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陛下昏睡多日,总算是醒了。”冯智微有欢喜之色,趁势偏是不答话,又道,“陛下稍候,奴才叫柳太医来。”转身就喊道,“柳太医——陛下醒了——”
皇帝虽是初醒,倒神智并不糊涂,揣住冯智衣袖角,还是那句,“清河王人呢?”
冯智故作掩口而笑的样子,道,“陛下睡糊涂了,清河王还在征北军中呢!”
正说着,柳平胥已到,跪地请安,搭脉之时一丝眉心微蹙,虽是一闪而过,却足以让冯智看得清楚。
皇帝已经知道不好,刚想再说话,却是听得殿外有宫人请安的声音,“太子殿下!”
子缊进了太英殿却不赶着去见皇帝,却先一步见了柳平胥。
“如何了?”
柳平胥,“皇上刚刚才醒,微臣会尽力的。只是——”
子缊见得他指尖微微发颤,惊疑地望着自己,踌躇不言语,子缊知道他有要事要说,便着他起身。
“有什么话,柳大人直说就是。”
柳平胥近身低语,“陛下龙体本就大不如前,这几年来大小病症都常有反复,一年来风寒之症尚未拔除干净,乃是陛下好酒之故。本就是要平心静气,安心休养,断不可喜怒反复无常,动怒更是无益的。如今却是猝然昏倒,于身心具是大难。陛下昏厥不醒,汤药多是灌一半流一半,终究没起到太大作用,所以微臣连日来,在陛下兑端、涌泉、少冲、少府及百会,五处穴位施针,才方使陛下渐有苏醒之意,只是这样总不是长久之计,有些事情,还要殿下早做打算才是。”
子缊定眼看了柳平胥,他坚定的眼神,微微颔首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冯智以朱绳把半张幔帐拢了起来,好让皇帝和子缊得见。
“儿臣给父皇请安。”
子缊跪礼叩拜道,纵使如今九五之尊的各样生杀予夺之权全数握于自己手中,当着皇帝的面却不敢显露分毫骄纵之色。
魏帝正欲发作,双手紧攥,拍着床板。
冯智垂首退后,轻摇着,知道皇帝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子缊抢先一步叩首道,“父皇息怒,儿臣只恐前朝政事不稳,不得不暂担监国之责。只要陛下康健,儿臣定当归权,闭宫自省。”
魏帝哪里还有气力听他说道这些,嘴里还喃喃,“绛儿!绛儿!”
子缊只恐自己错听了,抬首望向侧立的冯智,见他收了下颚,脖子萎缩自然而成一个俯伏不大的点头,子缊便知道没有错了,谦恭答道,“北疆新扩领土,刺史、长史、司马等官位空悬,尚还不知指了何人去,又常有小股流兵做祟,因而十四弟十五弟尚且还未回。”说罢,叩首再道,“母后身体并无大碍,如今已然大好,只是还不方便来探望父皇,父皇只顾安心养病就好,儿臣早已说过,对父皇母后,儿臣断不敢忤逆。”
皇帝不顾他,喃喃只道,“子绛!叫——叫老十二——”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是又喘了好几口气,“来见朕——”
此刻再没有高高在上的皇权君威,一时气急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如今的皇帝,此时此刻无非是手无实权、政令不出这太英殿的枯骨之馀,纵使是皇权天授,天之骄子,也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曾经的宏图大志,在此刻都已化作乌有,壮心不已,心下最后一念是绝不能容许自相残杀的任何一个皇子即位。他想到了老十五,那个上马能征,下马又随时能成个安静闲散致世的闲人模样,现在想来却是最好不过的。
可唯这样的愿望最不能实现,且不说眼下已有太子,就算是没有,被人胁迫着的帝王又岂能在传位之事上如愿。
子缊跪在床榻之下,隐隐能听见皇帝言语,目光一横,向冯智确实着。冯智没有反应,这便是证实的反应了。
“父皇是想找十二弟?”子缊抿紧了唇,收敛着笑意,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得清唇上留下的一排牙印,淡白的唇唯有被皓齿咬过的地方显现出与周遭不一样的颜色。
子缊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眉眼,动作,甚至是鼻息,他只当皇帝的突然昏厥是上天对他的又一次怜悯,或许真是看在他这几年经营辛苦的份上,给了他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转机。如今更该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是把史记外戚世家中汉景帝栗姬之事谨记于心了,断不敢做了下一个栗太子,临帝位就差了一步,硬生生成了临江闵王,孤苦死在狱中。
想到这里,即刻说道,“父皇安心,十二弟听闻母后害了心病,已前往椒房殿中照顾母后汤药,太英殿里,就请五哥替儿臣向父皇尽孝吧。”
说罢,叩首起身离开,动作一气呵成,再不会有踌躇不定之色。
绕过太英殿前悠长悠长又寂寥的连廊,一步一步,环佩之声铿锵,身后追随的贵福等人早隔了数丈之外,他只一人走向高楼,槛曲萦红,檐牙飞翠,已经是夺入眼目。秋云浓淡,西日微光,如同泼墨作画一般,点点稀疏,扬扬洒洒,散落在重门宫阙之上。满眼望去,接天宫室飞檐,如鸟高啄。
楼上久踟躇,往事长相忆,子缊知道,很快,从脚下丈量开来的每一步,每一块万福青砖,每一个飞檐楼阁,每一寸点滴国土都会是他的,数十年的孤苦生活,也将再不远的时候截止,永远截止了。
“贵福!”子缊召道,“宣左将军曹厝、宗正卿洪晔、鸿胪卿孟昭、骁骑都尉左铎到太英殿西配殿议事,召皇五子进宫为陛下侍疾。陛下病得糊涂,所有政令旨意都要来禀过本宫,若是有人求见,你就说——就说太医嘱咐,陛下现在不适合见太多人。至于皇后——”
贵福试探问了句,“需要禁闭椒房殿吗?”
子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贵福,恨不得把眼神化成利剑,刀刀刺进贵福身上。贵福却是一眼恳切,颔首肯定着自己所说的话,像是即便子缊如何指责,也断然不会退缩。
子缊收回目光,只仍旧看向远处,良久,才有决断,说道,“椒房殿左右进出之人都要好好监看起来,但是断不能让皇后知道,也不准断了椒房殿的优遇,一应皆如从前。”
“另外——你遣自己人出宫,吩咐菥蓂把各皇子宗亲和朝中重臣的府邸给本宫看紧了,若是再出现了之前尹禄的事,小心他的眼睛。”
“是!”贵福答道,他知道,子缊这话不仅是要带去给菥蓂,更重要却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禁退了两步,极尽谦卑地躬身道,“奴才定把这话记在心中,绝不会错传。”
子缊满意点头,回眸再去看天际,东方已是云雾尽散,一轮峨眉月已经开始探头,不禁喃喃吟起诗来,“白露暖空,素月流天。”
贵福并不曾受这样的诗赋教导,并不知子缊轻声细语,触境生的是何情。
子缊全然不顾身后之人,只看着那初上的月亮,想起了少年时候出入长信宫时,细心呵护的三个弟弟,他本也是有为兄的爱幼之心,却硬生生被这样重重见不得天的宫墙隔断开来了。怪得了谁呢?他纵使有错,终是无心之过,要怪就怪那正阳殿上的龙椅,太英殿中的白玉传国之玺,它们终究太过冰冷,才不得已在这样无尽的年华里用尽满世间的血来温暖自己。
“日以阳德,月以阴灵。擅扶光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
次日便是立秋时节,此时正是有晚风起,带着夏末的暑起瑟瑟而来,久久吹得子缊缓过神来,对着贵福再吩咐道,“遣人去广宁寺,把太子妃娘娘接进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