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不论是我的父亲也好,我也好,还是陌生人,或者一头牲畜,甚至不管活的、死的,都一个样,黑漆漆的,像口深潭,越是深邃,就越害怕那里面会跳出什么。”蜘蛛叙说往事时的语气不兴半点波澜,就像在讲一个普普通通的故事。
“我很害怕他。但,有的时候,也会忍不住亲近他,在他给我讲故事的时候。他会说起他那古老的祖国,祖国上广阔的土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他会说起民族的苦难和辉煌,脸上带着骄傲和沧桑,他会给我唱起令人起鸡皮疙瘩、寒毛直竖的腔调,声如裂帛,仿佛是无数亡灵通过他开口,他教我吟诵诗词歌赋,抓住我的手写出已经没人使用的方块字……老实说,这些东西,都没有一点卵用,尤其是在生存艰难的情况下,除了浪费时间,大概就只能浪费学习装置的内存了。”
蜘蛛用手比划了一下形状:“学习装置是一个手环的样子,它是我们跟阿部星人沟通的翻译器,也是给我们灌输知识的仪器,还会记录下我们的一切,从生理数据到脑中记忆。在阿部星人给我们的所有工具之中,只有学习装置是不能失去的,没有工具我们还有手,没有了学习装置,那就等于没有脑。通过学习装置,我们可以共享知识和技能,这让孩子更快地成长,让每一个人都更加全能,大大地提高了生存的概率。我们的生活并不富裕,很少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大多数劳动成果都要经过集体分配,学习装置是我们极少的可以从上一代那里继承的财富。爷爷死去之后,父亲把他的学习装置给了我,我问父亲‘你不要吗?’,父亲只是摸了摸我的头,不说话。
“在祖父的学习装置里,我亲眼见到了他所描述的故乡,但是,我一直很好奇的一件事,他却没有在其中留下半点痕迹。我的祖母,在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从不说起她,好像她从不存在,我原本以为在他死了之后,我能满足一下好奇心,结果却让我失望。
“我的父亲是个没有一点浪漫细胞的人,在我的印象里,他始终沉默地劳作着,他不会像爷爷一样给我讲故事,但我喜欢他,因为他总是会尽力不让我饿肚子,不管去到哪里,他都不会忘记给我带回来一点好吃的。所以,虽然从小吃的东西并没有比别人好多少,毕竟都是合成食物,但我记忆里的童年总是甜的。然而,我却做了最对不起我父母的事。我把他们唯一的儿子弄丢了,直到死,他们也没有再见到他们的儿子。
“我在外面流浪了很多很多年,当我满身疲惫地想回家看看的时候,家已经不在了。那个时候,我突然就理解了我的爷爷,理解了他为什么总是固执地给我讲那已经不在的故乡,理解了他为什么要教给我一堆‘不实用’的东西。然而,我理解得太迟了。我的爷爷可以把他的记忆传给我,但我却找不到能把记忆传下去的人了。”
他说到这里,扭过头来看着青之雷,眼神晦暗难明:“青之雷,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
青之雷想起了过去,在他母亲死后,就再也没有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了。遇到凛霜的时候,他像是找到了归宿,然而,终究是一场空。空,空如无物!不管是自己,还是世界,都像个肥皂泡一样,似乎随时会破灭。
他突然觉得密密麻麻的群星有点刺眼,只是强撑着不移开视线。
“我的爷爷憎恨着星空,但是我却爱上了星空。对他来说,星空是夺走了他的一切的仇人,可对我来说,我从小听着他的故事,总是会幻想在星空的另一头会是什么模样。在我童年贫瘠的生活里,他的故事,是我唯一的‘浪漫’。等我真的到了星空之上,我才发现,从地上看那么热闹的星空,是这么寂寞,这么空旷,星星与星星之间的距离,遥远得像是无限。被封在冷冻舱里,十年、几十年醒一次,用生命暂停的方式来跨越那可怕的天堑,你知道这个过程像什么吗?”蜘蛛笑起来,似乎真的在讲什么有趣的事,“我觉得自己像个僵尸,一次又一次地被亡灵法师唤醒。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武器装备,然后下一秒就被丢到战场上,跟各种妖魔鬼怪搏斗厮杀。”
“这不是我想要的‘星空’,也不是我追逐的‘浪漫’。”蜘蛛闭上了眼,“但是没有退路的我,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夜间的风,突然有点凉。
“如果有个重新拥有家的机会,你会抓住它吗?青之雷!”
青之雷终于将目光从星空收回,不知为何,他这时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脸。过了好一阵,他对着蜘蛛说:“谢谢。”至于谢什么,他看着蜘蛛了然的神色,彼此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