了这种种,他有点疑惑起来了。他在下车时,匆忙中把自己买的几本书也留到车上了。他不能想象这时车上的女人是怎样感想,因为再想这女人,他将不能不在这大路上忍住他的眼泪了。

    他究竟是做错了事,还是把事情做得很对?自己也并不知道。

    他想,应当在这里等候到天夜,从夜到天明,或许总有一时这个女人会由原地过身,见到他还在此不动,或者就会下车来叫他上车。

    他又想回到龙飞车行去,等候那女人坐的汽车回时,就依然要那车夫再送一趟,就可以在她正和她母亲谈说到他时,人就在门外按铃。

    还是回家去好,时间已将近六点,路灯有些已放光了。

    他今天,若不出门,则平平稳稳的把这几点钟消磨到一种经常性寂寞中,这一天也终于过去了。“也许这时回家,到了家,又当有什么事发生,”他正象不甘平凡,以为天也不许他平安过这一天,还留得有另一巧事在家中等候,这样打量着,跳上一部街车,当真回家了。

    九、家中

    他又坐到窗前,时间是入夜七点了。

    家中并没有一件希奇的事等候他。他在家中也不会等候出希奇的事情来。他要出门又不敢出门了,他温习这一天的巧遇。

    这时土蜂窠已见不到了。

    这时那圆脸的卖书的小伙计,大致也放了工,睡到小白木床上,双脚搁到床架上,横倒把头向灯光,在那里读新小说了。

    这时那得了许多书籍的两个中学生,或者正在用小刀裁新得的书,或用纸包裹新书,且互相同家中人说笑。

    这时得了礼物的女人,是怎么样呢?这事情他无法猜想,也无勇气想下去了,不知为什么,印象中却多了个“明九”!

    他坐在那里,玩味白天的事情。他想把自己和这女人的会晤的情形写一首诗。写一两张,觉得不行,就把纸团成球丢到壁炉里去了。他又想把这事写一小说,也只能起一个头,还是无从满意,就又将这一张纸随意画了一个女人的脸,即刻把它扯成粉碎。他预备写一封信给xx书店,说愿意每月给五块钱给那圆脸伙计供买书和零用,到后又觉得这信不必写,就又不写了。他又预备写一封信给那两个青年,说希望同他们做朋友,也不能下笔。他又想为那女戏子写一封信,请求她对他白天的行为不要见怪,並告给她很愿意来看她们母女。

    他当真就写那最后所说的一信,极力的把话语说得委婉成章,写了一行又读一次,读了又写一句。他在这信上说着极完满的谎,又并不把心的真实的烦闷隐瞒。信上混合了诚实与虚伪两种成分,在未入女人目以前,先自己读着就坠泪不止。

    没有一个人明白他伤心的理由,就是他自己在另一时也恐怕料不到这时的心情。他一面似乎极其伤心,一面还在那里把信继续写下。钟打了八点,街上有人打锣鼓过去的,锣鼓声音使他遽然一惊,想起写信以外的事了。他把业经写了将近一点钟的三张信稿,又拿在手上即刻撕成长条了,因为街头的锣鼓喧阗,他忆及今夜光明戏院的种种。

    想到去,就应当走,不拘如何,也应当到那里看去。看看热闹。

    十、花楼

    到了光明戏院,买了个特别花楼的座。到里面才明白原来时间还早,楼下池子与楼上各厢还只零零落落,上座不及一半。戏院的时钟还只八点二十分。他决计今夜当看到最后,且应当是最后一个出戏院的人,用着战士的赴敌心情,坐到那有皮垫的精致座椅上了。

    一个茶房走过来,拿着雪白毛巾,热得很,他却摇摇头。

    “要什么茶?毛尖,雨前,乌龙,水仙,祁门”“随便。”

    “吃点什么?”

    “随便。”

    “要不要xx特刊?今天出的。这里面有秋君的像,新编的访问记。”这茶房原来还拿得有元宵xx特刊,送到他手上时,很聪明的不问及钱,留下一本,就泡茶去了。他就随意的翻那有像片的地方看。

    不到一会那茶房把盖碗同果盘全拿来了,放到雷士身边小茶几上,垂手侍立不动。这茶房,一望即知是北派。雷士问他是不是天津人,茶房笑说是的。是天津卫生长的,到上海已七八年。

    雷士翻到秋君的一张照相,就说:“这姑娘的戏好不好?”

    茶房笑,说“台柱儿一根,不比孟小冬蹩脚!小报上说好话的可多咧。”

    “今天什么时候上场?”

    “十一点半。要李老板唱完斩子,杨老板唱完清官册,才轮到她,是压轴戏。”

    “有人送花篮没有?”

    “多极啦。这人不要这个,听别人说去年嫁了个大学生,预备不唱戏了。”

    “嫁的人是内行不是?”

    “是学生,年青,标致,做着知事。我听一个人说的,不明白真假。我恐怕是做县长的小太太,多可惜。”

    “她有一个母亲,也常来听戏吗?”

    “‘听戏’,这里说‘看戏’!上海规矩全是说看戏!”

    “我问你,这老太也常来?”

    “今天或者要来吧。老太太多福气,养了小闺女儿比儿子强得多,这人是有福气的人!”

    “她同人来往没有?我听说好象相交的极多。”

    “谁说!这是好人,比这里女学生还规矩,坏事不做,哪里会极多!”

    “用一点钱也不行吗?”

    “您先生说谁?”

    “这个!”雷士说时就用手指定那秋君便装相。

    “那不行。钱是只有要钱的女人才欢喜的。这女人有一千一百块的包银,够开销了。”

    “我听人说象”

    “”茶房望了一望这不相信的男子,以为是对这女人有了意,会又象其他的人一样,终会失望,就在心中匿笑不止。

    这时在特别包厢中,另一茶房把两个女人引到厢中了,包厢地位在正中前面,与雷士先生坐处成斜角,故坐下以前回头略望的那一个年青女人,一眼就望到雷士了。她打了招呼,点点头,用手招雷士先生,欢喜得很。又忙到她母亲耳边轻轻的告给这老人,说雷士先生就坐到后侧面花楼散座上。老女人这时也回了头,雷士不得不走过包厢去。那天津茶房才明白雷士问话的用意,避开了。

    十一、特别包厢

    他过去时,望到老太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女人必已经把日间的事一一告给这母亲了,想起自己行动在这一个女戏子母女面前,这作家真是窘极丑极了。

    那母亲先客客气气的说谢谢雷士先生送了那样多礼物,真不好意思。又说秋君不懂事,不邀请先生到家里来过节,又不问好地址,所以即刻要她到书局去问,才知道先生住处。待打发车夫到住处邀先生来戏院时,又说不在家了。雷士听说这母女还到书局去问,还到自己住处去接,更不知道如何说话了。他当然只好坐到这里,坐下以后又同这母亲谈谈若干旧事,这老人总不忘记帮助过她母女的雷士先生,且极诚恳的说到如何希望他身体会比去年好一点,如何盼望看见他,又如何欢喜读他的小说。女人则一言不发,只天真的伏在那母亲椅背,笑着望她妈,又望雷士先生。

    雷士先生象在地狱中望到天堂的光明,觉得一切幸福忧患皆属于世界所有人类,人与人,在爱憎与其他上面,原都是那么贴紧黏固成整个,但自己则仍然只是独自一人,渺不相涉。虽然在许多地方,许多人,正如何对他充满好意的关心,然而在孤独中生长的人,正如在冰雪中生长的虫一样,春风一来反而受不住了。他听到那做母亲的说到对他关心的话,就深深的难过。他听到那做母亲的十分快乐的把秋君的新婚相告,仿佛告诉一个远方归来的舅父甥女适人的情形,他只是微笑听下去。她还告他秋君的丈夫是个什么样人物,在安徽做些什么事,幸好戏台上在打仗,披了头发赵子龙出了马门一阵混战开始了,话才暂时稍息。

    老太太注意舞台上打仗去了,把话暂停,雷士才得了救,极其可怜的望到伏在椅背上一对黑眼珠放光的秋君。秋君也望他,望到他时想起日间的事,秋君轻轻的问,为什么日间要走,有什么不爽快事情。

    “不是不爽快,我有事情。”

    “你的事我知道。在上也有那样一句:”我有事,‘这是一个男子通常骗自己的话,不是么?“

    “亏你记得这样多。”

    “你是这样写过!你的神气处处都象你小说上的人物,你不认账么!”

    “我认了又有什么办法?你是不是我写过的女子呢?”

    秋君诧异了,痴想了一会,眼睛垂下不敢再望雷士了。在这清洁的灵魂上,印下一个不意而来的黑色戳记了,她明白在身边两尺远近的男子对她的影响了,过了许久才用着那充满热情与畏惧的眼光再来望雷士先生。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雷士先生说,说时舌也发抖。

    女人不做声,却喊她的母亲。母亲虽回了头,心却被赵云的枪法吸引祝“妈。”女人喊她的妈,不说别的,就撒娇模样把头伏到她母亲肩上去,乱揉。

    “怎么啦?”

    “我不愿意看这个了。”

    “还不到你的时间!还有一点多钟才上装!”

    “不看了吧。”

    “你病了吗?”

    “不。”

    “到哪里去?”

    “玩去,”她察看了腕上的手表“还有两小时,我们到金花楼去吃一点东西去。”

    “你又饿了吗?”

    “不。我们到那里去坐坐,我心里闷得很。”

    “好,我们去,我们去。雷士先生,我们一道去,高不高兴去呢?雷士先生,若是不想看这戏,我们就去玩玩吧,回头再来看阿秋的xxx。”

    雷士先生不做声,只望这女人,心中又另外是一种空洞,也可以说仿佛是填了一些泥沙,这泥沙就是从女人眼中掘来的。

    女人极其不耐烦的先站起身来,象命令又象自己决定的说“去!”雷士不由得不站起身子。这时女人极力避开雷士,不再望雷士,且把眉微蹙,如极恨雷士先生,不愿意与他在一个地方再坐。雷士先生则只觉到自己是无论如何将掉到这新掘的井里了,也不想逃,也不想喊,然而心中怔忡,却仍然愿意自己关了房门独在一间房里,单独来玩味这件事,或仍然在大街上无目的的行走,倒反而轻松许多。

    十二、车中

    在汽车中,雷士先生与那做母亲的坐在两旁,秋君坐正当中,头倚在母亲肩上,心绪极其不宁,时常转动,不说一句话。雷士先生也无话可说,只掉头从车窗方面望外边路上的灯。他除了这样办,再也想不出另外一种方法了。他有点害怕这事的进展了,他不避退是不行的。虽然退,前面一个深坑他依然看到,那里面说不定是一窖幸福,然而这幸福是隐在黑暗中的,要用手去摸,所摸到的或者是毒蛇,是蜥蜴都不可知。

    他到这个时候又依然不能忘记那个作知事的年青大学生,他且不能忘记自己的地位。他记得这母亲方才在包厢中提到那新夫婿时的态度,也记得女人在日里提到她丈夫的态度,想起这些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了。在一切利害计算上神经过敏比感觉迟钝是更坏一点的,所以他又宁愿意仍然作为不了解女人的心情那样来与那母亲谈话了。

    然而做母亲的见到女儿心中烦躁,却不来与雷士先生谈话,只把女儿搂在怀里,贴着女儿的脸。雷士先生就在那一旁,懊悔自己白天做错了事,把一种机会轻易放去。又觉得自己实在蠢得可笑。

    十三、金花楼

    到了金花咖啡馆门前,雷士先生先下了车。其次是女人,下车以前先伸出手来,给他,他只得把手捏着,扶女人下来,又第二次把那做母亲的也扶下来,在这极其平常的小小节奏中,雷士先生的心正如一缕轻烟,吹入太空,无法自主。他仿佛所要的东西,在这些把握中就得到了。又仿佛女人是完全天真烂漫,早把在戏场时的事早已忘掉,因为女人一入这大咖啡馆,听到屋角的小提琴唱片,在奏谷弗乐曲子,又活泼如日里在那花店买花时情形,假装的病全失去了。

    找到一个座位后,雷士先生为了掩饰自己的弱点起见,把忧郁转成了高兴,夷然坦然的去同那母亲谈话,又十分大方的望着女人笑,女人也回笑,这样一来,大家可以无须乎具有任何戒心,纵或在身体方面免不了有些必然的事,在心上倒可以不必受苦,方便自由多了。她要雷士先生始终对这种心情同意,故向雷士先生说“这里不比戏场,同母亲说话,是不怕被锣鼓搅扰的。”

    “是的,我忘记问老人家了,过年也打点牌玩吗?”

    “没有人。白天阿秋不唱戏,我就同她两个人捉皇帝,过五关,这几天也玩厌了,看书。”

    “我听说老人家还能看书,目力真好。”

    “谢谢雷士先生今天送的一包书,还有那些礼物。我阿秋说这是雷士先生送我的,我见到这样多的东西时,骂阿秋不懂事。阿秋倒说得好,她说书应当归她所有,东西归我,好笑。雷士先生,你对我们的好处,我们真不好说感谢的话了,天保佑你得一个——”“妈妈,”女人忽然抢着说“什么时候我们过杭州去?”

    “你说十八到二十没有戏,就十八去。”

    “十八!”女人故意重复说及十八,让雷士先生听到,且伶俐的示意雷士先生,请他注意。

    雷士先生说“喔,十八老人家过杭州吗?”

    “阿秋说去玩两天,乘天气好,就便把嗓子弄好点。她想坐坐船了,想吃素菜了,所以天气好就去。雷士先生近来是”女人又抢着说“妈,我们住新新,住大浙?”

    “就住后湖新新,随你意思。”

    女人又说“雷士先生,你近来忙不忙?”

    “忙什么?”

    “事情多吧?”

    “无聊比事情还多。”

    “无聊为什么不也趁天气好和我们一同到杭州去玩几天?”

    雷士先生不好如何说话。

    女人又向她母亲说“妈,若是雷士先生没有事情,能同我们一起去,就好极了。”

    “恐怕雷士先生不欢喜同我们在一块玩。”

    雷士先生就说“没有什么,不过我”“十八去,好极了。雷士先生你不要同我妈说不去,天气好,难得哩。”

    “当真去吗?”

    “为什么不去?我说到杭州,是顶欢喜的。划划船,爬爬山,看大红金鱼,吃素菜,对日头出神,听听灵隐老和尚撞钟,真好。妈,明九他若来,——”说到这里时,这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又把头垂下,住了口。

    那母亲说“阿秋,你今天又忘记写信了!我早告你是应当寄信给明九告他那件事!你今天因为见到雷士先生,就只知道同我说这样那样,也不知道疲倦。”

    女人低了头,不做声,情形又象因想起了什么事头痛,心里不耐烦起来了,反映到神气间十分明确。

    雷士先生虽然不意中似乎又受一点打击,但女人举动是看得很分明的。女人不做声,忽然又烦恼了,就觉得这事情真渐趋于复杂,成为不容易解决的事了。

    女人愿意雷士先生同过杭州西湖去玩几天,这动机在女人心中潜伏了什么欲望,雷士已明白肯定再不容怀疑了。不过在她的天真纯朴的心上,也许以为这样作不过是一种游戏,就尽雷士先生在一种方便中作一个情人,可以在这游戏中使雷士先生成一个能够快乐的男子,却并不是怎样危险的游戏。

    雷士先生则先看到这危险,故忧愁放到脸上,不快活的意思,完全与这时女人因一种潜在情绪骚动在心中而显出的烦恼两样。他是不是要利用这机会做一点事业,他还无法决定的。他把这事答应了,就应当去,应当到那里尽他所能尽的一个男子本分,在这种天与其便的事上得到分内的幸福,他再因循则可以说是一种罪过。不过事情还有三天,在三天中他若能沉醉到酒里,则或者容易过去,也不会别有枝节变故。

    若这三天尽这中年人来想,可不知道凭空要想出多少忌讳了。

    雷士先生知道自己的坏处是比别人知道他的长处还多的,他就不能有这种信心相信到三天以后自己真过杭州!他这时愿意,敢,到时也说不定又害怕,愿意仍然留在上海,过安宁单调的生活了。并且他又想,时间还有三天,单是今天一出门,所遇到的就变幻离奇到意料之外了,那三天中尽事实可能,还不知如何延展这局面。也许到时他纵不缺少勇气,勇气却又全无用处,事情变了。

    同时,他见到这女人青春的身体,轻盈的姿态,初熟鲜果似的情欲知识,又觉连三日后也不可忍耐,只想天赐其便,这时就能把这女人拥到怀中,尽量一饱。

    他在意识中潜伏一种原始性吃肉饮血的饥饿,又在意识中潜伏一种守分知足的病态德性。他尽这两种心情在自己意识中互相冲突,意志薄弱的他就既不左袒也不右袒。惟其既不能左也不能右,要在言语上始终保持到他略无痕迹的自然,也就不大可能。

    他又有妒嫉情绪,因为这妒嫉情绪,他就觉得血在心上涌,以为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女人拿到手上一天或一分钟,要象他人那样看清楚了这女人一切才放下。到妒火中烧时,他是完全不为自己设想也不为女人幸福设想,只想等待那机会一到,就将成为恋爱的人,使女人屈服,到后且不妨尽这作男子者知道有过这样一会事的。这也不过是“想”而已。若果想到的事全有危险的可能,则他稍过一时,又想到用自杀结束这一悲剧,给这社会添一故事,那当然是更危险了。

    他想的其实可以说是全无用处的。这时应当做的只是来同这老太太说一点闲话,同时用一些精巧的言语,随意把女人颠倒着,感动着,苦恼着,则雷士先生便不愧为男子,因为凡是男子应做的他已照做了。

    他有理由说各样俏皮的话,也还有理由说点谎话,极不合理的就是缄默。他一面作成十分小心听老人的神气,用耳朵去听那些琐碎话,一面用眼睛极残忍的进攻他面前的女人的心,极不应当低头去望自己的皮鞋。望到自己皮鞋的他,回想到那从鞋店出来见到的舞女。他去想那舞女,却不能同眼前的女伶好好说话,真是无用的男子,另一时他自己也将无法否认的。

    局面的沉闷是雷士先生应当负责的。不过咖啡已来,大家就把注意力转到咖啡上去,所以雷士先生与女人皆得了救。

    他就不含糊的夸奖这咖啡,说是比大华还好得多。

    “雷士先生到大华跳舞吗?”母亲说。

    “没有,我只到那里吃过两顿晚饭。我这人笨得很,在上海住了三四年,还没学会跳舞!”

    “为什么不跳舞?”女人说。

    “不会。也很少和熟人去凑热闹!”

    “那些地方实在人太杂乱。我阿秋会得不多,要学就问阿秋,她倒欢喜作先生教人。”

    “我想学唱戏。”

    “雷士先生又说笑话。你那么一个人,会干这行!”

    “不是笑话,我真愿意到台上去胡闹一阵。我看他们打觔斗的都象很高兴,生活也不坏。即或累一点,也有意思。”

    母女全笑了,母亲说“戏院可请不起你这样一位名人。”

    “正因为不要名誉,我或者就可以安分生活下来了。”

    “你这样做社会不答应,要做也做不来!”女人这样说。意思是并不出本题以外。

    “社会是只准人做昨天做过的事,不准人做今天所想做的事。”

    “除了雷士先生想到戏台上打觔斗,别的事倒是可以作的。”这话是那母亲说的,好象间接就劝说了雷士不要太懦怯。

    “秋君小姐以为这话怎么样?”

    女人笑了,咬了一下嘴唇,把话说到另外事情上去,她问她母亲“那我将来真到美国去学演电影,妈妈说好吗?”

    “有什么不好。愿意做的就去做,就好了。人哪有一成不变的事。”

    雷士先生说“真是。我以后也就照到老人家所说的生活下去,必定会幸福一点。”

    “是!幸福就是这样得到的。但是为什么又觉得这样那样才幸福,换个生活方式就不幸福”女人话不说完,又笑了。笑中意思象是,一个人不太固执成见,就会觉得幸福。

    “为什么?”他要说的话只用眼睛去说,他望到女人那充满稚气又极善良的神气。

    女人不听这话,自己轻轻的唱歌,因为这咖啡馆这时所上的一张唱片,就正是她不久要唱的戏,她在避开雷士先生的询问,然而在另一意义上她却仍然上前了。

    十四、车中

    雷士先生什么话也不说,用手捏着秋君的手,默默的到了光明剧院。

    十五、特别包厢

    陪那母亲坐到那里看秋君做戏,他下场时记不清楚同那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话。

    十六、车上

    仍然捏了秋君的手默默的送这两母女到家,自己才坐那汽车回住处。他准备大后天上杭州换换生活。

    十七、?

    作于一九二九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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