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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你这家伙!敬酒不喝喝罚酒啊!你还不赶快回家?”
满面通红的父亲把右手一抬到肩膀上,我就顿悟我的任务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了。因为那意味着,如果我再去烦他或者磨蹭下去的话,他就要用那蛮横的手往下猛打我的后背或者肩膀。
我并不是傻瓜,不会盲目地拿出勇气,或者不识相地、漫无目的地借着小儿子的可爱来撒娇。因为我的经验早已让我太清楚,骚扰父亲,甚至到让他愤怒,这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假如我是比父亲个子更高或者力气更大的大力士,就可以用绳子把父亲捆得紧紧的,押送回家。但我只是一个孩子,我只有嫩嫩的、枫叶般的手,根本不堪一击。
我像残兵败将一样回到家。妈妈听完我汇报父亲现在的位置和喝酒喝到什么程度,还有坚决不肯回来的态度之后,叹了一声长气。我没能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像凯旋将军一样归来,但是我所告诉妈妈的那些情报,至少表明我已经完成了作为侦察兵的任务。那是因为父亲完全喝醉了的时候,如果心情不错,那天晚上就不会发生什么事儿,但是如果心情不好,那天晚上红色铁皮屋顶房百分之百会变成战场。这是因为父亲有个很奇怪的习惯,如果因为外面有不开心的事情而喝醉,就会把那个情绪闹嚷嚷地一并发泄到家里来。
虽然不是重任,但是完成任务回来的我,肚子非常饿,诚惶诚恐地吃了晚饭。妈妈愣愣地望着我,但实际上妈妈并不是在看我。她是在想怎么才能安全地躲过今晚这一次?妈妈忧心忡忡,接二连三地叹着气。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像妈妈的表情,没有沾上任何色彩。
不知是拨弄着八角形的阿里郎牌火柴盒,看着盒子上的人物穿着花花绿绿的韩服敲长鼓,数着盒子里面的火柴睡着的呢,还是用黑色橡皮筋把大大的电池绑到收音机里,听着它传出来的音乐声睡着的。总之我是睡着了,然后在睡意中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砰地被提起来,紧接着就听到“扑嗒嗒嗒”的声音,被迅速地放了下来。
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在红色铁皮屋顶房的后院里,妈妈紧紧抱着我,蹲坐着躲在酱缸台上硕大的酱缸后面。原来,是爸爸喝得酩酊大醉,大半夜回到家里了。爸爸的归来,不是“我军司令”“我们家的大王”的回归,而是喷吐着侵略者的粗气,扯大嗓门,一下子征服了红色铁皮屋顶房。
“你这家伙!连自己妈妈跑哪儿去了都不知道,还躺着呼呼大睡啊?!嗯!你妈到底去哪里啦?!”
“不,不知道。”
“哼,真的不知道是吧?”
“是是真的。”
“那小儿子去哪儿啦?”
“那个也不知道。睡觉之前是看到跟妈妈一起在里屋不知道”
“好你个家伙,不知道你还很骄傲是吧?!”
突如其来地,醉得不省人事的父亲一下子打开大门冲进家里。睡得正酣的四哥,被父亲揍了一顿,抽噎着。比我大三岁的哥哥,因为没有被派去酒家而毫不知情,也没有任何准备,在对面屋睡熟着的时候成了父亲的俘虏,被拖到了里屋。父亲让哥哥跪坐在铺有桌布的饭桌上头,自己则横躺在垫着被子的下头,对着抽泣着的四哥来了一顿训示。
“我说你呀,真的应该好好学习。学习不好,就要像爸爸一样过苦日子。我是想学也没能学。要是你爷爷能让我好好学习,我现在怎么说也会坐在县长的位置上了吧!我不跟你瞎说。你知道你爷爷怎么对我的不?我为了学点韩文,还没来得及点上煤油灯坐在矮炕桌上,他就已经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大喊浪费油了。你看你们现在可不是那样,你们只要认认真真,好好学习,别说大学了,就算要养你到那个老头儿那样,我都会供着你们要咬紧牙关学到死去活来直到把膝盖骨都坐烂,脸变得像白纸一样苍白你们要像那样学习啊”俗话说虎毒不食子,除了横躺着的痞子相,父亲对哥哥的教导真的一点也不像是在发酒疯的感觉。但是如果在那些喝醉了的夜晚,刚好被他撞上了好惹的妈妈,那就不会是发酒疯那么简单了,十有八九会变成耍赖皮,无理取闹,把端上来的碗碗碟碟全部打翻之后,还要含含糊糊地嚷着,这又不对那又不是,这也称得上老婆伺候老公的样子吗?像这样要挟妈妈至少两个小时。
只要妈妈忍不住敢吭一声,那可就遭大殃了,桌腿断掉或者房门被拆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反正是总得有什么东西要变得稀巴烂了。
但是,父亲对儿子们的训导则不会超过30分钟,关于这个,藏在酱缸后面的妈妈,还有蹲坐在她旁边的我再清楚不过了。父亲很快眯上了眼睛,频频地点着头,摇摇晃晃地就像会把下巴掉到地板上一样,接着就倒头睡过去了。
每当里屋不再传来父亲发酒疯的声音,取而代之的“呼噜呼噜”的鼾声传出来的瞬间,窒息得像勒着脖子似的夜晚空气一下子散开来。面向后院的窗纸门流出淡淡的灯光,这世界真是变得宁静而又和平。那应该是4月末或者5月初的时候。
酱缸台的旁边矗立着一株高大的柿树,黄色的柿花开满枝头。柿花在夜晚微冷的空气下瑟缩着,散发出来的香气充满了整个红色铁皮屋顶房的后院。那香气在父亲拉开仓库门或推开厨房门找妈妈的时候是完全没有的,只有当父亲把身体瘫倒在里屋地板革上的时候,香气这才突然如此浓郁,颤动着直灌进鼻孔里。
之前我就知道在原来柿花掉下来的地方,掉下又大又青的涩柿子的时候,哥哥们就捡起那些柿子,打开大大的酱缸盖,埋到粗盐下面。我早就知道那个把硬硬的、涩涩的柿子变成软软的、甜甜的柿子的酱缸。但我却屏住气息,回头轻轻叫了一声叹着气的妈妈。
“妈妈”
“嗯?”
“盐酱缸是这个吗?”
“不是。那个是酱油酱缸。”
“那么,是这个吗?”
“不是。”
“盐酱缸在哪里啊?”
“是那个。可是为什么问这个啊?”
“嘻嘻嘻嘻。没什么”
不知道听起来会不会有点奇怪,当妈妈抱着我躲着喝醉的父亲,蹲坐在大大的酱缸后面的时候,那个深夜里的瞬间成为了最幸福的时刻,永远珍藏在了我的童年记忆之中。
因为妈妈整天都在做农活,或者喂牛,或者做家务活,甚至给别人做事拿工钱,所以除了给我脱掉脏兮兮的衣服或者每两个多月给我洗一次澡以外,几乎就没再向我伸出过双手,更别说把我抱在胸前,把双手放在我的后背和腿上,温暖地围绕着我——除了那种紧急的瞬间,根本无法享受那样的待遇。我是说,除了因为我还太小而无法记忆的那些情况之外。
那样紧贴在妈妈的怀抱里,听到妈妈的喘息声和心跳声,妈妈稍微动一下的时候,从裙子上断断续续地传来的那沙沙声,分不清是破短裙还是罗缎裙还有月色下哀伤地向额头吹来的夜风声,和像小小美丽世界凋零似的“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的那黄色柿花我和妈妈紧贴着融成一体的那瞬间,比起对于父亲的恐惧,从妈妈那里传来的温暖的归属感更为强烈、和美、幸福。
那一年的涩柿子掉得特别多,我捡起来埋到大酱缸里的粗盐中。四五天到一周左右,硬邦邦的涩柿子便都熟得软软的,成了味道不错的零食,吃起来颇像红柿。
如果我以后能有一个带院子的房子,我想在后院移植一棵长得差不多高的柿树,再弄一个能有大人的肚子或胸部那么高的酱缸台。然后,当有拳头大的涩柿子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掉到地上的时候,就把它们捡起来埋到粗盐里面,使它们入味。跟我小时候做的一样。
我的记忆之中,入味了的涩柿子多半都是甜的,三成左右是掺有涩味的,还有那剩下的一成就是我能记忆的、小时候妈妈的味道。我多想再尝一尝夹杂着我对妈妈的追忆的那一成味道。那一成的味道到底用什么来表达好呢?说它像偎依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浸透着妈妈的乳房和妈妈的叹息声,还有悲伤的风声一样的味道,不知道可不可以。
回想一下,妈妈对我来说,就像是浸透着人生悲伤的一个硕大的盐坛子。而当时还很小的我,是不是就像被埋在那怀抱里的涩涩的小柿子呢?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妈妈现在还活着的话,我想用4月末5月初盛开的黄色柿花编成项链,戴在妈妈那布满皱纹的长脖子上,我想把依偎在她怀抱里那些无限和美、无限温馨的记忆编织起来,戴在她身上。而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我,则想温暖而又宽松地抱一抱变小了的妈妈的肩膀和她弯曲的背。
妈妈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没能想到这些,直到现在她去世了,才怀着那些虚无缥缈的希望,看来我对于妈妈来说,确实是晚熟而不孝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