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快班王捕头也同样一肚子气。奈何舒推官早就怂了,段府尊也不愿意揽事,他只能忍气吞声把人带到了府衙南门,眼见得在那接人的竟然只有一个汪孚林,并不见半个歙县差役,他忍不住出言刺道:“汪小相公好托大,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地单身过来接这些犯事奸民?”
“第一,他们是犯了事,但骨子里不过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庄稼人,不是奸民。”
汪孚林脸色丝毫不变,扫了一眼这些才坐牢没半天,就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乡民。见他们听到王捕头对自己的称呼,无不都在偷偷打量他,听到他说话的时候,脸上表情各异,有人苦笑。有人感动。有人振奋。也有人撇嘴,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不知不觉稍稍挺直了一些脊背,至少都对视他的目光了。
这时候,他才继续说道,“第二,我不是托大,因为如果他们犯事之后要跑。府衙差役就算来得再快,怎么也会跑掉一个两个,而不至于一举擒获了所有人!再说,我刚刚从南溪南回来,南溪南吴氏才刚刚殷勤款待过我,料想身为南溪南人,他们总不至于丢家乡的脸!”
说到这里,他看也不看王捕头,见乡民们从原本的面面相觑,到表情显然微妙了起来。他这才对众人说道:“歙县叶县尊虽说正病着,但方二尹一样神目如电。犯事的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绝不宽纵姑息,但是,你们辛辛苦苦从乡里送来的完税粮食,都已经暂存在征输库!”
那率先动手的年轻后生猛地抬起头来,狂喜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其余被牵累坐牢的乡民亦是抑制不住高兴的表情,身为里长的老汉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悲叹。而汪孚林并没有等他们说出什么感激的话,做出什么感激的动作,只是咳嗽了一声说:“那么,现在各位就跟我回县衙,刑房吴司吏一会儿会过来,劳烦王捕头帮忙接洽一下,交接一下相应的案卷。”
眼见汪孚林转身走在最前头,一群乡民彼此搀扶,就这样默默跟了上去,一长串人没有一个左顾右盼的,没有一个逃跑的,府衙快班王捕头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心想怪不得前任死心塌地跟着舒推官,到最后竟是被坑得连位子都丢了。这汪小秀才不愧是松明山汪氏的人,想当初府衙中的前辈提到那位南明先生时,也提到过人简直是舌粲莲花,在徽州一府六县的文士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如今汪小秀才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汪孚林带头的这一行人走在路上,自然极其扎眼,不时有路上行人看到之后为之驻足,甚至还有人闻听消息后过来围观,从徽州府衙到府城东南德胜门这一程路,须臾便是呈现出夹道“欢迎”的场面。这府城之中也是歙县籍人居多,可对于今天发生的这样一起案子,反应却各有不同。富民们大多在表示同情的时候,认为反应过激,中人之家乃至于平民,却都在私底下拍手称快。
那帮子买入时拼命压低粮价,卖出时却拼命抬高粮价的黑心商人,活该!
从德胜门进入歙县县城之后,那个率先动手的后生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冲上前去两步,对着前头的汪孚林说:“汪小官人,一人做事一人当,都是我一时昏头这才铸成大错,要打要杀我一个人承担!求求你向叶县尊求个情,放过我爹和乡亲们!”
他这一起头,身为父亲的里长老汉没吭声,其他一路上还算老实的乡民也立刻闹腾了起来。
“黄小四,你往自己身上揽干什么!可都是那伙计狗眼看人低,怎么不把他这种奸人也抓起来!”
“谁让他嚷嚷歙县两溪南,及不上休宁一商山,这不是寒碜咱南溪南的人吗?若真的只怪罪我们,那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些黑心商人欺压咱们多少年了,按照太祖爷的祖训,奸商害农的,都该死!”
听到这七嘴八舌的声音,原本默然走在前头的汪孚林突然停住了。他就知道,这些种地的乡民看上去老实,可要是你认为他们老实巴交一点心眼都没有,那就大错特错了!眼下就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心思活络打算替自己讨公道了。
他转过身来,又听了好一阵子这乱糟糟的嚷嚷,他突然猛地喝道:“奸商固然可恨,可你们动手打砸,那就是目无王法!若没人替你们赔补损失,真的按照朝廷从严的律法,一个个都要充军,懂不懂?”
读书人的名声,再加上之前那杀气腾腾的灾星光环,汪孚林终于把众人的喧闹给镇压了下来。但他看得出,这仅仅是暂时的。
见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围拢了过来,他就提高了声音说:“我知道你们辛辛苦苦一年,却在收获的时候遭遇这种事,心头很苦。所以,我代表松明山汪氏,回头就会发帖给歙县各家乡宦富户,请求大家一块来想一想办法!就连叶县尊自己病倒在床,闻听你们的困境,也忍不住捶床说,农乃国之本,断然不能让你们流血流汗又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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