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
下午,瑶姬带他转到姜寨东边一个宽敞的院落。到处都是忙活着备冬的人,只有这个院子颇为清静,两个小孩儿吃着手指,好奇地望向溟海。
“这是寨子里的乡学,到冬天没活儿的时候才有大批孩子来,学三个月,开春后再回家帮母亲干活。”
溟海随意逛了两圈,在沙土地面上看到几处模糊的图案字迹。“原来是学校。啧,使劲活也活不了几年,够学些什么呢。”
瑶姬伸指戳了他一下:“活到老学到老啊。这里教的大部分是农事和纺织、烧陶等手工活计,学得好可以用一辈子。”
溟海开始觉得无聊:“没有别的科目了?”
“还有书、数、礼、乐四个小科,不过只有特别聪明的孩子有兴趣。”
说了一会儿话,屋子里出来两女一男,原来是乡学的先生。她们平时也参与劳动,只有冬季才来教孩子,眼看乡学快开了,便过来加固房顶,劈些木柴预备烧火取暖。
“瑶姬大人,溟主大人!”为首的年轻女子拱手向二人施礼。瑶姬笑道:“溟海,这是教授礼仪的容成,这几年用的节气历法也是她制定的。”
容成谦虚道:“瑶姬大人过誉了,历法都是总结前人口头经验,还有很多不准确的地方,我自己哪有这般能耐。”
瑶姬夸赞她几句,指着一个矮瘦男子,接着介绍:“这是教授“数”科的隶首,他聪明极了,每年计算粮食、田亩和种子,和别的部落交换物资时,都能帮我很多忙。”
隶首不善言语,只是点头示意,瑶姬顺便问了些关于过冬余粮的问题,他倒是应答自如。 最后一个女子溟海见过,婚礼时当众演奏过乐器,依稀记得她叫包牺氏,瑶姬介绍说是教授雅乐的先生,曾发明过一种叫瑟的乐器。溟海见包牺氏相貌还过得去,手指却很粗糙,好像是刚刚劈过柴的样子,心中嗤了一声。
“既然有新乐器,何不取出请大家试试手?”
溟主这般说了,旁人自然凑趣。左右没有学生,隶首在院子里铺了两张草席,包牺氏取出一具桐木做的乐器,放置其上。
溟海扫了一眼,见这瑟长五尺,宽一尺半,用整木斫成,面板微微隆起,屈指一敲,里面是中空的。瑟面绷着五十根牛筋弦,粗细不一。溟海敛衣跪坐,抚岳山,拨尾弦,向众人示意。容成暗暗点头不止,想这北冥之主虽然傲气十足,礼仪却是毫无瑕疵,既在方圆之中,又不受规矩所限,举止雅致中带着潇洒,使人赏心悦目。
瑟虽是新乐器,但类似的拨弦琴溟海弹奏过很多,乐理都是相通的。他颀长白皙的手指由低到高一一划过五十根弦,立刻将这五十味音色牢牢记在脑中,又小试一曲《问意》,摸清按弦的轻重,接着便演奏了一套繁复的雅乐《高天》。
右手托、擘、抹、挑,左手吟、猱,绰、撞,一进一退如行云流水,一高一低似鹏鸟振翅,将人都听得呆住了。包牺氏自负这瑟是当世最繁杂的乐器,却没想到溟海接手不到半刻,便能流畅的弹奏出一整套曲子,又是惊叹又是恐慌,空落落地话也说不出了。
众人静默欣赏演奏,溟海心中十分得意,沉肩抬臂,正要来个恢弘壮阔的结尾,屋里却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把他的演奏生生打断了。
“好啊好啊!就是这样写!我终于想出来啦!!”只见茅屋中奔出一个手舞足蹈的男子,他身形枯瘦,背脊微驼,一身脏兮兮地破衣裳,披头散发好像疯子。
“呀哈哈哈哈!我想出一个新字!它就是这样写!它就是这样写!”男子把一片豚骨送到包牺氏脸前一寸,大叫道:“你看你看,是不是很像?”
众人叹了口气,显然对这人的癫狂举止习以为常了。
瑶姬笑道:“仓颉,你又造出什么新字了?”
那疯子般的男人愣了一愣,似乎才发现她的存在,神志收回来,连忙垂首行礼:“啊耶!我没看见您来。”
原来这就是教授“书”科的先生,名字叫做仓颉。
远在人类出现在这片土地的千万年前,神魔就有了自己的文字。她们时间无限,文字的种类多到数不清,书写方式也极其繁复。更有许多字是符咒形式,必须有相应的力量才能理解,人类再聪明也学不会。
人类寿命短促,一代代积累下的宝贵知识经验仅靠口头传播很容易流失。感受到教化的困难,瑶姬姐弟便想发明一种适合人类使用的文字,这个任务传了几代,到这一辈,便是这个仓颉在负责。
溟海被打断了演奏,心中很不快活,拿过他手里那片豚骨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刻着一个符号,是一个半圆里面凸出几个方块。
“我当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发明,这不是就是个齿字么,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仓颉一惊,把那双眯成缝的眼睛使劲睁大了:“咦?你怎么会知道?我刚刚造出来,还没教给过别人呢。”
溟海嗤的一声,把豚骨抛还给他:“你就差画出来了,这种稚拙的东西,也好意思称作文字么。”
仓颉苦思冥想大半天的成果被鄙视,自然很不服气,拉住他袖子往自己屋里拖:“你跟我来,我还有别的字!”
容成连忙制止他:“不可失礼!你不知这是溟主大人吗?”
瑶姬摁住容成:“不慌,且看他们说些什么。”便跟着二人去了。
溟海进了仓颉的屋子,只见这地方比他的水晶屋还要乱上十倍,满地扔的都是骨片、龟甲等物,墙壁上乱糟糟是炭条鬼画符。仓颉轻车熟路从一堆骨片中抽出一块大的,递给溟海道:“这上面的你可认识?”
“射,焚,骑,饮,渔。”溟海毫无滞涩地读出来。
仓颉急得抓耳挠腮了。这五个字都是形容动作的,比形容物体的字难得多。他想溟海定然是学过记牢了,得找没见过的考较。仓颉把杂物全都踢开,用箕在地面上撒了一层细沙,使木棍写了百十个笔画繁复的字。这是他几个月来最得意的成果,打算冬天在乡学中当做压轴,从未跟别人提起过。
溟海等他写完最后一个字,负手而立,笑道:“你能记得自己写过什么吗?”
仓颉昂首:“那当然,这是一首情诗。”
溟海捡了根木棍,随手两下就把地上的沙子抹平了。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f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苍天补,四极正;□□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溟海背诵完毕,丢了木棍哈哈大笑:“想骗我可没那么容易,这是女娲大神补天的故事,才不是什么情诗呢。”
仓颉一跤跌坐在地,惊得口不能言。
他不知只北冥的水族中便有十多种不同的文字,语言更是天南海北,同一族类的方言通常又有数不清的变种。这胖鱼虽然奸懒馋滑,但天生聪明至极,过目不忘已算是雕虫小技。每年四海的水族派遣使者向他朝贡,溟海不用翻译,对答如流,礼单上若有什么错漏之处,他一眼就能挑出,谁也别想糊弄。相较之下,这些刚刚发明出来的人类文字,在他眼中便像稚子图画一般简单了。
溟海在乡学里出了一番风头,心情极佳。又想自己的形象在妻主眼里定然更加俊美聪慧了,不禁喜得眉开眼笑。
瑶姬笑着赞道:“阿海真是聪明,乐器弹得好,礼法周全漂亮,字也认得多。”
溟海受了心上人夸奖,恨不能仰天大笑,忍着得意做出潇洒不羁的样子,“妻主若是喜欢,我每天弹琴奏曲给你听。”
瑶姬点了点头,温柔似水地说:“那感情好。不过你这样多才多艺,只给一个人看未免大材小用了,要找个相称的职位才好……”她思筹片刻,梨涡骤现,明眸弯弯好似月牙般露出狡黠的光芒:“阿海,从明日起,你便到乡学来教书吧。”
说完,便点点他额头,袅袅婷婷地往家中走去。
溟海得意的笑容凝在脸上,当场就变成了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