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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_第一部_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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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自己在做贼。天哪,我可不想再受一遍那些折磨。”

    唐·柯里昂难得露出恼怒的神色:“我没叫你复婚。你爱怎么过就怎么过。你愿意当孩子的父亲,这当然最好。男人要是不愿意好好当父亲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但另一方面,你不能强迫孩子的母亲接受你。谁说你不能每天去看孩子了?谁说你们不能住在一个屋檐下了?谁说你不能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了?”

    约翰尼·方坦笑道:“教父啊,不是所有女人都是老式的意大利妻子。金妮可不吃这套。”

    唐开始挖苦他:“那是因为你活得就像个软蛋。你给的比法庭判的更多。你不打现在老婆的脸,因为她在拍电影。你让女人主宰你的世界,可她们无法胜任。虽说死后她们都会上天堂当圣人,我们只能在地狱受煎熬。另外,这些年我一直在看着你。”唐的声音变得真诚,“你始终是个好教子,给了我最大的尊敬。可是,你的老朋友呢?今年你跟这个人厮混,明年又是另外一个人。那个意大利小伙子怎么样了?他在电影里很有趣,可是运气不好,你见不到他了,因为你现在出名了。跟你一起上学的老伙计怎么样了?他可是你唱歌的搭档啊。对,尼诺。他很失望,拼命喝酒,但从不抱怨。他开卡车运砂土,干得很卖力,周末唱歌挣区区几个小钱。他从不说你的坏话。你就不能帮帮他?为什么?他唱得不错。”

    约翰尼·方坦虽然厌倦,但还是耐心地解释道:“教父,他实在天赋不足。好是挺好,但并不出色。”

    唐·柯里昂的眼皮几乎耷拉成了一条缝,他说:“你,我的教子,你啊,才是实在天赋不足。要不我给你找个和尼诺一起开卡车运砂土的工作?”约翰尼没有吭声,唐继续道:“友谊就是一切。比天赋更重要,比政府更重要。和家人差不多同样重要。千万别忘了这一点。你要是能用友谊筑起一道墙,就不需要求我帮忙了。来,说说看,你为什么没法唱歌了?你在花园里唱得不赖,都赶得上尼诺了。”

    微妙的讽刺让黑根和约翰尼微微一笑。现在轮到约翰尼耐心解释了:“我的嗓子变得很脆弱。唱上一两首,然后有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没法唱歌。彩排和重拍我怎么都熬不下来。我的嗓子很脆弱,肯定得了什么毛病。”

    “这么说,你有女人的麻烦,嗓子有毛病,现在又告诉我,你还和那位好莱坞的一把手不和,他拒绝让你工作。”唐开始谈正经事。

    “他比你说的一把手还大,”约翰尼说,“他是电影公司的老板。他是总统的顾问,利用电影宣传战争。一个月前刚买了今年最热门的小说的电影改编权。一本畅销书,主角恰好就是我这种人,我都不需要表演,做我自己就行了。连唱歌都不需要。说不定能拿奥斯卡奖。大家都知道那个角色适合我,我会重新走红。这次是以演员的身份。可混蛋杰克·沃尔茨要赶我走,不肯把角色给我。我说我愿意白干,拿最低薪酬就行,但他还是说不行。他还放出风声说,我要是肯去电影公司的内部餐厅舔他的屁眼,说不定他还会稍微考虑一下。”

    唐·柯里昂挥挥手,叫他别感情用事说废话。懂道理的人之间没什么生意纠纷是无法解决的。他拍拍教子的肩膀。“你泄气了。你觉得没有人关心你?你瘦多了,喝了不少酒吧?睡不着,吃安眠药?”他不满地摇摇头。

    “我要你遵守我的命令,”唐说,“我要你在我家住一个月。好好吃饭,休息睡觉。我要你多陪陪我,我喜欢有你做伴,你说不定能从你教父身上学到点为人处世的道理,帮你在了不起的好莱坞混世界。但是,不许唱歌,不许喝酒,不许碰女人。一个月结束,你回好莱坞去,这个一把手、炮筒子,就会把你要的角色交给你。成交吗?”

    约翰尼·方坦根本不相信唐有这么大的权力,但他的教父从没许过办不成的承诺。“这家伙和埃德加·胡佛有私交,”约翰尼说,“在他面前说话都不能太大声。”

    “他是生意人,”唐不动声色地说,“我会给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太晚了,”约翰尼说,“合约都已经签好,一周内就要开始拍摄。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唐·柯里昂说:“去,参加宴会吧。朋友们在等你呢,一切都交给我了。”他把约翰尼·方坦赶出房间。

    黑根在办公桌前坐下,开始记录。唐长叹一声,问:“还有事情吗?”

    “索洛佐,没法继续拖延了,你本周必须见他。”黑根抬起笔,指着日历。

    唐耸耸肩:“等婚礼结束,时间你来安排。”

    这个答案告诉了黑根两件事。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维吉尔·索洛佐将得到否定的答案。其次,唐·柯里昂不肯在女儿的婚礼前回答索洛佐,是因为他知道拒绝会惹来麻烦。

    黑根小心翼翼地问:“要我吩咐克莱门扎找几个人住在家里吗?”

    唐不耐烦地说:“为什么?我不肯在婚礼前回答,是因为这么重要的日子容不得乌云,连远远的一丝乌云也不行。另外,我想事先知道他想谈什么。现在我们知道了。他的提议很见不得人。”

    黑根问:“那么,你打算拒绝?”见到唐点头,黑根又说,“我觉得你回答之前,我们应该先讨论一下,全家一起讨论。”

    唐笑着说:“你这么想?好吧,讨论一下也好。等你从加州回来好了。你明天飞过去,替约翰尼摆平这件事。见见那个电影业的大人物。告诉索洛佐,你从加州回来,我就见他。还有事情吗?”

    黑根正色道:“医院打过电话。阿班丹多顾问快不行了,挺不过今天晚上。已经通知他家里人过去候着了。”

    自从癌症把占科·阿班丹多禁锢在病床上之后,黑根代理行使顾问职务已有一年。他现在就等着唐·柯里昂永远承认他顾问的地位。可惜机会不大。这么高的位置按传统必须交给父母都是意大利人的男人。他暂时代理已经惹出了不少麻烦。另外,他今年三十五,按说岁数不够,也缺乏一名成功顾问必不可少的经验和狡猾。

    唐并没有鼓励他。他问:“我女儿什么时候和新郎离开?”

    黑根看看手表。“几分钟后,他们切蛋糕,再过半个小时就走。”这提醒了他另外一件事,“你的新女婿,要给他在家族内部安排个重要职务吗?”

    唐回答得那么斩钉截铁,让黑根吃了一惊。“没门。”唐用手掌猛拍桌面,“绝对没门。给他安排个挣钱过日子的活计,日子可以过得不错,但绝对不能让他了解家族生意。把这话告诉其他人,桑尼、弗雷迪、克莱门扎。”

    唐顿了顿。“吩咐我的儿子,三个儿子,叫他们陪我去医院给可怜的占科送终。我要他们向他致以最后的敬意。叫弗雷德开大车,问约翰尼要不要一起去,就当给我个面子。”他见到黑根疑惑地望着他,“你今晚就去加州。你没时间见占科了。不过等我从医院回来,和你谈完你再走。明白了?”

    “明白,”黑根说,“要弗雷德什么时候准备车子?”

    “宾客离开以后,”唐·柯里昂说,“占科会等我的。”

    “参议员打过电话,”黑根说,“道歉说他没法亲自登门贺喜,不过你也能理解。指的大概是马路对面抄车牌的两个调查局探员。不过他通过特别信使送了礼物。”

    唐点点头。他不觉得有必要指出提醒参议员叫他别来的正是自己。“礼物像样吗?”

    黑根做了个深感触动的表情,意大利式的表情放在德国-爱尔兰血统的脸孔上,显得非常别扭。“古董银器,很珍贵。年轻人卖了它至少能得一千块。参议员花了不少精力找这件恰到好处的礼物。对那种人来说,这比具体值多少钱重要得多。”

    唐·柯里昂没有掩饰他的得意,参议员这种大人物也得如此尊重他。参议员和卢卡·布拉齐一样,也是唐的权力大厦的栋梁之一,也用礼物再次表达了忠心。

    约翰尼·方坦一出现在花园里,凯·亚当斯就认出了他。她这次是真的吃惊了。“你没说你们家和约翰尼·方坦有交情,”她说,“现在我非得嫁给你了。”

    “想会会他吗?”迈克尔问。

    “现在就算了,”凯叹了口气,“我爱了他足足三年。只要他在大都会剧院开演唱会我就来纽约,尖叫得脑袋要爆炸。他实在无与伦比。”

    “我们等会儿去找他。”迈克尔说。

    约翰尼唱完歌,和唐·柯里昂一起钻进屋子,凯狡黠地说:“你不是想说约翰尼·方坦这样的大明星也要求你父亲帮忙吧?”

    “他是我父亲的教子,”迈克尔说,“要不是我父亲,他今天也成不了大明星。”

    凯·亚当斯笑得很开心:“听起来像是又一个了不起的故事。”

    迈克尔摇摇头,说:“但我不能说。”

    “你可以信任我。”她说。

    他告诉了她,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也没有任何自豪。他没有多加解释,只说八年前,他父亲比现在暴躁,事情和教子有关,所以唐就觉得牵涉到了个人荣誉。

    前因后果说得很快。八年前,约翰尼·方坦和一个流行乐队合唱,大获成功。他成了电台节目里最吸引听众的明星。倒霉的是,乐队领班莱斯·哈雷,很有名气的演艺圈大人物,刚开始就和约翰尼签了长达五年的合作契约。这在演艺行业很常见。莱斯·哈雷凭合同转租约翰尼,大部分钞票进了他的腰包。

    唐·柯里昂亲自参加磋商。他提出用两万块买断约翰尼·方坦签署的服务合约。哈雷提出他只分走约翰尼收入的五成。唐·柯里昂觉得很好玩,把两万块降到一万。乐队领班显然对他钟爱的演艺事业之外的世界一窍不通,彻底忽视了降价背后的真实意思。他一口回绝。

    第二天,唐·柯里昂亲自去见乐队领班。他带了两个他最好的朋友,一个是顾问占科·阿班丹多,另一个是卢卡·布拉齐。见到没有旁人在场,唐·柯里昂硬是说服莱斯·哈雷签字放弃他持有的约翰尼·方坦的全部权利,代价是一张面额一万美元的保付支票。唐·柯里昂的说服手段是用手枪顶着乐队领班的脑门,拿出最严肃的态度让领班相信,一分钟内要么签字,要么脑浆洒满这份文件。莱斯·哈雷签了字。唐·柯里昂收起枪,把保付支票递给领班。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约翰尼·方坦一路向上,成为全国最走红的歌手。他出演好莱坞音乐片,制片公司挣得盆满钵满。唱片赚的钞票以百万计算。随后,他和青梅竹马的妻子离婚,抛弃两个孩子,娶了电影界最灿烂的金发女星。他很快发现那女人是个“婊子”。他酗酒赌博,追逐其他女人。他的歌喉出了毛病。唱片销量下滑。电影公司不肯续约。现在只好回来找教父。

    凯若有所思地说:“你确定你不羡慕你父亲吗?听你说的,他尽在为别人办好事了。他肯定是天生的热心肠。”她坏笑道,“当然啦,手段不完全遵纪守法。”

    迈克尔叹了口气:“听起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但请让我换个说法。知道极地探险家在通往北极的路上要沿途存放口粮,防止日后某天会需要食物吗?那就是我父亲的人情。他迟早会找上门,而他们最好按他说的做。”

    临近黄昏,婚礼蛋糕终于推了出来,人们赞叹欣赏,分而食之。蛋糕是纳佐里尼特别烘焙的,巧妙地点缀着贝壳形状的成块奶油,美味可口,新娘贪婪地从蛋糕上挑了好几个吃掉,然后一阵风地离开,去和金发新郎去度蜜月了。唐彬彬有礼地催促宾客离开,同时注意到调查局探员的黑色轿车已经无影无踪。

    最后,车道上只剩下了黑色的长车身凯迪拉克,弗雷迪坐在司机座位上。唐坐进前排,就他的年纪和庞大体型而言,动作颇为灵巧。桑尼、迈克尔和约翰尼·方坦坐进后排。唐·柯里昂对迈克尔说:“你的女朋友,她自己回市里没问题吧?”

    迈克尔点点头:“汤姆说他会安排好的。”唐·柯里昂点点头,黑根的效率让他很满意。

    燃油配给定量尚未取消,因此去曼哈顿的外环公园大道车流稀少。不到一个钟头,凯迪拉克就驶上了法兰西医院所在的街道。唐·柯里昂在路上问小儿子学业如何。迈克尔点头说不错。桑尼从后座问父亲:“约翰尼说你在帮他处理好莱坞的事情,要我过去帮忙吗?”

    唐·柯里昂直截了当:“汤姆今晚过去。他不需要帮忙,事情很简单。”

    桑尼·柯里昂笑道:“约翰尼觉得你搞不定,所以我想你会派我去。”

    唐·柯里昂扭头道:“你为什么质疑我?”他问约翰尼·方坦:“你的教父曾经失信过吗?我被人愚弄过吗?”

    约翰尼紧张不安地道歉:“教父,幕后主使是个真正的炮筒子。油盐不进,连花钱都没用。他手眼通天,而且恨我。我实在想不出你还能怎么处理。”

    唐用带着情谊的好笑语气说:“听我一句话:你能如愿以偿。”他用胳膊肘捅捅迈克尔。“我们可不能让我的教子失望,你说呢,迈克尔?”

    迈克尔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哪怕一秒钟,他摇摇头。

    他们走向医院大门,唐·柯里昂拉住迈克尔的胳膊,让其他人先走。“等你念完大学,来找我谈谈,”唐说,“我有些计划,你会喜欢的。”

    迈克尔没有说话。唐·柯里昂气咻咻地嘟囔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赞成的事情。不过这次比较特殊。你现在尽管过你的日子,反正你已经成年了。但等你念完大学,请以儿子的身份来见我。”

    占科·阿班丹多的家人是妻子和三个女儿,她们身穿黑衣,像一群胖乌鸦似的聚在医院的白色瓷砖走廊里,见到唐·柯里昂走出电梯,马上扑腾着离开瓷砖地面,被本能驱使着飞向他寻求保护。矮壮的母亲身穿黑衣显得挺庄重,肥胖的女儿则不太起眼。阿班丹多太太亲吻唐·柯里昂的面颊,啜泣着说:“噢,您是什么样的圣人啊,在女儿结婚的日子来这儿。”

    唐·柯里昂一挥手扫开感谢之词。“我难道不该来向这么一位朋友表示敬意吗?他担任我的右臂足有二十年啊。”他立刻醒悟过来,这位即将成为寡妇的女人,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挺不过今夜了。占科·阿班丹多在医院住了将近一年,因为癌症渐渐死去,妻子已经觉得致命的疾病只是普通生活的一部分,今夜只是又一个难关罢了。她叽里咕噜讲个没完。“进去见见我可怜的丈夫吧,”她说,“他问起你来着。可怜的男人,他想去参加婚礼,表示敬意,但医生怎么都不许。他随后说你会在这个大喜之日来看他,但我怎么都不肯相信。唉,男人比女人更理解友谊。快进去吧,他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一名护士和一位医生走出占科·阿班丹多的私人病房。医生年纪很轻,表情严肃,天生发号施令的气度,也就是天生豪门巨富的风度。一个女儿怯生生地问:“肯尼迪医生,我们能进去看看他吗?”

    肯尼迪医生恼怒地望着这一大群人。他们难道不明白房间里的病人正在承受痛苦的折磨,正在等死?要是大家能让他安安静静地辞世,对他反而比较幸运。“只能是直系亲属。”他用优雅而礼貌的语气说。他吃了一惊,因为妻子和三个女儿扭头望向一位身穿很不合身的燕尾服的矮胖男人,像是在等他决定。

    矮胖的男人开口说话,声音里略微有一丝意大利口音。“亲爱的医生,”唐·柯里昂问,“他真的快死了吗?”

    “对。”肯尼迪医生说。

    “那你就没什么可做的了,”唐·柯里昂说,“把重任交给我们吧。我们会安慰他,帮他合眼。我们会埋葬他,在葬礼上流泪,之后照顾他的妻子和女儿。”听他把话说得这么直截了当,逼着她理解事态,阿班丹多太太哭了起来。

    肯尼迪医生耸耸肩。你不可能向这些乡巴佬解释什么。另外一方面,他也注意到了对方言辞中自然而然的正当性。他的角色已经结束。他仍旧优雅而礼貌地说:“请等护士放你们进去,她还有些必要的事情要帮患者做。”他顺着走廊从他们身边走开,白大褂在身后翻飞。

    护士重新走进病房,他们耐心等待。护士终于又出来,拉开门放他们进去。她悄声说:“疼痛和高烧害得他神志不清,尽量别惊动他。你们只能待几分钟,妻子可以留下。”约翰尼·方坦走过的时候,护士认出了他,猛地瞪大眼睛。他对护士浅浅一笑,护士用不加掩饰的挑逗眼神盯着他。他把护士归入以后可以考虑的类别,然后跟着其他人走进病房。

    占科·阿班丹多和死神跑了一场马拉松,此刻终于被征服,他筋疲力尽地躺在抬高的床上。肉体消耗得只剩下一具骷髅,曾经生机勃勃的浓密黑发如今是脏兮兮的几缕细毛。唐·柯里昂兴高采烈地说:“占科,亲爱的朋友,我带几个儿子来向你致意了,还有啊,你看,连约翰尼都从好莱坞赶回来了。”

    垂死的男人睁开烧红了的眼睛,感激地望着唐。他让几个年轻男人用血肉丰满的手握他瘦骨嶙峋的手。妻子和女儿在床边一字排开,亲吻他的面颊,轮流握他的另一只手。

    唐握住老朋友的手,安慰道:“赶紧好起来,我们一起回意大利,去我们原来的村子,像父亲当年那样在酒馆门前玩地滚球。”

    垂死的男人摇摇头。他示意年轻男人和家人从床边走开,抬起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唐。他想说话。唐垂下脑袋,坐进床边的椅子。占科·

    阿班丹多乱七八糟说着他们的童年。接着,他炭黑色的眼睛变得狡猾起来。他轻声说话,唐凑得更近。唐·柯里昂使劲摇头,眼泪滚滚而下,这一幕震惊了房间里的其他人。颤抖的声音越来越响,充满整个房间。饱受折磨的阿班丹多用超人的力量从枕头上抬起脑袋,眼神发直,抬起骷髅般的食指对着唐。“教父,教父啊,”他拼命高喊,“救救我,别让我死,我求你了。我的血肉要从骨头上烧掉了,我感觉虫子在吃我的脑浆。教父啊,医治我,你有力量,擦干我可怜妻子的眼泪。小时候我们在柯里昂村一起玩耍,现在怎能让我死去?我有罪,我害怕下地狱!”

    唐默不作声。阿班丹多说:“今天是你女儿结婚的日子,你不能拒绝我啊。”

    唐的声音沉静而郑重,穿透他亵渎神灵的胡言乱语。“老朋友啊,”他说,“我没有这种力量。要是有,我肯定比上帝更加仁慈,你要相信我。但是,我不畏惧死亡,不畏惧地狱。我将每晚每早为你的灵魂望弥撒。你的妻子和女儿也会为你祈祷。有这么多人求情,上帝怎么会惩罚你呢?”

    骷髅般的脸露出奸诈得让人厌恶的表情,阿班丹多狡猾地说:“这么说,你都安排好了?”

    唐冰冷的声音毫无安慰之意:“别亵渎神灵,你要认命。”

    阿班丹多倒回枕头上,眼睛失去了狂野的希望之光。护士回到病房里,用严肃的职业态度驱赶大家出去。唐站起身,但阿班丹多伸出手。“教父,”他说,“留下陪我,帮我面对死神。他见到你在我身边,说不定会被吓跑,让我过得安稳。说不定你可以说点什么,拉拉关系,对吧?”垂死的男人使个眼色,像是在嘲讽唐,但并不特别认真。“再怎么说,你和死神都是亲兄弟嘛。”他像是害怕唐被触怒,连忙攥紧唐的手,“留下陪我,让我握着你的手。我们智取那个混蛋,就像我们智取其他人一样。教父啊,你不要出卖我。”

    唐示意别人出去。众人离开。他用两只大手握住占科·阿班丹多枯瘦的手爪,温柔而笃定地安慰老朋友,一起等待死神。就仿佛唐真能从全人类最凶残的叛徒手上夺回占科·阿班丹多的生命。

    康妮·柯里昂的大喜之日结束得很不错。新娘的手包里加起来一共收了两万块礼金,驱使卡洛·里齐以高超的技巧和旺盛的精力履行了新郎的职责。新娘十分愿意放弃贞操,却不愿意松开钱包。他不得不送她一个黑眼圈才得到后者。

    露西·曼奇尼在家里等桑尼·柯里昂的电话,满心以为他会打来约她。最后,她打电话到他家,听见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连忙挂断。她不可能知道,几乎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注意到她和桑尼离席,过了要命的半小时才出现,已经有流言说桑蒂诺·柯里昂又找到一个玩弄对象,说他“办了”自己妹妹的伴娘。

    亚美利哥·邦纳塞拉做了个可怕的噩梦。他梦见唐·柯里昂头顶军官帽,身穿工装裤,手戴厚手套,把一具浑身弹孔的尸体丢在殡仪馆门口,喊道:“记住,亚美利哥,一个字也别透露,尽快埋了尸体。”他在梦中呻吟得既响又久,最后被老婆摇醒。“唉,你怎么回事呀?”她抱怨道,“刚从婚礼上回来就做噩梦。”

    保利·加图和克莱门扎送凯·亚当斯回她在纽约市的酒店。车很宽敞,装饰豪华,由加图驾驶。克莱门扎坐在后排,让出前排座位给凯。她觉得这两个人都充满了奇异的魅力,交谈用的是电影里的布鲁克林腔调,待她彬彬有礼得夸张。她和两个男人天南海北聊了一路,惊讶地发现他们提起迈克尔都带着深厚的情谊和尊敬,而迈克尔总让她以为他和他父亲的那个世界格格不入。克莱门扎用带着气音的低沉嗓门向她保证,“老头子”认为迈克尔是三个儿子里最优秀的,家业肯定会交给他继承。

    “什么样的家业?”凯用最随便的语气问。

    保利·加图转动方向盘,飞快地瞥她一眼。克莱门扎在她背后惊讶地说:“迈克没跟你说过?柯里昂先生是全美国最大的意大利橄榄油进口商。战争已经结束,这门生意保准能发大财。他很需要迈克这样的精明孩子。”

    来到酒店,克莱门扎坚持送她到前台。她出言反对,克莱门扎却只是说:“老板说要保证送你到家。我非得做到才行。”

    她拿到房间钥匙,克莱门扎陪她走到电梯口,一直送她进电梯。她朝克莱门扎挥手微笑,惊讶地见到他回礼的笑容是那么真诚,只可惜她没有见到他走回前台,问:“她登记的名字是什么?”

    前台服务员冷冷地看着克莱门扎。克莱门扎将攥在手里的绿纸小球滚过台面,服务员一把抓起,马上答道:“迈克尔·柯里昂先生和夫人。”

    回到车里,保利·加图说:“这小妞真不错。”

    克莱门扎嘟囔道:“迈克已经和她睡过了。”除非,他心想,他们真的已经结婚了。“明天一大早来接我,”他对保利·加图说,“黑根有事情交给我们,得尽快解决。”

    星期六深夜,汤姆·黑根吻别妻子,驱车赶往机场。他的首批登机特权(五角大楼一位参谋长的谢礼)帮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一架前往洛杉矶的飞机。

    对汤姆·黑根来说,今天忙碌但充实。占科·阿班丹多凌晨三点咽气,唐·柯里昂从医院回来,通知黑根说他现在是家族的正式顾问了。黑根将变得非常有钱,权势就不消说了。

    唐打破了长久以来的传统。顾问一直都是正统的西西里人,黑根由唐的家庭抚养长大也无法改变这个传统。问题的关键是血统。只有西西里出生的人才天生认同缄默规则——拒绝作证,保持沉默的规则,才能获得信任,坐上顾问这个重要位置。在下达命令的家族首领唐·柯里昂和执行命令的人之间还有三层组织,说是缓冲也行。这样的话,底下无论出什么事情都没法追查到上面。除非顾问叛变。星期天上午,唐·柯里昂对如何处理那两个殴打亚美利哥·邦纳塞拉女儿的年轻人,下达了明确的指示,但命令是关起门下达给汤姆·黑根的。当天晚些时候,黑根同样私下里向克莱门扎下达命令,当时也没有其他人在场。反过来,克莱门扎吩咐保利·加图执行任务。保利·加图召集人手,执行命令。保利·加图和他的人不知道任务的起因,也不知道最初是谁下达了命令。要把唐卷进去,链条上的每一环都必须背叛,尽管这种事尚无先例,但并非完全不可能。预防之道众所周知:让链条上的某个环节消失。

    顾问,顾名思义,是唐的参谋,是唐的右手,是他的第二个大脑。他还是唐最亲密的伙伴和朋友。出门开重要会议,他给唐开车;谈判的时候,他为唐准备饮料、咖啡、三明治和新雪茄。他知道唐知道的所有(或者几乎所有)事情,了解权力的全部结构。全世界只有他能搞垮唐,但从来没有顾问背叛过唐,在美国站稳脚跟的任何一个西西里家族里都没有过,因为那么做没有前途。每个顾问都知道,只要保持忠诚就能发财,就能获得权势和尊敬。要是遭遇不幸,老婆和孩子会受到庇护,和他活着或自由时没有两样。但前提是他必须忠诚。

    碰到某些情况,顾问必须以更加公开的方式代替唐露面,但又不能牵连首脑。黑根飞往加州要办的就是这种事情。他明白这次任务的成败将严重影响他的顾问生涯。约翰尼·方坦能不能拿到战争电影里他渴求的角色,就家族生意的标准而言只是小事一桩,黑根安排在下个星期五和维吉尔·索洛佐的会面更加重要。可是,黑根知道,对于唐来说,两件事同样重要,都关系到他这个顾问称不称职。

    活塞引擎的飞机抖得厉害,汤姆·黑根本已紧绷的神经更加紧张,他向空姐要了一杯马丁尼安抚情绪。唐和约翰尼都和他大致说过那部电影的制片人杰克·沃尔茨是个什么角色。听约翰尼说完,黑根知道他不可能口头说服沃尔茨,同时也确信唐无论如何都要守住他对约翰尼的承诺。他的责任就是协商和联络。

    黑根往后一躺,在脑子里过一遍手头的全部资料。杰克·沃尔茨是好莱坞最顶尖的三大制作人之一,拥有自己的电影公司,手头有几十个明星的合约。他是总统的战争情报咨询委员会电影业分会的成员,简而言之就是他协助拍摄战争宣传片。他去白宫赴宴,在好莱坞的家中招待埃德加·胡佛。不过,名头只是听起来很响亮而已。这些都是官方的联系,沃尔茨本人没有政治影响力,部分因为他是极端保守派,部分因为他妄自尊大,喜欢滥用权力,不曾想过这样做反而会让敌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地面。

    黑根叹了口气,实在找不到办法“解决”杰克·沃尔茨。他打开手提箱,想处理些什么文书,但他太累了。他又要了杯马丁尼,开始反思人生。他完全不后悔,只觉得自己幸运极了。原因暂且不论,事实证明十年前他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他事业成功,他很快乐——一个成年人的合理期望不过如此了,而且他活得很有意思。

    汤姆·黑根今年三十五,高个子,平头,身材细瘦,长相普通。他是律师,尽管通过执业考试后从事过三年法律工作,但并不为柯里昂家族处理具体的法律事务。

    十一岁的时候,他是十七岁的桑尼·柯里昂的玩伴。黑根的母亲瞎了眼睛,在他十一岁那年过世之后,一向酗酒的父亲更成了毫无指望的醉鬼。父亲是个勤勉的木匠,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结果被喝酒毁了家庭,最终害他丧命。汤姆·黑根变成孤儿,流落街头,晚上睡在楼门口。妹妹被别人收养,但在1920年代,社会机构不会追查一个不知感恩、逃离他们庇护的十一岁男孩。黑根也有一只眼睛被感染,左邻右舍风传是他母亲传染或遗传的,和他接触也会被传染。众人都躲着他。十七岁的桑尼·柯里昂心肠很好,态度专横地要求收留他带回家的朋友。汤姆·黑根得到一盘热腾腾的意大利面,浇着油腻腻的番茄酱汁,那味道他到现在还忘不了,接着他睡在了家里的一张折叠铁床上。

    唐·柯里昂什么话都没说,也没进行任何讨论,理所当然地允许这个孩子留在家里。他亲自带黑根见眼科医生,治疗他的眼部感染。他送黑根上大学和法学院。唐从未以父亲自居,而是像一名监护人。他从不表露感情,但奇怪的是,唐对黑根比对自家儿子更加客气,不强加父辈的意愿给他。大学毕业后去念法学院是他自己的决定,因为他曾听见唐·柯里昂说“律师拎着公文包,偷的钱比一百个人带着枪还要多”。另外一方面,桑尼和弗雷迪高中一毕业就坚持要加入家族生意,反而让他们的父亲恼怒不已。只有迈克尔去念了大学,但珍珠港事件后第二天就报名加入海军陆战队。

    通过执业考试后,黑根结婚成家。新娘是个新泽西的意大利姑娘,大学毕业,这在当时还很罕见。婚礼自然还是在唐·柯里昂的家里举行,婚礼过后,唐答应支持黑根愿意建立的任何事业,给他介绍要打官司的客户,装修办公室,帮他置业。

    而汤姆·黑根却垂下头,对唐说:“我愿意为您做事。”

    唐惊喜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黑根点点头。他并不真的知道唐到底有多少权势,当时还不知道。接下来的十年,他仍旧没有完全了解,直到占科·阿班丹多生病,他开始担任代理顾问。当时他只是使劲点头,盯着唐的双眼。“我愿意像你的儿子那样为你做事。”黑根说,言下之意是彻底忠诚,彻底接受唐的父辈权威。唐理解了黑根的意愿,在那时已经开始造就他的伟大传奇,也第一次对黑根流露出父亲的情谊。他搂住黑根,飞快地拥抱一下,从此待他就像亲生儿子,但他还是经常说,“汤姆,千万别忘了亲生父母。”就仿佛他不但要提醒黑根,也在提醒自己。

    黑根绝对不可能忘记。他母亲近乎痴呆,邋里邋遢,严重贫血使得她对孩子毫无感情,连装也装不出来。黑根憎恶父亲。母亲死前的瞎眼吓坏了他,自己眼部感染就像一抹厄运的阴云。他确信自己会变瞎。父亲死后,汤姆·黑根十一岁的心智崩溃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游荡街头,像动物等死,直到那个命运之日,桑尼发现他睡在楼门口,带他回家。接下来发生的完全是奇迹。可是,黑根做了很多年噩梦,梦见他是个成年瞎子,用白色拐杖咯咯嗒嗒探路,他瞎眼的孩子跟在背后,用白色小拐杖咯咯嗒嗒探路,他们在街上乞讨。有些早晨,他醒过来,唐·柯里昂的面容跳进刚刚恢复意识的大脑,他终于觉得安全了。

    唐坚持要他除了履行对家族生意的职责外,先实践三年一般性法律事务。这段经历后来证明是无价之宝,同时打消了黑根为唐·柯里昂做事的残存疑虑。接下来,他进入一家唐能施加影响力的顶级刑事法律事务所,受训两年。大家公认他对法律的这个分支很有天赋。他做得不错,全身心效劳家族生意之后的六年里,唐·柯里昂硬是找不到一次斥责他的机会。

    他开始担任代理顾问之后,其他有权势的西西里家族轻蔑地称柯里昂家族是“爱尔兰帮”。这让黑根觉得很好笑,同时也提醒他,他不可能接替唐,担任家族生意的领袖。但他很知足。那本来就不是他的目标,这种野心无论对他的恩人还是恩人的血亲都是极大的“不尊重”。

    飞机在洛杉矶降落,天还没亮。黑根住进酒店,沐浴刮脸,望着城市渐渐破晓。他叫服务生把早餐和报纸送进房间,然后躺下休息,等待十点钟和杰克·沃尔茨碰面。预约出乎意料地顺利。

    前一天,黑根打电话给一个叫比利·高夫的人,他在各种电影工会里拥有无上权威。黑根遵照唐·柯里昂的指示,请高夫帮忙安排明天黑根登门拜访沃尔茨,这同时是在暗示沃尔茨,要是会面的结果不能让黑根满意,电影公司就有可能爆发罢工。一小时后,黑根接到高夫的电话。会面约在上午十点。高夫说,沃尔茨明白有可能爆发罢工,但似乎并不在乎。他还说,“事情要是真的发展到那一步,我得先和唐本人谈谈才行。”

    “要是真的发展到那一步,他一定会找你谈的。”黑根说,这样回答避免了作出任何承诺。高夫对唐如此百依百顺,黑根并不惊讶。从理论上说,家族的帝国仅限于纽约地区,但唐·柯里昂最初就是靠帮助工会领袖起家的,他们有很多人还欠他的人情债。

    但约在十点钟可不是好兆头。说明他是见客名单上的第一位,说明对方不会请他共进午餐,说明沃尔茨没把他当回事。高夫并没有全力施压,说不定他已经上了沃尔茨的贿赂名单。唐远离聚光灯的做法对家族生意有时候也是不利条件,因为他的名字出了这个圈子就无人知晓。

    事实证明他分析得很正确。沃尔茨让他在约定时间之外多等了半个钟头。黑根并不在乎。接待室非常奢华,相当舒适,对面的暗紫色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孩,黑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她顶多十一二岁,服饰昂贵而简洁,打扮得像个成年人。她长着一头美得超凡脱俗的金发,有深海蓝色的大眼睛和新鲜树莓颜色的红嘴唇。守在旁边的显然是她母亲,企图用冰冷的傲慢气势瞪得黑根屈服,反而让黑根很想一拳打在她脸上。天使般的孩子,恶龙般的母亲,黑根心想,同时毫不示弱地还以冷眼。

    终于有个衣着优雅但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出来,领着黑根穿过一间又一间办公室,来到电影制片人的办公套间。办公室和办公室里的员工都很美丽,黑根不由赞叹。他微微一笑。这些精明孩子,以为在办公室打工就能涉足电影业,但其中绝大多数一辈子都是坐办公室的命,最终要么接受失败,要么返回家乡。

    杰克·沃尔茨身量很高,体格粗壮,衣服剪裁得煞费苦心,差不多遮住了肥硕的肚皮。黑根知道他的来历。沃尔茨十岁就在西区搬运空啤酒桶和手推车,二十岁帮助父亲奴役制衣工人,三十岁离开纽约,搬到西海岸,投资五分戏院,开拓影业市场。四十八岁,他成了好莱坞最有权势的影业巨头,但仍旧口无遮拦,好色如命,像野狼一样追逐年轻女明星。五十岁,他改头换面,学习演讲,由英国男仆教他穿衣打扮,英国管家教他社交礼仪。第一任妻子过世,他娶了个不喜欢演电影的世界闻名的美丽女明星。今年他六十岁,搜集大师古画,是总统咨询委员会的成员,名义下有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基金会,鼓励电影业的艺术创新。女儿嫁给一位英国勋爵,儿子娶了一名意大利公主。

    根据全国电影专栏尽心尽力的报道,他最近的爱好是他名下的几个赛马训练场,仅过去一年就投入了上千万美元。他以六十万美元天价购入英国明星赛马“喀土穆”,宣布这匹百战百胜的赛马即将荣休,担任种马,专门为沃尔茨的马厩繁育后代。

    沃尔茨彬彬有礼地接待黑根,他那张脸晒成均匀而漂亮的古铜色,须发经过精心修剪,他随便歪了歪嘴,算是微笑打招呼。尽管花了那么多钱,尽管有技艺最高超的技师帮他收拾,但年龄毕竟还是摆在那儿;脸上的肌肉像是被勉强缝在一起的。不过,他的言行举止还是拥有勃然活力,这点和唐·柯里昂相同,也就是一个人对他所生活的世界拥有生杀大权的那种气度。

    黑根开门见山,说他是约翰尼·方坦的一位朋友的传话人,说这位朋友很有权势,若是沃尔茨先生愿意帮个小忙,那么他保证会感激不尽,并愿意奉上一辈子的友谊。这个小忙呢,就是允许约翰尼·方坦主演贵公司下周开拍的那部战争电影。

    那张勉强缝起来的脸不动声色,沃尔茨很有礼貌地说:“你那位朋友能帮我什么忙呢?”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掩不住的高傲。

    黑根无视他的傲慢,解释道:“你会遇到一些劳工方面的麻烦。那位朋友百分之百能消除这个麻烦。你有个给公司挣了许多钱的头牌男星,癖好最近从大麻转到了海洛因。那位朋友能保证这个男星再也搞不到海洛因。今后要是再遇到这种小事情,打个电话就能解决你的问题。”

    杰克·沃尔茨像听小孩吹牛似的听他说,最后存心换上东城口音,粗声粗气地说:“你在威胁我?”

    黑根冷静答道:“绝对不是。我受朋友之托求你办事。我想说的重点是,这么做对你没有任何坏处。”

    沃尔茨像是早有准备,忽然换上一脸怒容。嘴唇卷曲,染成黑色的浓眉皱成一条粗线,盖住闪闪发亮的眼睛。他俯身探过桌子对黑根说:“够了,油腔滑调的混蛋,我跟你和你的老板直说,我才不在乎他是谁。约翰尼·方坦绝对不可能主演那部电影。我不在乎有多少个黑皮黑手党大佬会从暗处钻出来。”他坐回去,“听我一句劝。埃德加·胡佛,知道这个名字吧——”沃尔茨哂笑道,“和我有私交。要是我告诉他有人逼我,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黑根耐心地听着。他高估了沃尔茨。这么愚蠢的人可能管理一家价值几百万美元的公司吗?这事值得思考一下,因为唐正在寻找新的投资机会。要是电影业的头目都这么低能,这个领域倒是挺适合。侮辱对他毫无影响。黑根的谈判技巧是唐亲自传授的。“永远不要动怒,”唐这么教导他,“决不要威胁,要讲道理。”用意大利语说“讲道理”听上去像“应对”。关键是忽视所有的侮辱和威胁,一边脸挨了打,就把另一边脸也凑上去。黑根曾经目睹唐在谈判桌边一坐就是八个小时,唾面自干,试图劝说一个臭名昭著、妄自尊大的暴徒别那么飞扬跋扈。八小时过后,唐·柯里昂扬起双手,打个绝望的手势,对谈判桌边的其他人说:“谁也没法和这家伙讲道理。”然后大踏步走出会议室。暴徒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派手下请唐回会议室。各方达成谅解,但两个月后,那个暴徒在他最喜欢的理发店被乱枪打死。

    于是,黑根重新开始,语气平常。“请看我的名片,”他说,“我是律师。难道我会自寻死路吗?我威胁你了吗?只要能让约翰尼·方坦主演那部电影,要求随便你提。我们为这个小忙提出了丰厚的回报。就我所知,这个忙对你只有好处。约翰尼说你承认他是完美的人选。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请你帮忙。如果你担心你的投资,我的客户愿意出资赞助这部电影。我们明白你说一不二。谁也不能强迫你,也不会强迫你。我们知道你和胡佛先生有私交,请允许我补充一句,我的老板因此很尊敬你。他非常尊敬这份关系。”

    沃尔茨刚才一直拿着一杆大号红色羽毛笔胡写乱画,听见提到钱,忽然来了劲头,放下羽毛笔。他神气活现地说:“这部电影的预算是五百万。”

    黑根轻轻吹声口哨,表示惊叹,然后漫不经心地说:“我老板的很多朋友都信任他的判断。”

    沃尔茨第一次认真起来。他打量着黑根的名片。“我没听说过你,”他说,“我认识纽约大部分有头面的律师,你他妈到底是谁?”

    “我在高级律师事务所执业,”黑根干巴巴地说,“只负责一个客户。”他站起身,“我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他伸出手,沃尔茨和他握手。黑根朝房门走了几步,然后又转身面对沃尔茨,“我明白你经常和一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打交道。但我恰恰相反。你不妨通过我们共同的朋友查证。要是愿意考虑,就打电话到我的酒店。”他顿了顿,“恕我无礼,有些事情,连胡佛先生都觉得无能为力,但我的客户做得到。”他见到电影制片人眯起双眼。沃尔茨终于明白了意思。“顺便说一句,我非常欣赏你的电影,”黑根用他最奉承的语气说,“希望你能再接再厉,我们的国家需要好电影。”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黑根接到制片人秘书的电话,说一小时内有车接他去沃尔茨先生在郊区的宅子吃晚饭。她说行程有三小时,但车上有酒吧和开胃点心。黑根知道沃尔茨是搭私人飞机去的,心想为什么不请他也飞过去。秘书又彬彬有礼地说:“沃尔茨先生建议你带上过夜行李,明天早晨送你去机场。”

    “知道了。”黑根说。又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沃尔茨怎么知道他打算明早飞回纽约?他想了几分钟。最合理的解释是沃尔茨请私家侦探调查他的行踪,尽可能搜集情报。这么说,沃尔茨肯定知道他代表的是唐,说明他对唐有几分了解,反过来说明他打算认真对待这整件事。说不定真有可能奏效,黑根心想,说不定沃尔茨比他今天上午的表现来得精明。

    杰克·沃尔茨的家宅像是以假乱真的电影布景,有种植园风格的大屋,黑土马道围绕广阔的花园,有供马群起居的马厩和草场。树篱、花床和草坪经过仔细修剪,整齐得像是电影明星的指甲。

    沃尔茨在有空调的玻璃门廊接待黑根。他身穿便装,蓝色丝绸衬衫敞开领口,芥末黄的便裤配软皮凉鞋。在鲜艳华服的衬托之下,那张缝起来的硬汉脸更加恐怖。他递给黑根一杯特大号马丁尼,自己也从托盘上拿起一杯。他比今天上午友善多了。他搂住黑根的肩膀说:“晚餐前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去看看我的马匹吧。”两人走向马厩,他说:“我摸了你的底细,汤姆,你怎么不说你的老板是柯里昂啊?我还以为你是约翰尼请来吓唬我的三流骗子呢。我可从来不吓唬人。倒不是说我喜欢树敌,我只是不吃这一套而已。我们现在先开心开心,吃过晚餐再谈生意。”

    说来令人惊讶,沃尔茨居然很懂得款待宾客。他解释他的新方法和创新措施,希望能打造出全国最成功的马厩。马厩彻底防火,有最高等级的卫生设施,由私家侦探组成的特别保安队伍看守。最后,沃尔茨领着他走向一个隔间,外墙上镶着好大一块黄铜标牌。标牌上的名字是“喀土穆”。

    黑根以外行人的眼睛都看得出隔间里的马有多美丽。喀土穆毛色漆黑,唯独宽阔的额头有一块钻石形状的白斑。棕色大眼闪着金苹果的光芒,绷紧肌肉上的黑色皮肤丝绸般柔滑。沃尔茨带着孩童般的自豪说:“全世界的头号赛马。我去年在英国用六十万买的。我打赌连俄国沙皇也没花过这么多钱买一匹马。但我不打算让它上场,我要让它当种马。我要建立起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赛马马厩。”他梳理马的鬃毛,轻轻唤它的名字,“喀土穆,喀土穆。”他的声音里有爱意,马作出回应。沃尔茨对黑根说:“我是天生的骑手,知道吗?第一次上马背都五十岁了。”他哈哈笑道,“也许我的俄国祖母或外祖母被哥萨克骑兵强奸过,我继承了血脉。”他挠着喀土穆的肚皮,钦佩的语气不可能更真挚了,“看它的jī巴,我真想也有那么一根。”

    他们回到正厅吃晚饭。三名侍者在一名管家的指挥下伺候他们,桌布镶着金线,餐具全是银器,可惜黑根发现食物非常普通。沃尔茨显然独居已久,而且不懂得享受美食。等两人都点起粗大的哈瓦那雪茄,黑根才问沃尔茨:“约翰尼能不能拿到那个角色?”

    “我没办法,”沃尔茨说,“就算我想,也没法把约翰尼塞进那部电影。演员的合同全都签好了,下周就要开拍。现在我哪儿还有回旋余地?”

    黑根不耐烦道:“沃尔茨先生,和大人物打交道有个好处,就是知道这种借口一推就翻。实际上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他抽了一口雪茄,“不相信我的客户能信守承诺?”

    沃尔茨干巴巴地说:“我相信我会遇到劳工纠纷。高夫打电话说过了,那个混蛋,听他说话的口气,绝对想不到我每年付他十万黑钱。我相信你能让我那个娘娘腔‘男’明星再也弄不到海洛因。但我不在乎,而且我能为电影提供资金。我恨方坦。告诉你的老板,我没法帮他这个忙,不过别的事情倒是可以考虑。随便什么事情。”

    黑根心想,无耻混蛋,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让我大老远赶来?他还有别的事。黑根冷冷地说:“我认为你并不理解如今的局面。柯里昂先生是约翰尼·方坦的教父。这是非常亲密、非常神圣的宗教关系。”听见他提到宗教,沃尔茨谦恭地低了低头。黑根继续道,“意大利人有个玩笑话,说世界太残酷,所以一个人非得有两个父亲照看他,这就是教父的由来。约翰尼的父亲已经过世,因此柯里昂先生觉得他的责任更加重大。说到其他的要求,柯里昂先生可是很敏感的。第一个要求被回绝,他绝对不可能求你帮第二个忙。”

    沃尔茨耸耸肩:“我很抱歉,可答案仍旧是不行。但既然你来都来了,说个价码吧,我得花多少钱摆平劳工纠纷这档事?现金,马上付。”

    这解答了黑根的一个疑问。既然沃尔茨已经决定不把角色给约翰尼了,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时间和他周旋?这次会面根本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沃尔茨有恃无恐,他不害怕唐·柯里昂的权势。当然,沃尔茨的政治关系分布全国,和联邦调查局局长也有交情,还有大量的个人财富和电影圈说一不二的权柄,他不觉得唐·柯里昂能构成任何威胁。要任何一个聪明人说,甚至要黑根说,沃尔茨的地位都确实似乎不可动摇。他愿意承受罢工有可能造成的损失,那么唐也就拿他无可奈何了。这种力量权衡没错,但是问题是:唐·柯里昂已经答应了教子,会帮他弄到那个角色,而就黑根所知,在这类事情上,唐·柯里昂决不食言。

    黑根平静地说:“你存心歪曲我的意思。你想把我说成是勒索帮凶。柯里昂先生答应为你解决劳工纠纷,这是友情的表现,作为回报你要帮助他的客户。朋友之间交换影响力罢了,没别的意思。但是你并没有拿我当回事。我个人认为你犯了个错。”

    沃尔茨像是早就在等这个机会撒泼发火。“我非常明白,”他说,“这是黑手党的风格,不是吗?嘴上说得好听,其实是在威胁。我跟你挑明了吧,约翰尼·方坦的确是完美的人选,那个角色会让他成为大明星,但他就是拿不到,绝对拿不到,因为我恨这个混蛋,我要把他赶出电影圈。听我告诉你原因,他毁了我最值钱的女明星。我培养了她五年,唱歌、跳舞、表演,什么都学了,我砸下去了几十万美元想要把她捧成明星。但你别以为我铁石心肠,眼里只有钱,坦白说,这个姑娘很漂亮,我这辈子从没玩过她那么漂亮的屁股,要知道我可是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她能像水泵一样榨干你。可是约翰尼出现了,用橄榄油似的嗓子和黑皮的魅力拐走了她。她抛弃了一切,害得我被人嘲笑。我这种地位的人,黑根先生,是不能忍受被耻笑的。我必须让约翰尼偿还我的损失。”

    沃尔茨终于第一次让黑根吃了一惊。他觉得难以理解,一个这么富裕的成年人居然会让此等小事影响他对生意的判断,而且还是如此重要的生意。在黑根的世界里,柯里昂家族的世界里,女性的美丽肉体和性魅力对世俗事务毫无重要性可言。只要不涉及婚姻和家族的脸面,这就只是私人事务。黑根决定最后再试一次。

    “你说得对极了,沃尔茨先生,”黑根说,“但你至于愤怒到这个地步吗?我觉得你并不理解这个小人情对我的客户有多重要。约翰尼小时候是在柯里昂先生怀里受洗的,他父亲过世后,柯里昂先生担负起了父亲的职责。有很多人称呼他‘教父’,表达尊敬和谢意,因为他曾经帮助过这些人。柯里昂先生从不让朋友失望。”

    沃尔茨突然站起身。“我听够了。从来是我命令匪徒,匪徒哪儿有资格命令我?我要是拿起听筒,你今晚就得在牢里过夜。那位黑手党老大要是敢跟我动粗,他会发现我可不是什么乐队领头。没错,我也知道那个故事。听着,你们柯里昂先生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别逼我动用我在白宫的关系。”

    白痴,愚蠢的杂种。他是怎么成为一把手的?黑根不由心想。总统的顾问,全世界最大的电影公司的老板。唐非得投资电影业不可。这家伙听话只听表面意思,没有理解其中的意义。

    “谢谢你招待晚餐,让我度过这么愉快的夜晚,”黑根说,“能安排人送我去机场吗?我想我就不必过夜了。”他冷笑道,“柯里昂先生坚持要在第一时间听见坏消息。”

    黑根在大屋那水银灯照射的柱廊上等车,见到两个女人登上等在车道上的加长林肯,正是他在沃尔茨办公室见过的十二岁漂亮金发女孩和女孩的母亲。可现在女孩那线条优雅的嘴唇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粉红色,海蓝色的双眼目光呆滞,沿着台阶走向打开的车门时,两条长腿像跛马似的蹒跚。母亲搀着女儿,扶她坐进车里,对着女儿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母亲扭头鬼鬼祟祟地望向黑根,黑根见到她的眼神燃烧着秃鹫般的凯旋光彩,紧接着她也钻进了车里。

    怪不得他没能坐飞机从洛杉矶过来,黑根心想。飞机上坐着母女俩和制片人。这样沃尔茨就有时间在晚餐前休息一下,搞那个小女孩。约翰尼想混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祝他好运,也祝沃尔茨好运。

    保利·加图不喜欢速战速决,特别是牵涉到暴力。他喜欢预先详细盘算。比方说今晚的任务,虽说只是揍两个小流氓,但要是有谁出错,就很容易酿成大祸。他一边小口啜饮啤酒,一边左顾右盼,看两个小流氓能不能勾搭上吧台的那两个小烂货。

    保利·加图对这两个小流氓了若指掌。一个叫杰瑞·瓦格纳,一个叫凯文·穆南,今年都是二十岁,容貌出众,棕色头发,高个子,好身材。他们两周后要回城外的大学,父亲都有政治影响力,加上大学生的身份,所以躲过了征兵。他们因为侵犯亚美利哥·邦纳塞拉的女儿而被判缓刑。一对人渣,保利·加图心想。逃兵役,违反假释条例,午夜过后还在酒吧喝酒,追逐放荡女人。两个小流氓。保利·加图觉得他本人的缓役是另外一码事,因为医生向征兵委员会提供书面诊断书,证明这名二十六岁的未婚白种男性患者由于精神问题接受过弹震症治疗。加图经过“杀人明誓”的成人礼之后,克莱门扎帮他安排了这件事。

    克莱门扎吩咐他这个任务必须在两个小伙子回学校前尽快完成。为什么非得在纽约下手?加图不由心想。克莱门扎总是提点额外要求,不直接给命令。要是这两个小骚货跟着他们离开,那今晚可就又是白费了。

    他听见一个姑娘笑着说:“你疯了吗,杰瑞?我才不和你上车呢。我不想像某个可怜姑娘一样进医院。”她的声音饱含恶意的满足,倒是遂了加图的心愿。他喝完啤酒,走上黑洞洞的街道。好极了。时间过了午夜。还亮着灯的只有另外一家酒吧。其他店铺都已关门。克莱门扎关照过分局的巡逻车。在接到无线电调度之前,他们不会在附近出没,就算来也会来得很慢。

    他靠在四门雪佛兰轿车上。后排虽说坐着两个大块头,但从外面几乎看不清楚。保利说:“他们一出来就动手。”

    他还是觉得安排得过于仓促。克莱门扎搞来了两个小流氓的案底照片,还有他们每晚鬼混的酒吧地址。保利在家族内部找了两个打手,把小流氓指给他们。他的指示说得很清楚:不准打头顶和后脑,不能意外弄出人命。除此之外,爱怎么揍就怎么揍。他只提醒了一句:“要是两个小流氓没在医院里住满一个月,你们就回去开卡车。”

    两个大块头钻出车门,他们以前是打拳的,但连小俱乐部都没熬出头,桑尼·柯里昂安排他们收高利贷,所以活得还算不赖。他们当然急于表达谢意。

    杰瑞·瓦格纳和凯文·穆南走出酒吧,一头撞进陷阱。酒吧女郎的奚落刺痛了少年人的自尊心。保利·加图靠在挡泥板上,大声嘲笑道:“喂,情圣,被女人甩了吧。”

    两人转过身,心情不坏。保利·加图一看就很适合拿来发泄屈辱。雪貂脸,矮个子,体格瘦削,而且还自作聪明。他们满怀渴望地扑上来,却立刻被两个男人从背后牢牢地抓住了胳膊。保利·加图趁机把带有十六分之一英寸铁刺的特制铜指套戴上右手。他每周在健身房训练三次,时间抓得很准,一拳镶在小流氓瓦格纳的鼻梁上。抱住瓦格纳的壮汉举起瓦格纳,保利挥动手臂,一记上勾拳不偏不倚正中下体。瓦格纳软瘫下去,大块头将他扔在地上。从头到尾还不到六秒钟。

    两人的注意力转向凯文·穆南,他企图喊救命,从背后抱住他的男人伸出一条壮硕的手臂,轻而易举地勒住他,另一只手锁住穆南的喉咙,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

    保利·加图钻进车里,发动引擎。两个大块头把穆南揍成一坨果冻,动作不慌不忙得吓人,像是全世界的时间都归他们支配。他们不是慌乱地瞎打一通,而是一板一眼,用上躯体的全部力量,慢镜头似的慢慢收拾他。每一拳下去都带着皮开肉绽的声音。加图瞥了一眼穆南的脸——已经面目全非。两条壮汉撇开躺在人行道上的穆南,转身走向瓦格纳。瓦格纳正在尝试起身,张嘴就喊救命。有人从酒吧里出来,两个打手必须加快节奏了。他们把瓦格纳揍得跪倒在地。一个人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扭,接着一脚踢在他脊梁上。随着“咔嚓”一声,瓦格纳的惨叫声喊得整条街都推开了窗户。两个人下手飞快。一个双手像老虎钳似的夹住瓦格纳的脑袋,拽他起身。另一个挥舞偌大的拳头,猛砸固定的靶子。又有几个人跑出酒吧,但谁也没出头干预。保利·加图喊一声:“够了,快走。”两条大汉跳上车,保利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就算有人记下车型和牌照也无所谓。车是偷来的,牌照是加州的,纽约市有十万辆黑色雪佛兰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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