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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不如相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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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昭明十五年的初春, 司马煜十一岁。

    外间正下着雪。

    卫琅和谢涟都去了王琰家, 只剩司马煜一个人,他觉得十分无聊。就裹了条长斗篷,一个人烤着熏笼看雪。

    其实不止卫琅觉察出不对头, 司马煜也隐约感觉到了,他好像和王家犯克。每每提起来就要头痛耳鸣, 令人烦不胜烦。

    他是那种越不让他碰的东西,他就越要一探究竟的人, 早不知多少次筹划着去王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每每启程, 身上便加倍不舒服起来。有时难过得仿佛连心脏都被人捏住了一样,喘不过气。只得作罢。命太医来瞧,太医只说他气血旺盛, 十分的健壮, 没什么不妥。

    司马煜越发的不解。

    其实他并不怕冷,这些年大冬天冲冷水澡早就练出来了。此刻裹了斗篷也是因为有宫人怕他冻着, 特地翻出来的。他平日里最烦这些人在身边绕, 这一回却莫名其妙就接了过来。

    此刻捂出了一身汗。然而望着外间茫茫飞雪,心里便也有些东西被什么积雪覆盖住一般。一时竟动也不想动。

    抬手端了茶水来喝,端到半途便停下来。目光寻了一遍,却不知自己在寻些什么。茶汤饮在口中,索然寡味。便随手丢开了。

    枯坐了片刻, 干脆把斗篷帽子拉上,起身大步往雪地里去。

    白雪飘絮,天阴而低, 四面楼宇都被覆压着生生矮阔了一层。极目而望,只见一片茫茫景象。

    司马煜一路踩着地上未留辙印的雪地,往显阳殿里去。这条路是他从小走熟了的。

    进了台城,临近显阳殿外,有一条流水。因源头是一道温泉,越在这种酷寒时候,越腾着白雾。雪花化在那白雾上。万物一色素白,唯水流碧绿如玉,两侧迎春枯藤上雪花半积半化,青石生露。曲水通幽处,往里草木山石掩映的便是显阳殿东流玉亭。往前过一座拱桥,出一道院门后,则是一条南北通透的坦途。也是台城里主道。

    司马煜就在这里停了脚步。

    有来打水的宫女说笑着走出来,看到司马煜在,忙噤声,跪下来见礼。

    司马煜望着她们,恍惚了一阵。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默然转身便走了。

    他离得远了,两个小宫女才互相打趣着起身。

    “那眼神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殿下看上你了。”

    另一个便笑着去打她,“胡说什么呢?水要凉了,再不送上去,小心罚你。”

    然而这位太子每到显阳殿里来,眼睛总在宫女身上找什么。他也到了知人事的时候,殿中宫女存心思的并不少。只无人琢磨出他的喜好来罢了。

    两人各自拢了拢钗环,才款步往殿里去。

    司马煜冒雪前行。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然而究竟少了什么,他并不知道。只是茫然若失的心绪便像白雪纷扬,不停的飘落下来。

    从阿婆处出来,阿狸便在回廊下看雪。

    这已经是三周目她读档之后第三个年头。她生日就在大年初一元日那天,借着这个年头正是十岁。

    这两日她阿娘已经开始为她寻思婆家,虽不说什么,心里大概也已经有一本明账,只待验看。阿狸能觉得出来,这一回她阿娘看上的也还是谢涟。

    会看上谢涟这孩子真是再正常不过。一来,两家往来密切,又都是一等一的名门,见识过一等一的人才,谢涟究竟有多灵秀,她阿娘早看在眼里。二来,谢涟待她,也有意无意与别人区别开。别的不说,就只讲阿狸的生日。因是各家忙年的时候,连她阿爹阿娘都不特地为她庆生,谢涟却回回都记得在年礼之外另为她备下一份寿礼。礼品算不上贵重,却相当雅致得体。

    不是亲戚家的同辈,更不是十分交好的密友。这一份心意便很是难得。也不怪阿狸娘看他格外顺眼些。

    阿狸在龟壳里缩了三年,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

    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想再祸害的就是谢涟。是以这些年谢涟的示好她都客套淡漠的回应。

    然而谢涟在人际上天生就有一种才能。当他想与你结交时,肯与不肯就不是你说得算了。

    自那年送给阿狸一柄竹扇之后,两个人的往来虽淡泊,却也一直没有中断。每每阿狸以为要告一段落时,谢涟都有本事接续起来。他选的时机正好,要么是年礼,要么是顺便捎给你的手信,要么是寿礼,要么是贺礼――总能挑出那么一两个光明正大的明目。

    偏偏王家家教就是这么一板一眼。有来必有往,既不能礼下于人,也不能失礼于人。而这一遭跟当年谢涟去兖州那一次不同,不是私相授受,也不曾避人耳目。是以阿狸也不得不继续回礼。

    谢涟在分寸上把握得十分得体。淡泊而长远,是君子之交的气度。然而他回回都记着你,本身就是对你另眼相看。他不明说,那留白处却意味深长。你说是世交亲厚固然也可以,却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阿狸可以装嫩,推脱年幼,故作不知。然而这借口总有不能用的那一天。

    回廊上紫藤藤蔓虬曲,枯枝从廊上探下来,枝头挑了白雪,雪下有毛茸茸的新芽生成。

    庭院里奇石嶙峋。石间兰草花树尽被白雪覆盖,玲珑晶莹如琼花千树,却半点颜色也寻不见。

    雪越下越大。

    阿狸披着猩红色的斗篷,翻上兜帽来带着,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江南寒风也不割面,只风里水汽一点点将寒意沁进来。在外面待久了,面上便如淡扫了胭脂,白净脂肤下透出鲜嫩的粉色来。眼睛也沾水般干净。

    谢涟一走进老太太院子,就望见阿狸站在那里。红梅一样馥郁浓烈的颜色,却冰雪般剔透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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