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内心深处为何还依旧存在着一丝犹豫?
这样的无望, 难道还有什么需要留恋的地方吗?
想要即将失去什么, 连那宏大的力量都显得无足轻重, 四肢百骸如同炭焚冰浸,五内俱痛。
一直以来, 他睥睨世人,不屑凡俗, 执掌生杀,更加从不在乎他人眼光,唯独在叶怀遥面前, 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点自伤自怜, 却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觉得自己得不到, 配不上,即使像做梦一样拥有了这份感情, 依旧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叶怀遥的变心,因而所有的甜蜜中都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惶恐。
可是他在害怕什么?那些恐惧怖畏,从来就不是叶怀遥所带来的,他所怕的, 无非是自己的心。
真情何须用允诺报偿允诺,当爱他已经成为一种本能,有无回音,是否失去,本就无法动摇任何。
“我不想成为天魔。”容妄脱口道,“不可能!”
他这句话几乎是喊了出来,让周围护持法阵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他们在旁边护法, 只能感受到庞大力量带来的压制,却无从体会容妄心中所想,忽地听闻他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心中都是一惊。
不怪他们觉得慌张,容妄目前的状态实在太像是走火入魔了,除了燕沉等少数了解他的人之外,在其他修士们眼中,这位邶苍魔君的危险性本来就不下于赝神。
眼下大好良机就在眼前,只要稍加把握,就有无限的力量任由他驱策,届时将无人再有抵挡之力。
容妄会放过这样的诱惑吗?
此时燕沉已经带着部分玄天楼弟子寻路进入赤渊,此处交由展榆坐阵,另两位司主韩彩恒和管宛琼也在旁边。
眼看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管宛琼焦虑道:“这可怎么办?邶苍魔君是不是一定要成为天魔了?”
韩彩恒心中还存有侥幸的念头,说道:“他刚才不是说‘不想成为天魔’吗?希望邶苍魔君能够坚持对七师弟的心意,挺过这一关。他……”
说话间,天边又是轰隆雷响,韩彩恒觉得身上的压力骤然一沉,身子一晃,连忙将长剑用力拄入地面,气喘吁吁之下,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没那么简单。”
展榆所站的方位靠前,扛的压力比他还大,艰难说道:“现在已经不是容妄想与不想的问题。就算他能抵得住诱惑,此刻天雷也马上将至了,到时候阵法运转,他不成为天魔,又如何度过这雷劫?”
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如果容妄不这样做,雷劫就会落到赤渊当中,叶怀遥绝对不可能躲过,但他把雷劫吸引过来,又怎么可能不成为天魔?
事到如今,一切进程都已经由不得他们做主,只怕是身不由己,想停都停不下来了!
展榆咬牙将剑拔出来,手掌毫不犹豫地抹过剑锋,鲜血沾染上剑刃,功力骤提三成。
眼下他不太了解容妄的状态,也无法出手阻止或者帮助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顶住法阵,多分担一些压力。
剩下的,且看天意罢。
在这一刻,展榆忽然深刻理解了燕沉方才那番话中之意。
见他如此,韩彩恒管宛琼等人纷纷效仿,而正在此时,却见容妄猛地抬起手来,一指点中了自己胸口正中的天突穴。
天突穴乃是气脉要穴,容妄那一指下去后,身体晃了晃,喷出一口鲜血。
后方护法有魔将看见了他的举动,失声高呼道:“君上,您在做什么?!”
容妄脸色骤然苍白,却并未回答,手下毫不停顿,又一指点向丹田气海。
展榆骤然反应过来,失声道:“他要散功!”
当初在风上殿的时候,展榆也曾经清晰地看到了容妄成魔的经过。
当时,楚昭国被周军所灭,那里的将士更是对叶怀遥百般践踏羞辱,容妄因而发狂,爆发血脉。
他于顷刻间夺去了成千上万周军的性命,吞噬了这些人的魂力,而容妄一切功法的根基,也由此而起。
正因如此,他也才会时常觉得自己手染鲜血,自惭形秽。
但现在,为了不成为天魔,他竟然要生生将这份魂力从自己的体内剥离出去,这种痛苦无异于剖骨剜心,只要想想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非常人所能忍耐。
容妄一下出手之后,毫不停顿,紧跟着将自身数处要穴连点,他的身体四周渐渐有无数道黑影散逸出来,向外挣扎撕扯。
每点一下,容妄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冷汗不断顺着面颊滑落,连牙关都因忍痛而咬出血来。
离得近的人,几乎都不忍再看,容妄的面色却冷毅若铁。
他经历过最痛的事,是当年眼睁睁看着叶怀遥受杖刑而无能为力,世上再没有任何疼痛能与此比拟,如今经受这些,便都不值一提了。
强撑着将最后一指点完,整个人的身子晃了晃,站立不稳,半跪在了地上。
庞大的魂力从他体内脱出,在法阵中尖啸盘旋,而瞬息之间,天雷也已经劈至面前。
这浩大的雷劫似有犹豫,空悬于法阵之上,没有落下。
“我当初……造下万重杀业,化身为魔……乃是形势所迫,无可奈何之举,这份罪孽加诸于身,未曾有悔。”
容妄缓了口气,咬牙说道:“如今因果轮回,尽散魂力……亦是心甘情愿。”
鲜血顺着唇角缓缓滑落,他伸手擦去,却露出一抹惯如往常的轻蔑笑容:“万事由我,从不许他人摆布!”
他一掌挥出,周围的法阵破碎,魂魄尽数而出。
能够为你成魔,也能为你尽散功力。
从始至终,唯独深爱这件事,我是一直拼尽全力去做的,而且永远不会放手。
什么都无法改变。
轰然一声,雷鸣散尽,周围一片寂寂无声。
容妄面容惨白,硬撑着站起身来,展榆站在他旁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
他先前因为想让师兄高兴的缘故,才不得已接受了这个邶苍魔君,其实心中一直存有芥蒂,觉得容妄配不上叶怀遥,更无法全然信任于他。
直到方才,亲身感受过那样惊人的力量诱惑,又眼睁睁看着容妄下狠手将修炼千年的魂力从身上剥离出去,展榆再看这个男人,竟有几分肃然起敬之感。
容妄却无心在意展榆对他是怎样的看法,他甚至连身体里残留的剧痛都顾不得,快速地说道:“去叶怀遥那边吧,我得过去找他。”
法阵已经被他击碎,那些被释放出来的冤魂四下融入道重重黑霾中去,唯独叶怀遥那一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他总是不能安心。
郄鸾等魔将费劲地从后面挤过来,听见容妄如此说,担忧道:“请君上保重身体,还是属下们去罢!”
容妄自然不放心,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忽然一怔。
他原本浑身剧痛,四肢乏力,可就在这一刻,忽然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涌遍周身。
这种感觉与方才天魔之力那种带着引诱的霸道澎湃不同,也和之前身上阴冷尖刻的魂力差别甚大。
那样的舒适浑融,仿佛天然便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身体吸收了这股力量,却毫无不适之感,反倒连沉重的内伤都减轻大半,功力也在急速回流。
见到容妄忽然出神,展榆不由停步问道:“魔君,怎么了?”
“是……赝神。”容妄迟疑道,“赝神,死了。”
这个父亲,自来对他毫无半分爱惜回护之情,从头到尾都只有利用,只有残酷。
直到他死,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将容妄的另一半生命力还了回来。
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怅惘,随即,烟消云散。
赝神的死来的突然而及时,做出这件事的人是叶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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