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价,她是一个文化荒漠。于是也就不吝用学来的粗口,以其之道还治其身。
当时倒根本未想到,那纯粹是一己之偏狭,纯粹是一种己所欲而施加与人的蛮横无礼——我怎么可以因为自己喜欢譬如刘小枫而理所当然这座城市必须有刘小枫的影子呢?我又怎么可以因为我和基斯洛夫斯基调过情就要求所有人都和基斯洛夫斯基调情呢?我凭什么可以把自己喜欢的就也要求我之外的他者对其也喜欢?——好歹也读了二十年的书,为什么我竟越来越狭陋,越来越不能容忍接受非我族类?难道读书最后的功用最后就是造就一个一叶障目的促狭鬼?想到这些,不免汗流涔涔。几千年孔圣人就教导,己所不欲,勿施与人,这句冠冕堂皇的话,千遍万遍地挂在嘴边,料来也成为空头支票。书读来读去,如果说“己所不欲,勿施与人”是读书人的口头禅,那它比之那句粗口并未见得更有实效性。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凭什么说,柳州是文化荒漠?我身在柳州,即便如许年,我真的就抵达了柳州的深处吗?随着在这边生活的时间愈长,对她了解得愈多时,终于会有那么一天,如果我再听到有人说柳州是文化荒漠时,我就会这样质问:你了解柳宗元多少?你知道柳侯祠里的三绝碑蕴涵着什么吗?你了解龙潭公园的恐龙化石多少?你了解都乐岩岩洞多少?你了解鱼峰山上关于歌仙刘三姐的传说吗?你了解柳州奇石多少?你了解柳州的棺材多少?你又是否知道,柳州的螺蛳粉里没有螺蛳是一种常识?——你如果不了解这些,你凭什么说柳州是文化荒漠?你以为你穷尽了柳州吗?一个人内心拥有什么就赋予其所观察的对象以什么。柳州之所以是文化荒漠的理由之有一个:只有当我们自己内心一片荒芜,那么她也就不得不荒芜——荒芜的眼睛只能看到世界的荒芜。
一如其他众多的城市一样,来柳州年月日久,我对柳州的了解,也只是一点一滴,九牛不足一毛。我只能祈求,我能因为看得更多而不至使自己的眼睛荒芜,我能因了解得越多而能爱之愈切——而无论我们怎么了解,抓住的也只能是碎片。碎片就碎片罢,真正存在的印记,总在碎片中呈现。如果我们无力把握整体,那就把碎片当作真实:不必在碎片面前碎裂伤心,而始终认定,碎片就是全部存在的回声。浮光掠影中的惊鸿一瞥,或许遭遇的就是一次灵魂的永久震颤。
那条蜿蜒而下的柳江,我既未曾上溯至她的源头,也未随她漂流而下。她为何要在这里辗转,她为何要在这里回环?她为何又自始至终要在这里悠悠不尽?莫非她的来而又去就是为了流淌那一句同样没有尽头的“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莫非她就是为吟咏流连这空空如也的暮冢而迟迟不欲东去?与这条河流一样悠远的又是什么?我无以言说。敲扣那千奇百怪形状的石头,我只能在柳州的奇石中隐约感觉那种生息着我们而又周行不殆的力量:
这寂静的声音来自石头的内部
独一无二,绝无重复
经由日日夜夜水之冲涤,风之磨砺
它黑暗地积蕴亿万年的自然之力
仿佛层层历史推进的裂痕,不假外求
这无名的胚胎盘踞于自身的贫乏和富足
在一双手将之开采之前,无人知晓
它的冰冷骨头会飞溅什么样的温暖歌声
亦无人知晓这茧敛火焰和闪电的马蹄声碎
会栖止于什么样光影交织的疆域
又会眠饮于什么样梦幻蝴蝶的河流
一切显得神秘莫测,不可思议
当开采向深处挺进,它亘古缄默的纹路
引向无极的奇思异想并绽放甜畅的天籁词语
澄明如镜,它宽恕了与生俱来的瑕疵
乃是我们得以瞬间觑探一览无遗的自己
我们始满怀欣喜,战战兢兢为之命名
使臲卼的灵魂终受庇于大音的形体
是的,在这座城市面前,在无言的力量面前,也保持我们的沉默吧。我已深感我们说的愈多,我们所知愈少。与她共呼吸,相顾两无言,或才是真正以之为至爱。而也惟有这种一往而深情的至爱,才使得我们这些异乡人,在与其耳鬓相磨之中,乃至到了另一座城市,另一个地方,会因邂逅只言片语的柳州话,而感觉到恍然而至的亲切。我们也就不吝冒着说的危险,一再去把她诉说,对她诉说,听她诉说。之于她,我们是异乡人,而我们甘愿于为她驯服。驯服,我们将无须再假借千里之外的故乡来建造家的定义。这里的白昼和黑夜就是你日日夜夜夹杂着火焰的呼吸——她所馈赠给我的,永远多于我所给予她的;不是我在这里建造什么居所,而是这里赐给我居所。
这些年来,半是观光客,半是旅人,南下了深圳,西去了昆明,北上了京城,晃了一圈,回到柳州。“天地广大一过客,历尽千峰始到家”而今,到哪个城市,甚至到哪里定居,于我都无所谓了。但凡每个城市,她都在赐给她所承载的人们,以生活,以诗,以深刻也以肤浅,以爱也以痛苦。即便一百万个我、一千万个我对她的记忆,也只是汇拢而又散去如沙地上的脚印,即便这些记忆只是转瞬即被时间之波浪冲刷得一干二净而又微不足道的记忆,既然生活在她之中我们不能期望她把我记住,那就让我用一种属于自己的方式来把她记住——她给我刻骨铭心,那就没有任何理由报之以蜻蜓点水。
柳州,如果我冲撞了她,那是因为我的无知;而我喜欢上了她,那是因为她原本不可穷其究竟的深邃。“吃在广州,玩在杭州,死在柳州”人们把一生的喜怒哀乐押在凡间,而把比一生更漫长的幸福,押在柳州。我只是其中的百万分之一。
2004年2月28日于螺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