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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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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徘徊在西天尽处,层叠的霞彩迟迟不愿散去,执意要为天际衬上缤纷的瑰色,不肯让黑夜的夜幕正式接手来临。

    皇城的内城,都因这炫烂的霞色而染红了,在钟灵宫的天台上,一名身着术袍的男子乘着晚风,袍裾迎风款款翻飞。他往前更站一步,临高俯眺眼下的一切。皇城内城的各处高砌的皇亲巨宅、官府大院,此刻的屋瓦正反射着夕照斑烂的色彩,放眼望去,霞光如鳞,处处辉煌闪烁。

    但,在这片看似一如以往的黄昏里,无人知道,有只鬼,闯进了这座不属于他的世界。

    “师父。”轩辕岳不作声地来到他的身后,微微屈首向他低唤。

    皇甫迟没有回首,只是一径地遥望如血色烂漫的落日。

    他屈指算了算,低低一笑“有只闯错地盘的东西来了。”

    “闯错地盘?”轩辕岳迟疑了一会,也跟着摊指算来,不久,他拢紧了一双墨眉。

    阴间的鬼囚,擅自闯入了阳间?他怎都没有注意到?

    轩辕岳不语地在地心中辗想着,那只鬼囚,是如何闯过边界的?区区一只遭禁的鬼囚,应当是没有这份能耐,是谁帮了那只鬼囚?然而他更担心的是,那名鬼囚来到阳间是想做什么?

    懊不会是为了前些日子被师父捕获的阴界殿下暗响吧?

    他欲言又止“师父,关于天坛里囚禁的阴界殿下”

    “他怎么了?”皇甫迟挑了挑眉,缓慢地旋过身来,夕照映在他的身后,令轩辕岳看不清他阴暗的面容。

    “他很衰弱。依我看,再不让他返回阴间,他恐怕就撑不下去了。”无法回到阴间,吸取了阳间过多阳气的暗响,已孱弱得有如秋风中的枯叶,虽然他已用术法勉强维持住暗响的生命,但这也仅只是暂时的,他要是再不来和师父说说,只怕暗响就将魂飞魄散了。

    他的唇边勾曳出无情的笑意“你要我放了他?”

    轩辕岳郑重地向他颔首“徒儿认为师父不该留着鬼。”阴阳两界素来能够平衡,就是因为两界互不相犯,如今阳间的人私自捉了阴间身分极为重要的人物,只怕这份和平就将被摧毁了。

    “喔?”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师父,鬼子会为阳间招来祸害,咱们不如”才想建议他尽速释放暗响的轩辕岳,语未竟,已遭他驳回。

    皇甫迟扬手一斥“为师的会留着那东西,自是有他的用途。”得之如此不易,且这个机会百年也难再有一回,他怎可轻易放过这个天赐的安排?

    “他不过是只幼鬼罢了,能有什么用途?”不想见一条阴间的生命就此消逝,也不想眼看将因此引发动乱的他犹不放弃“相反的,如不尽早释放鬼子,就怕阴阳两界将因一名鬼子而造成不平,万一因此而惹出了事端来那该怎么办?倘若阴界派出鬼差想索回鬼子又该如何是好?”

    皇甫迟眉心隐隐怒动,眨眼间,他的身影一闪,他已静立在辕轩岳的面前,令轩辕岳的呼吸瞬间紧紧被锁住,再无法发出声音。

    “你何时变得这么多话?”这个徒儿素来不是只会照章行事,不会有怨也不会有疑吗?怎么他今日却跟那个叛徒一样,竟敢反驳起他。

    “我只是”

    他的音调更是令轩辕岳不寒而栗“我可曾允许你对阴界之鬼心软?”

    “没有。”轩辕岳猛然一惊,知道他动怒了,连忙低首补救。

    “知道就好。”他扬袖一拂,侧过身眺望那轮已将沦陷至远处暗山里的余日。

    紧握拳心的轩辕岳,深深摒敛着气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静看着皇甫迟的侧脸。

    投入师门以来,至今,少说也有廿年了,这廿年来,学术得道多年的师尊,面容一日无改,依然看来是个年不过三十的俊朗美男子,但他的实际年龄,却是谁也不清楚,众人仅知的,是人人朝他俯首的强大道术法力。

    想当年,京兆外两条主要水运的江道,因暴雨泛滥成灾,淹没了两江沿岸的民居和良田,在那时,皇甫迟出现了,一袭白袍的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踩踏着江水狂浪,凌空站在江面上施法不过半日,两江的怒涛如同风止雨息,被淹没的地域,也纷纷潮退水尽。

    以神人之姿出现的皇甫迟,很快的就受到圣上点召入宫面谒,不久,随即被策封为护国法师,不但在皇城内城里拥有属于国师一人的钟灵宫,在朝廷内,因有许多将他视为政海明灯的众臣们,使得他具有莫大的权势,只因不仅是民间百姓将他奉若神明,就连圣上,也得时时入钟灵宫向他请教消灾。

    可是,众人和圣上都忽略了,这个谜样的国师他的来历、他真正的面目是什么,就连身为徒儿的他也不清楚,这个表面上看来救人救世的师尊,为何真实的模样,竟是如此与表里不符。

    越是多靠近师尊一分,他便益发觉得,师父的血是冷的。

    皇甫迟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小心看着鬼子,他若挺不住了,你就为他施以延寿之法,别让他死得太早。”

    “是”他怔了怔,无奈地垂下眼答应。

    “还不走?”已吩咐完毕后,见他许久仍是没离开,皇甫迟不悦地回首。

    “还有一事。”轩辕岳的眉心更是紧锁“就是荧惑守心一事,圣上命人前来询问师父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为皇室消灾。”

    “转告圣上,为师将会择期祭天。”

    “祭天?”惊愕之余,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但荧惑守心一事分明是天文占侯捏造的,为何还要”就连他只要掐指算算也知道那回事是假,而师父却还要让这出假戏继续真做下去?

    皇甫迟却眯细了眼,低声地向他警告“不许把这事泄漏出去。”

    望着他凌厉的眼眸,轩辕岳不能否认,即使他再怎么不想参与朝中之事,再怎么不想跟师尊一样被卷入朝争之中,可只要他身为徒儿一日,他就得被迫入局,然后再一如以往地将这朝野中的黑暗面全都咽至腹里深藏。

    “徒儿知道了。”久久,他终于心灰地开口。

    “岳儿。”在他疲惫地转过身时,皇甫迟又再交代“去杀了那只擅闯阳间的鬼囚。”

    他一怔,步伐像灌了铅,沉重地拖拉住他,令他怎么也走不动,他甩甩头,奋力驱走心中种种的费解,努力将所有的抗驳都压下。

    皇甫迟微微扬起唇角“不该存于这世上的东西,就让他回去他该待的地方。”

    “是。”

    银月似把锐利的镰刀,清冷地挂在众云飘飞的夜空里。

    在吹起料峭寒风的午夜,殒星褪去了无害的人相,替换上了他原本吓人的鬼面,化为魅夜里寻找仇人的恶鬼,无声地来到新任丞相翟庆的豪宅之外不远处。

    经历了昨日后,翟庆像是极怕再见到他似的,连夜加派了大批的官兵护府,森严的守卫,宛如在戒防着什么危机或是大敌般,让殒星才远远地来到大街,犹未走到丞相府前的大道上,便可看见丞相府布满戒护的人潮,令他就是想一进府探究竟,确认翟庆是否真的在府内,也得大费周章。

    错失了上一回在法场中来得太快的机会后,要想复仇,变得不再是件易事。

    其实以他往昔在沙场上以一杀百的能力,要入府杀人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他惟一的目标只是翟庆罢了,在孤牢里坐了廿年后,他不想再开杀戒,更不想再杀无辜之人。

    因此,他选择暂饶翟庆一命,先依鬼后暗缈之愿救回暗响再图打算。

    可是,人间这么大,他上哪去找暗响?鬼后只说了可能在京兆里,虽说是为他缩小了搜索目标,但,京兆也不小啊,若是从头至尾一户户搜起,只怕在百日之内,他仍是无法顺利代鬼后找回爱子。

    但,换个方式想想,这世上,能够捉住暗响或是收留暗响的人,应该也不是有很多,暗响毕竟是只鬼,阳间之人容不下鬼、也惧于鬼,如此一来,他更可减少去些许范围,将目标放在神鬼佛仙有关,或是得道的术士那方面去寻找。

    打定好主意后,殒星无声地离开了大街,身轻无影的他飞跃过夜空,回到他停留在人间时暂时的栖身之所。

    镰月浅淡的银光,朦胧地照进一处残破的弃庙里,回到破庙中的殒星站在庙中,炯亮的眸子四下搜寻,就是没见到昨日被他自法场带回的震玉。

    她走了?昨日看似孱弱的她,在昏迷了一夜一日后离开了?但,她能上哪去呢?此刻的她无亲无故,她能去投靠谁?就算是她仍有朋友在这座京兆里好了,又有谁敢收容她呢?

    想不出她可能会去哪,在他能反应过来前,他已迈开步伐朝外走去,想将她找回来,以免她在外头抛头露脸又会引来杀机。

    就在他这么想着时,他停顿了一下脚步,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么担心她的安危。

    其实除了她的安危外,会想找她,不是因他想要她回报救命之恩,或是对她有情与欲那类的想望,他只是在聆听了她一晚的梦呓之后,突然很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他想知道,经历了满门抄斩的痛楚过后,她将何去何从?他想知道与他拥有同样切身之痛的她,接下来的下一步将怎么走、日子又该如何过?以及,她是否还会再抛弃她的生命一回。

    再次走至外头,因为天上的云多,大地只洒上了一层浅淡的银辉,月下的景致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借着鬼类灵敏的嗅觉,他在吹拂的东风中嗅着了她的气味,顺着那带着淡淡香气又泛满血腥之味的气息,他走过大街、绕过小巷,离开了繁华热闹的百姓居住地步出城外,来到了一处令他觉得熟悉,极似阴间的鬼域。

    在一片荒烟蔓草和孤冢凉坟之间,震玉那一身醒目的血染衣裳,令殒星很快地便找着了她,同时,他那多年前就已找不着的灵魂,也被她震慑住了。

    她在挖坟。

    盈盈绿亮的鬼火,顺着风儿在乱碑和荒墓中四处流窜。此处是座乱葬岗,是朝庭专门用来处理斩首后人犯的地方,而她,就安安静静地伏跪在一处新土未干的巨冢上,以赤手扒挖着新掩埋的黄土,在一旁,则置放了一台她找来的破旧推车,和数颗她已找齐的人头。

    看着她的举动,她似乎是想将所有亲人的尸体,全自这处简陋的无名巨冢中挖出,再配上她已拾捡好的人头,好让尸首分离的亲人们,都能够在死后落得个全尸。

    当朵朵灿亮的绿焰飘过她的身旁时,面色苍白散着青丝的她看起来,比他还像鬼三分。

    在白日,她不能冒险进入这处乱葬岗里掘坟,不然将会被那些想缉拿她的官兵们给逮个正着,但入了夜后,这处恐怖弥漫着浓浓鬼意的荒山,则无人敢再进入更不敢多留,他想,她或许就是因此才会趁夜来此掘土挖坟吧,只是他不知她在入夜了后,究竟来到这里挖了多久。

    她那曾是洁白的指尖,在她的挖掘下已遭尘污土摧,她费力将一堆又一堆的泥土自坟里挖出来,剔透的汗水,顺着她弧度美好的芳颊滑下,一身的孝衣继染血之后,沾上了黑黄污浊的尘土,殒星顺着她动作的方向看去,看见了巨冢里冤躺在一块的震氏一族。

    这些人,都是她的亲人?是谁杀了他们?圣上吗?

    他有些怔忡,精神不太能集中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瞧瞧她,分明就已疲累得几乎挺不直腰杆了,扒土的动作也缓慢得像是困难重重,当她因力竭而差点掉进坟里时,他飞快地上前搂住她的腰肢,将她给拉回他的怀里。

    “我来帮你。”看不下去的他主动要求帮忙。

    震玉意外地抬头看着他,半晌,微微朝他摇首后,推开他又不语地低下头继续微着手边的动作,她不要他人的帮助。

    遭人拒绝的殒星,伫立在原地,两眼无法自她那张坚毅的脸庞上移开,她看似柔美却又令人心怜的容颜,紧紧缠锁住他的视线,像似有着无名的线牵扯住他。

    没来由的,丝丝扎刺般的痛意钻进他的胸坎里,他一手掩住胸口,不明白这份锐利的痛意从何而来。这个空荡荡的胸口,似乎是自他生前遭人剜去那颗心后,他就不曾再感受过这份痛意了,为何,此刻却会因她而再度拧疼了起来?

    黑幽幽的天际,此时似被撕裂了一道裂缝,狂风厉吹,横雨暴洒乱下,豆大的雨滴点点打落在她纤弱的身子上。空气中雨丝的气味,带着浓重的水湿气息,冲淡了一地血液造成的腥膻浓腻味,染血的黄土融蚀在烈雨中,经大雨一洗,大地再度如新,其中的爱恨和委屈,也都不得不化为一江春水,枉自东流。

    木然的容颜上布满了雨水的震玉,默不作声地持续将亲人的尸首一一搬上车,虽然动作很艰难很缓慢,但她还是没有向殒星求援帮忙,她只想亲手带他们离开。

    离京那日,只有她一人来得及离京,在法场那日,也只有她一人能逃出生天,连连两回,她都没能和他们结伴上路,因此这回,她一定要亲手送他们,好让他们每个人能够离开这里永远的团聚在一起。

    默然地搜集着亲人的尸首,震玉没有哭,一声也没有,也许是雨水打去了她的泪水,又或许这场下得那么凄厉壮烈的大雨原本就是她的泪,而在远在云端上呜咽的春雷,则正代不愿落泪、不肯哭出声的她,悲唱出她那无处可诉无人可倾耳聆听的心衷。

    即使雨声再轰然再怎么壮大,殒星却仍是在茫茫的雨幕中听见了。

    他听见,她那幽然恻远的呼唤,他听见了,她悲伤呼喊亲人的泣音。他还记得,昨儿夜里,当她犹不醒人事时,她以心碎的声音,切切地唤着她的家人,一整夜下来,他的双耳不知收藏了她多少的伤悲,可今晚,她却一句话也没说,她在收拾好了散落一地的伤心后,兀自伪装坚强。

    雨水顺着她白皙的面颊无声倾流,望着她那张和呼兰公主如出一辙的容颜,殒星再也不觉得她与他记忆中的女人相似。若是说,对于呼兰,他的情感是远远求之不得的爱慕,那么对她,则是满满的不舍和同病相怜。

    心底,忽然有股油然而生的冲动,他很想为她抹去那些雨水,亲眼看看她的泪,让她自在地哭出声。

    当震玉搜集好尸首,将他们全都搬上车后,她仰起螓首,雨水密布在她的脸庞上,冲散了泥水和血污,再还给她一张清丽的容颜,她星眸半张,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倒好,她那浑浑噩噩的心房,此刻,也着实无法再收纳更多的清醒。

    大雨蒙蒙,金风凄凄,休息了半晌后,震玉紧握着车柄开始推动台车,想将亲人们带离这处不该是属于他们的归处,然而因雨而变得极差的路况,却不能如她所愿,不只一次地令她泥足深陷,就在她又陷入泥堆里无法在雨中推车前进时,殒星使劲拔出自己也陷在泥地里的双脚,大跨步地步出了泥泞的土地,催促自己上前来到她的身畔,不理会她拒绝地抢过推车的车柄,落力地为她推起车来。

    又冷又累,几乎将气力耗竭的震玉,再三地推拒他的帮助,直至她再也无力推拒他比她更固执的执拗,也只有任由他前来插手,而她,只是无言地跟在他的身后。

    一边努力将推车从泥泞地中推出的殒星,两眼直视着前方。

    他不敢回头,也不愿回头,因为他不想再看见那双曾经与他太过相似的眼眸,因为,他不想再在破碎的痛苦回忆中重蹈覆辙,再让那份感觉在他心中翻搅一回,可是背后那两道紧随着他的视线,却像两团暖火,令他的背脊后,有种灼灼的烧热感。

    雨水纷纷扑面而来,风疾雷暴有如鬼哭神嚎,像是这场苍天的雨泪水无平息之日。他咬牙继续前行,却忽地觉得,这条离开乱葬岗的路途太过遥远漫长,而这场大雨,则是太过痛烈难挨。

    聆听着震玉始终跟随在他身后的足音,一脚一困顿,一脚一蹒跚,像是雨夜中最沉重的回声,千言万语诉之不尽的苦怨,全都被她藏在这足声里头,因无处可诉,只好借由此声在雨丝中滑过。

    天犹未亮,这一夜,很长,很长。

    再回到破庙里,清晨已翩然来临,纵容鬼魅的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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