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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2:沙丘救世主_沙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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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部渐渐加粗,三角窗变成更大的长方形或椭圆形窗。前面终于露出了一道双开门,远远地立在接待室另一端的高墙中央。这扇门实在太高大宽阔了,她用训练有素的潜意识测量其面积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倒吸一口冷气。足足八十米高,四十米宽。

    她和卫兵们走近时,门朝里面打开——巨大的移动幅度,同时又悄无声息,显然装有暗藏的机关。又是伊克斯人的杰作。他们走过高耸的门洞,进入了保罗·厄崔迪皇帝威严华丽的大接待厅。“穆阿迪布,在他面前,所有人都变成了矮子。”现在她终于知道大家说得多么有道理了。

    她朝坐在远处宝座上的保罗走过去。圣母发现,自己与其说是惊叹于皇宫建筑的宏伟壮丽,不如说是被四周那精妙的艺术杰作所震撼。空间很大,能装下人类历史上其他任何统治者的整座宫殿。开阔逶迤的房间蕴含着建筑上的威严和魄力,同时不乏精巧和优雅,显得和谐而完美。大墙后面的横梁和立柱、高居空中的拱顶天花板,无不呈现出无与伦比的恢宏。一切都显示出天才的手笔。

    也不总是如此宽阔。随着大厅朝里面延伸,面积变得越来越窄。这样,坐在大厅尽头高台中央宝座上的保罗就不至于和别人一样变成矮子。如果是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头脑,又被四周那些庞大的建筑所震慑,乍一见到他,肯定会把他的实际体积和身高放大许多倍。还有色彩,同样会镇住这个没有受过训练的头脑:保罗的绿色宝座由一整块夏甲翡翠雕刻而成。绿色象征着生长,而在弗雷曼神话中,绿色又是悲悼的颜色。它在悄悄告诉你,坐在这里的人可以让你悲悼。同一种颜色,却同时象征着生与死。将对立之物结合得如此完美,真是绝顶聪明。宝座的后面,五颜六色的帷帐像瀑布一样垂下。有炽烈的橘红色、沙丘土地般的咖喱金色,以及香料那斑斑点点的肉桂色。对训练有素的眼睛来说,这些颜色的象征意义非常明显。可对生手来讲,它们的潜在意味像无形的铁锤,转瞬之间便能使来人屈服。

    但在这里充当最重要角色的却是时间。

    圣母计算着以自己蹒跚的脚步走近皇帝宝座需要多少分钟。在这个过程中,你有足够的时间受到威吓。在狂暴的威力逼视下,你的身体所有不满和仇视都会被压榨出来。刚开始朝宝座前进的时候,你或许还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可当你结束这段漫长的路程时,却变成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蚊虫。助手和随从在皇帝身边站成整整齐齐的一圈,全神贯注的皇家卫兵列队在覆着帷幔的后墙边。那个邪物厄莉娅站在保罗左手边的两级台阶下;皇室的走狗斯第尔格站在厄莉娅下面一级台阶上;右边,大厅地板的第一级台阶上,站着一个孤独的人影:邓肯·艾达荷的行尸走肉,死灵。她打量着卫兵中的老弗雷曼人,都是胡子拉碴的耐布:穿着蒸馏服,鼻子上有疤痕,腰间挂着晶牙匕。其中一些人挂着弹射枪,甚至还有激光枪。这些人是最受信赖的,她想,竟可以当着保罗的面佩带激光枪。他显然穿着屏蔽场发生器,她能看到他身边的屏蔽场发出的微光。只要激光枪朝屏蔽场开火,整座城堡便会化为地面的一个巨洞。

    押送的卫兵在离台基十步远的地方停住,在她身前分开,好让皇帝能不受遮挡地看见她。她这才发现契尼和伊勒琅不在。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据说,如果她们不在场,皇帝不会举行任何重要会议。

    保罗对她点点头,一言不发,默默地掂量着她。

    她当机立断,决定先发制人:“看来,伟大的保罗·厄崔迪想屈尊俯就,瞧瞧这个被他禁止来到厄拉科斯的人。”

    保罗淡淡地一笑,想:她知道我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以她的本事,只能是这样。他知道她的力量。一个贝尼·杰瑟里特不可能单凭侥幸当上圣母。

    “我们是不是可以省掉这一番唇枪舌剑?”他问。

    会这么容易?她怀疑。“说出你想要的东西。”

    斯第尔格动了动,瞥了保罗一眼。这个皇帝的走狗不喜欢她的语调。

    “斯第尔格希望我把你赶走。”保罗说。

    “而不是杀掉我?”她问,“我本以为一个弗雷曼耐布会更直接些。”

    斯第尔格脸色一沉:“我常常得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这叫外交辞令。”

    “那就把这些外交辞令一并省了吧。”她说,“有必要让我走这么长的路吗?我是个老太婆。”

    “必须让你明白我的冷酷无情。”保罗说,“那样你才会感激我的宽宏大量。”

    “你敢对一个贝尼·杰瑟里特这样粗暴?”她问。

    “粗暴的行为自有其含意。”保罗说。

    她犹豫了,琢磨着他话中之意。这么说——他的意思当然是会把她以同样粗暴的方式解决掉,除非她……除非她什么?

    “说吧,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她咕哝道。

    厄莉娅瞥了哥哥一眼,朝宝座后面的帷幔点点头。她知道保罗这么做的理由,可仍旧不喜欢。就算是没有根据的预感好了,反正她极其不愿卷入这场交易。

    “和我说话时注意你的态度,老太婆。”保罗说。

    他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就管我叫老太婆了,圣母想,他是否在提醒我,我的手曾经决定了他的过去?那时候我做出了决定,现在我必须调整那个决定吗?她感到了决定的沉重,像有形的重物一般,压得她双膝发颤,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疲惫的呼叫。

    “路程是长了点。”保罗说,“看得出你累了。我们退到王座后我的私室里去吧。在那儿你可以坐着。”他向斯第尔格做了个手势,站了起来。

    斯第尔格和死灵走向她,扶着她跨上台阶,跟着保罗穿过帷幔后的长廊。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他要在大厅里会见她:做给卫兵和耐布们看的一场把戏。就是说,他害怕他们。而现在——现在他装出友好和仁慈,想在贝尼·杰瑟里特面前耍这样的花招。真是花招吗?她发现后面还有别的人,于是转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是厄莉娅。这年轻女人若有所思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恶毒。圣母不禁一抖。

    长廊尽头的私室是一个边长二十米的立方体,球形灯亮着黄色灯光。覆盖墙面的织物是沙漠蒸馏帐篷的面料。房间里有长沙发、软垫,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料味儿。一张矮几上放着水晶水罐。跟外面宏伟的大厅相比,这间房子显得狭小不堪。

    保罗让她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自己站在她面前,研究着这张老脸——坚硬的牙齿、毫无表情的眼睛、皱纹堆叠的皮肤。他指了指水罐。她摇摇头,一绺灰发散落下来。

    保罗低声说:“为了我所爱的人的生命,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斯第尔格清了清喉咙。

    厄莉娅把玩着插在脖子上刀鞘中的晶牙匕刀柄。

    死灵站在门口,表情冷漠,金属眼睛看着圣母头上的空气。

    “我的手将导致她的死亡?你在预知幻象中看到了?”圣母问。她注意地看了看死灵,不知为什么,心里竟觉一阵阵不安。为什么她觉得这个死灵是对自己的威胁?他是他们阴谋的工具啊。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保罗说,回避了她的问题。

    这么说,他只是怀疑。她想。圣母低头看着从长袍一角露出来的鞋尖。黑袍……黑鞋……鞋和长袍上带着监禁的痕迹:污迹、皱褶。她抬起头,迎着保罗恼怒的瞪视。她感到一阵高兴,但立即瘪起嘴,耷拉下眼皮,把得意之情隐藏起来。

    “你准备开什么价?”她问。

    “你可以有我的精子,但不能有我这个人。”保罗说,“我会和伊勒琅离婚,然后通过人工授精……”

    “你敢!”圣母突然暴怒起来,板着面孔。

    斯第尔格向前跨了半步。

    死灵令人不安地微微一笑。厄莉娅转而打量起他来。“我们用不着讨论姐妹会的禁忌。”保罗说,“我也不想听什么罪孽、反常,或者上一次圣战遗留下来的信仰,等等。你可以用我的精子去实行你的计划,但伊勒琅的孩子不准坐在我的皇位上。”

    “你的皇位。”她冷笑一声。

    “我的皇位。”

    “那么谁来生育帝国继承人?”

    “契尼。”

    “她不能生育。”

    “她有孩子了。”

    她惊呆了,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你撒谎!”她气急败坏地说。

    保罗朝急步上前的斯第尔格做了个阻拦的手势。

    “我们刚知道两天,她怀了我的孩子。”

    “可伊勒琅……”

    “只能用人工的方法。这就是我开出的价码。”

    圣母闭上眼睛,免得看到他那张脸。真该死!基因的骰子就这么掷出去了,这么随随便便!她胸中翻腾着厌恶与憎恨。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信仰、芭特勒圣战的教训全都禁止这种做法——不得以任何行为贬低人类,不能允许任何机器像人脑一样思维,人也不能像动物一样人工繁殖。

    “你怎么说?”保罗说。

    她摇摇头。基因,无比珍贵的厄崔迪基因——这才是最最重要的。需要远远超过了禁忌。对姐妹会来说,交配远不只是精子和卵子的结合,她们的目的是借此掌握人类的心智。

    圣母现在明白了保罗价码的深意。这种行为将引发群众的愤怒,万一这件事走漏了风声,他想把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拉进来,以平息众怒。如果皇帝不承认人工授精所形成的父子关系,她们也只好不承认。他给予她们的东西,或许会使姐妹会保住厄崔迪家族的基因,可她们永远不可能再进一步,得到皇位。

    她朝房间四周扫了一眼,研究着每个人的表情:斯第尔格温顺地等在那儿;死灵呆呆地站着,好像迷失在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厄莉娅在观察死灵;保罗勉强保持着外表的平静,掩饰着内心的怒火。

    “你开出的条件只是这个,不能更改?”她问。

    “只是这个。”

    她瞥了一眼死灵,恰恰看到他脸颊上的肌肉突然抽动了一下。表达了某种感情?“你,死灵。”她说,“这个价码合适吗?应不应该接受?用你的门泰特脑子给我们算算。”

    金属眼转向保罗。

    “你可以自由回答。”他说。

    死灵朝圣母转过那双闪烁着微光的眼睛,他的笑容让她吃了一惊。“只有在能真正买到什么的情况下,才谈得上价码是否合适。”他说,“但在这里,双方提出的是生命换生命。这种交易已经超出了价码的范围。”

    厄莉娅轻轻拂了拂散落在前额上的一缕紫铜色头发:“难道说,这笔交易的后面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吗?”

    圣母不想看厄莉娅,可她的话使她心神不定。是的,肯定还有更深的含意。这个姐妹是个邪物,这不假,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是一个真正的圣母,具备圣母这个名称所包含的一切。此时此刻,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群聚在她记忆中的所有人。刹那间,她吸入的每一位圣母都警觉起来。厄莉娅的情况肯定也和她一样。

    “别的什么东西?”死灵问,“只不过,人们会问,为什么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女巫不用特莱拉人的方法?”

    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以及她意识之中的所有其他圣母都颤抖起来。是的,特莱拉人的所作所为令人作呕。但如果人类不顾禁忌,准备接受人工授精,下一步会不会也干出特莱拉人那种事——受控制的基因变异?

    保罗观察着周围人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了解这些人了。他看到的只是一些陌生人,连厄莉娅也形同陌路。

    厄莉娅说:“如果我们任由厄崔迪家族的基因在贝尼·杰瑟里特的河流里漂浮,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猛地一转头,碰到了厄莉娅的目光。刹那间,她们成了相互交流的两位圣母,两人的头脑中都转着同样的念头:特莱拉人的行为后面隐藏着什么东西?这个死灵是特莱拉的作品。他是否已经把他们的计划放入了保罗的脑海?保罗会直接和特莱拉做交易吗?

    她收回目光,感到无所适从、无能为力。她提醒自己,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缺陷正在于它赋予受训者的诸般力量:力量容易使人们骄傲自负,行使这些力量的人会渐渐被它们所蒙蔽,相信这些力量可以克服任何障碍——包括她们自己的无知。

    对贝尼·杰瑟里特来说,只有一件事是至关重要的。她告诉自己。那就是无数代堆积而成的遗传金字塔,这座金字塔在保罗·厄崔迪这里达到了巅峰——还有他那个邪物妹妹。万一这次选择错了,金字塔就不得不重建——另外选择一条缺乏许多必要素质的遗传链,从头开始繁殖样品。

    可控制的基因突变,她想,特莱拉人真的尝试过?多么巨大的诱惑!她摇摇头,最好赶紧抛开这个想法。

    “你拒绝我的提议?”保罗问。

    “我正在考虑。”她说。

    她又一次看了看那个妹妹。对这个厄崔迪女人来说,最适合和她繁殖,实现最佳基因组合的人已经死了……被保罗杀死了。但是,另一种可能性依然存在,同样可以使各种最佳素质传给下一代。保罗竟然把动物式的繁殖作为和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讨价还价的筹码!他准备为契尼的生命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会接受和他妹妹交配吗?

    为了拖延时间,圣母说:“告诉我,一切圣人中至圣的圣皇,伊勒琅对你的提议有什么看法?”

    “无论你说什么,伊勒琅都会照你的吩咐去做。”保罗喝道。

    这是事实,莫希阿姆想。她绷紧下颌,给出了一个新筹码:“现成的厄崔迪人有两个。”

    保罗知道这老巫婆的脑子在想什么,他感到血气涌到了脸上:“注意你的提议!”

    “你只不过是利用伊勒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是吗?”她问。

    “难道她不是训练来被人利用的?”保罗问。

    而训练她的人是我们,这就是他的意思,莫希阿姆想,好吧……伊勒琅成了一枚双方都可以使用的硬通货。有没有别的办法花掉这枚硬通货呢?

    “你要让契尼的孩子继承皇位?”圣母问。

    “继承我的皇位。”保罗说。他瞥了厄莉娅一眼,突然怀疑她是否明白这场交易将引发的诸般可能性。厄莉娅站在那里,闭着眼睛,似乎与身边的人离得远远的。她在想什么?看着妹妹这样,保罗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只能随波逐流,而厄莉娅站在岸上,离自己越来越远。

    圣母有了主意,说:“事关重大,不能由我一个人做决定。我必须和瓦拉赫星上的委员们商量商量。你允许我把这个信息通报她们吗?”

    仿佛没有我的允许她就真的什么也干不成似的!保罗心想。

    他说:“我同意。但不要拖延太久。我不会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等着你们讨论来讨论去的。”

    “您会和特莱拉做交易吗?”死灵突然插话道。

    厄莉娅猛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死灵,仿佛刚刚被一个危险的入侵者从熟睡中惊醒过来。“我没有这样的打算。”保罗说,“我要做的是尽快回到沙漠去。我们的孩子将在沙漠穴地出生。”

    “明智的决定。”斯第尔格拉长声调说。

    厄莉娅不想看斯第尔格。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了这点。保罗肯定也知道。为什么他偏偏要踏上这条道路、抛弃其他的选择?

    “特莱拉方面有过这种表示吗?”厄莉娅问。她发现莫希阿姆非常关心问题的答案。

    保罗摇摇头。“没有。”他看了看斯第尔格,“斯第尔格,安排一下,把信息送到瓦拉赫去。”

    “我马上去办,陛下。”

    保罗转过身,等着斯第尔格招呼卫兵,带着老巫婆走了。他感应到,厄莉娅好像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向他提出更多的问题。可她终于还是转过头去,看着死灵。

    “门泰特,”她说,“特莱拉人会主动提出帮助我们,以此博取我哥哥的欢心吗?”

    死灵耸耸肩。

    保罗感到自己有些走神了。特莱拉人?不……至少不会是厄莉娅想象的那种方式。但她的问题也表明,她也没有看出什么别的选择。是啊……一个圣母所见的预知幻象极可能不同于另一个圣母,哥哥和妹妹自然也会如此。走神了……走神了……思绪飘荡,时时猛地惊醒,这才听到身边的只言片语。

    “……必须知道特莱拉人到底想怎么……”

    “……需要充足的数据……”

    “……还是要谨慎些……”

    保罗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和她的目光相遇。他知道她会看见自己脸上的泪珠,会感到不安。不安就不安吧,此刻,亲人的不安是一种安慰。他瞥了一眼死灵。尽管有那双金属眼睛,可他眼里只看到了邓肯·艾达荷。哀痛和怜悯在保罗心里激烈冲撞。这双金属眼睛会记下些什么?

    有各种各样的视力,也有各种各样的盲区,保罗想。他想起奥兰治天主圣经上的一段话:“我们到底缺少了什么辨识力,以至于无法看到近在身边的另一个世界?”

    这双金属眼睛是否具有一种除视力之外的辨识力呢?

    厄莉娅朝哥哥走过去,察觉到了他的悲伤。她轻轻触摸他脸上的泪珠,举动中显露出弗雷曼人对泪水的敬畏:“亲爱的人离我们而去之前,我们不必提前为他们哀伤。”

    “离我们而去之前。”保罗轻轻地说,“告诉我,小妹妹,什么是‘之前’?”

    “神祇和教士之类的事真让我受够了!你以为我看不到关于我自己的那些神话吗?再查查你的数据吧,海特。我已经把我那套教义巧妙地融入了人类种种最基本的行为之中。人们以穆阿迪布的名义进餐!他们以我的名义做ài,以我的名义生育,以我的名义穿越大街小巷。没有穆阿迪布的祝福,即使在遥远的盖吉西瑞星上,连最普通杂物间的顶梁都支不起来!”

    ——《海特纪事》之“诽谤书”

    “你竟然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的岗位,跑到我这儿来。为什么冒这种风险?”艾德雷克说,透过箱壁怒视着变脸者。

    “你的想法多么软弱、多么狭隘啊。”斯凯特尔说,“瞧瞧来拜访你的人究竟是谁。”

    艾德雷克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对方那笨拙的身体、沉重的眼皮,以及呆滞的表情。现在正是早上,艾德雷克的代谢系统还没有恢复过来,头脑还没有进入香料带来的敏锐状态。

    “在外面招摇的该不会是这具身体吧?”艾德雷克问。

    “我今天变化的形体中,有一些平凡到了极点,人们绝对没兴趣再看第二眼。”斯凯特尔说。

    这条变色龙自以为改变一下身体形状就足以消灾避祸了。艾德雷克的这个想法远比平时有见地得多。他猜想,自己在阴谋集团中的存在是否真的能使他们避开一切预知力量?毕竟,皇帝还有个妹妹……

    艾德雷克摇摇头,箱子里顿时搅起阵阵橘红色烟雾:“你为什么来这儿?”

    “必须设法刺激那件礼物赶紧行动。”斯凯特尔说。

    “不可能。”

    “必须想办法。”斯凯特尔坚持说。

    “为什么?”

    “事情的发展很不如人意。皇帝打算离间我们。他已经向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开出了价码。”

    “哦,你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是为了这个!你必须催促死灵……”

    “制造他的人是你们,特莱拉人。”艾德雷克说,“你更了解他,不该向我提这个问题。”他停了停,朝透明的箱壁靠近了些,“要不,就是关于这件礼物的情况你对我们撒了谎。”

    “撒谎?”

    “你说过,这件礼物只需要瞄准目标放出去就行,不用再费什么心思。一旦死灵送出去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做什么手脚。”

    “但死灵还是可以受影响的。”斯凯特尔说,“你只需要问问他的前身就行。”

    “打听他的前身会怎么样?”

    “可以刺激他,使他做出符合我们意图的行动。”

    “他是一个门泰特,有逻辑和推理能力。”艾德雷克反对,“他或许会猜出我的打算……那个当妹妹的也能猜到。只要她把注意力集中到……”

    “你不是能让我们避开女巫的预知力量吗?还是说你根本没这个本事?”斯凯特尔问。

    “我不怕预知力量。”艾德雷克说,“我担心的是逻辑推理,还有真正的间谍、帝国的庞大实力、对香料的控制,加上……”

    “任何事物都有其限度。只要记住这一点,你就能够平静地看待皇帝及其力量了。”斯凯特尔说。

    宇航员翻了个身,他的姿势十分奇特,四肢像怪异的蝾螈一样扭动着。斯凯特尔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厌恶。这个宇航公会的宇航员和平常一样,穿着深色紧身连衣裤,腰带上捆着各种鼓鼓囊囊的容器。可是……他移动的时候却给人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斯凯特尔觉得,这是因为游泳、伸展的动作。他再次感觉到他们这些密谋者之间关系的脆弱。他们不是一个和谐的团队,这就是他们的弱点。

    艾德雷克的动作渐渐平息下来。他瞪着斯凯特尔,周围的橘红色气体使他眼前一片红。为了保存自己,变脸者在耍什么鬼花招?艾德雷克心想。这个特莱拉人做事总是出乎意料。这是个不祥之兆。

    宇航员声音和动作中的某种东西告诉斯凯特尔,他更害怕的是那个妹妹,而不是皇帝本人。不过这个想法只在他意识中瞬间闪过。让人不安啊。他们是不是忽略了厄莉娅身上某种最重要的东西?死灵这件武器是否足以摧毁那两个人?

    “你知道人们是怎么说厄莉娅的吗?”斯凯特尔试探性地发问了。

    “你什么意思?”鱼人又扭动起来。

    “迄今为止,没有哪种哲学、哪种文化拥有这样一位女守护神。”斯凯特尔说,“快乐、美丽,融合成……”

    “快乐和美丽能持久吗?”艾德雷克质问他,“我们要摧毁这两个厄崔迪人。文化!他们散布的那种文化完全服务于统治。美丽!他们的美丽是奴役人的美丽。他们制造了一大批地地道道的白痴,这种人是最容易摆布的。他们不想碰运气。全是锁链!他们做的每件事都是制造锁链,以奴役他人。可奴隶总归要反抗。”

    “那个妹妹也许会结婚,并且繁殖后代。”斯凯特尔说。

    “为什么你不停地说那个当妹妹的?”艾德雷克问。

    “皇帝可能要为她挑选一个伴侣。”斯凯特尔说。

    “让他挑选好了。反正已经晚了。”

    “下一个瞬间将发生的事,即使是你也无法凭空创造出来。”斯凯特尔警告说,“你不是创造者……跟厄崔迪家族一样。”他点点头,“不能太过想当然。”

    “我们不是那种口口声声说要创造什么的人。”艾德雷克反驳道,“也不是那伙想从穆阿迪布身上弄出个先知的人。你说这些废话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提出这种问题?”

    “因为这颗星球,”斯凯特尔说,“提出这个问题的是这星球。”

    “星球不会说话!”

    “可这颗会。”

    “哦?”

    “它诉说着创造。风沙在夜里流动,这就是创造。”

    “风沙流动……”

    “一觉醒来,映入你眼帘的就是一个新世界。一切都是新的,你入睡前看到的一切都已经无影无踪了,没有在沙漠上留下一丝痕迹。”

    没有痕迹的沙漠?艾德雷克想,创造?他突然感到焦虑,束手无策的焦虑。密封的箱子、房间的摆设,一切都在朝他逼近,挤压着他。

    沙漠上的痕迹。

    “你说起话来活像个弗雷曼人。”艾德雷克说。

    “这就是弗雷曼人的思维,很有启发性。”斯凯特尔同意,“他们说穆阿迪布的圣战在宇宙中留下了痕迹,就像弗雷曼人在沙地上留下痕迹。他们已经在人类的生命史上留下了痕迹。”

    “那又怎么样?”

    “然后夜晚降临,”斯凯特尔说,“风沙流动。”

    “是啊。”艾德雷克说,“圣战是有限的。穆阿迪布利用了他的圣战,并且……”

    “他没有利用圣战。”斯凯特尔说,“是圣战利用了他。我想,如果他能办到,他宁愿停止这场战争。”

    “如果他能办到?他只需要……”

    “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别扭来扭去!”斯凯特尔喝道,“精神的瘟疫是无法阻止的。它越过了秒差距,从一个人传染到另一个人。它是一种势不可当的传染病,击倒了没有做好准备的一方。这种事,我们以前也干过,当然规模远远不及。谁能阻止?穆阿迪布找不到任何解毒药。这种事植根于混沌,秩序的手能伸到那里去吗?”

    “那么,你是否被传染了?”艾德雷克问。他在橘红色的气体中慢慢转动着,不明白斯凯特尔的声音为什么如此惊恐。难道变脸者已经退出了这次密谋?现在没有办法窥视未来,弄清这一点。未来已经变成了一条泥泞的河流,被大大小小的预言挤得满满当当。“我们都被传染了。”斯凯特尔说。他提醒自己,艾德雷克的智力非常有限。该怎么解释才能让这个宇航公会的人理解呢?

    “可是,等我们把他摧毁掉的时候,”艾德雷克说,“这些传染不就……”

    “我真该让你就这么白痴下去,”斯凯特尔说,“可惜我的职责不允许。再说,这样做还会危及我们大家。”

    艾德雷克又翻腾起来。为了稳住自己,一只长着蹼的脚踢了一下,在大腿周围搅起一阵橘红色气体泡沫。“你说的话很奇怪。”他说。

    “这件事就快完蛋了,”斯凯特尔说,声音沉着了些,“马上就要迸成碎片。阴谋一旦破灭,它的碎片将影响今后的好几个世纪。难道你没看见?”

    “宗教的事我们以前也处理过。”艾德雷克争辩着,“如果这次……”

    “这次不仅仅是宗教!”斯凯特尔说。不知圣母对这个同谋者所接受的粗陋教育会发表什么评论,“这是宗教性质的政权,完全是另一回事。穆阿迪布的齐扎拉教团遍布世界各地,取代了过去的政府。可他没有永久性的行政单位,也没有互相牵制的机构。他所拥有的只是一个个主教辖区,全都是互不相属的孤岛。每个岛屿的中心只有一个人。这些人由此学会了如何获取和保持个人权力,相互猜疑妒恨。”

    “趁他们勾心斗角的时候,我们来个各个击破。”艾德雷克洋洋得意地说,“只要把头砍下来,身体就会倒……”

    “这具身体有两个头。”斯凯特尔说。

    “那个妹妹嘛……也许会结婚。”

    “当然会结婚。”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口气,斯凯特尔。”

    “我也不喜欢你的愚笨无知。”

    “如果她结婚怎么办?会动摇我们的计划吗?”

    “会动摇整个宇宙。”

    “并不是只有他们才拥有预知的力量。我,我本人,就拥有这种力量,它……”

    “你只不过是个婴儿。他们大步向前,你却只能蹒跚学步。”

    “并不是只有他们才拥有预知的力量!”

    “宇航公会的宇航员先生,你忘了我们也曾制造过一个魁萨茨·哈德拉克,那个人能清晰地看到未来。你不可能威胁那样一个人,你所做的任何威胁都会反过来威胁你自己。穆阿迪布也是这样,他知道我们会攻击他的契尼。我们必须加快行动步伐。你必须接近死灵,照我的指示催促他。”

    “如果我不呢?”

    “闪电就会落到我们头上。”

    啊,满嘴牙齿的沙虫,

    你怎能拒绝那无法消除的欲望?

    那些肉体和气息诱惑你来到地面!

    没有任何长袍,

    能隐藏你的陶醉,

    遮蔽你燃烧的渴望!

    ——摘自《沙丘书》中的沙虫歌

    在训练室用晶牙匕和短剑与死灵激战一番之后,保罗出了一身大汗。他站在窗边,看着下面的神庙广场,竭力想象契尼在诊所的情景。怀孕六周了,她早上感觉不舒服。给她看病的医生是最出色的,一有消息就会来报告他。

    黑暗的午后沙暴云使广场上的天空更加阴沉。弗雷曼人把这样的天气叫作“脏气”。

    医生会不会永远不通知他了?每一秒都来得极度缓慢,像在竭力挣扎,不肯进入他的宇宙。

    等待……等待……瓦拉赫上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还没有回音,显然是故意拖延时间。

    其实,预知幻象记录了这些瞬间,可他有意遮挡着,不愿看到这些幻象。他宁愿做时间长河中的一条鱼,并不有意游向哪里,凭着水流把自己带到任何地方。这一刻,命运已经注定,无论怎么挣扎都已无力回天。

    他能听到死灵的动静,此刻他正在检查装备。保罗叹了口气,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腰带,解下屏蔽场。他的皮肤触到屏蔽场,只觉得一阵刺麻。

    保罗告诉自己,契尼回来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要正确对待。是时候了,应该接受事实,即有些事他隐瞒起来没有告诉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能活到今天。他心想,自己宁愿要契尼,而不是继承皇位的子嗣,这种做法是不是一种罪孽?他有什么权力替她做出选择?不,这么想是愚蠢的!谁会犹豫呢?瞧瞧别的选择吧:奴隶囚笼、折磨、极度的哀痛……加上种种更加可怕的遭遇。

    门开了,契尼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保罗转过身。

    契尼的脸上杀气腾腾。她身着金色长袍,腰间缠了一根宽大的弗雷曼式腰带,水环像项链一样戴在脖子上,一只手叉腰(这只手从不远离晶牙匕),两眼闪着走进陌生房间搜寻凶兆时的锐利目光。此时此刻,她的一切都预示着暴力。

    她走了过来,他张开双臂搂住她。

    “有人……”她喘着粗气,靠在他的胸前说,“长时间给我服用一种避孕药……直到我按这种新食谱进食。因为这种药,我这次生孩子会有问题。”

    “可以补救吗?”他问。

    “很危险。我知道这种毒药是从哪儿来的!我要她的水。”

    “我亲爱的塞哈亚。”他低声说,把她搂得更紧,以平息她突然的颤抖,“你会生出我们想要的孩子,这还不够吗?”

    “我的生命消耗得越来越快。”她说,紧紧搂着他,“现在,生孩子已经主宰了我的整个生命。医生告诉我,它现在生长的速度快得可怕。我必须吃了又吃……还要服用更多的香料……吃香料、喝香料。为了这个,我一定要杀了她!”

    保罗吻着她的面颊:“不,我的塞哈亚,你不会杀任何人。”他心想:伊勒琅延长了你的生命,亲爱的。对你来说,孩子出生之日就是你死亡之时。

    心中的悲痛抽干了他的骨髓,掏空了他的生命,让他成为一只黑色的空瓶子。

    契尼挣脱开:“我不会饶恕她!“

    “谁说要饶恕她?”

    “那我为什么不能杀了她?”

    这是一个纯粹弗雷曼式的问题,保罗差点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为了掩饰自己的笑意,他说:“没有用的。”

    “你已经看到了?”

    保罗想起了幻象,腹部一阵紧缩。

    “我看到了……看到了……”他嘀咕着。他早就知道,围绕在他周围的事件终将形成眼前的现实。现在,这个现实让他动弹不得。他感到自己已被未来的锁链牢牢束缚。未来在他面前出现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它像一个贪婪的魔鬼,死死抓住他不放。他喉咙又紧又干。他想,难道他一直被动地被预知力量摆布,听凭它在自己周围布下罗网,这才形成了无情的现实?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契尼说。

    “我不能。”

    “为什么我不能杀死她?”

    “因为这是我的要求。”

    他看出她接受了。她接受了,就像沙子接受水:吸收、藏匿。愤怒躁动的外表之下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女人。这一刻他发现,皇宫里的生活并没有使契尼有多大改变。她只是暂时在这儿停留,仿佛长途旅行时和自己的男人在某个中途站小憩。沙漠养成的所有品质都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了。

    契尼从他身边走开,瞥了一眼死灵。他站在训练室门口,等着。

    “你在和他过招?”她问。

    “而且略胜一筹。”

    她的目光从地板上的圆圈转向死灵的金属眼。

    “我不喜欢他。”她说。

    “他没有伤害我们的意图。”保罗说。

    “你看到了?”

    “我没有看到!”

    “那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不只是死灵,他还是邓肯·艾达荷。”

    “可制造他的是特莱拉人。”

    “制成品有了比制造意图更多的东西。”

    她摇摇头,产子头巾的一角摩擦着长袍的衣领:“他是个死灵,这个事实是你无法改变的。”

    “海特,”保罗说,“你是摧毁我的工具吗?”

    “如果改变此时此刻的实质,未来也会因此改变。”死灵说。

    “这不算答案!”契尼反驳。

    保罗提高声音:“我会怎么个死法,海特?”

    人造眼里闪过一丝亮光:“陛下,据说您将死于金钱和权力。”

    契尼僵住了:“他怎么敢这样对你说话?”

    “门泰特只说真话。”保罗说。

    “邓肯·艾达荷是真正的朋友吗?”她问。

    “他为我献出了生命。”

    “据说,”契尼低声说,“死灵不可能恢复到前身的状态。”

    “你想恢复我?”死灵问。

    “恢复就是改回前身的状态。”保罗说,“一旦做出改变,这个过程就无法逆转。”

    “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过去。”海特说。

    “每个死灵也是?”保罗问。

    “在某种程度上,陛下。”

    “那么,你的肉身里藏着什么样的过去?”

    契尼发觉这个问题让死灵十分不安。他的动作加快了,双手仅仅捏成拳头。她瞥了一眼保罗,不知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刺探他。难道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个东西变成从前那个人?

    “以前有过能记住他真正的过去的死灵吗?”契尼问。

    “有过许多尝试。”海特说,眼睛看着脚边的地板,“可没有一个死灵恢复到他的前身。”

    “但你渴望能回到前身。”

    死灵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活了过来,死死盯着保罗:“是的!”

    保罗轻声说:“如果有什么办法……”

    “这具肉体,”海特说,左手放在前额上,像古怪的敬礼姿势,“不是我前身所有的血肉。它是……再生的,保留的只是外形。变脸者也可以变化成我这副外形。”

    “但不能做到这么天衣无缝。”保罗说,“再说你也不是变脸者。”

    “是这样,陛下。”

    “你的形体是怎么来的?”

    “从原来肉体的细胞上提取基因,进行复制。”

    “也就是说,”保罗说,“在细胞、基因的某个地方还保存着某种东西,它记得邓肯·艾达荷的形体。据说芭特勒圣战之前,古人研究过这个领域。这种记忆能到什么程度,海特?它从前身那里学到了什么?”

    死灵耸耸肩。

    “如果他不是艾达荷呢?”契尼问。

    “他是。”

    “你能肯定吗?”她问。

    “无论哪个方面,他都是艾达荷。我想象不出会有什么力量强大到如此地步,可以使这个死灵和艾达荷如此相似,没有丝毫偏差。”

    “陛下!”海特反驳道,“我们不能因为想象不出某种东西,就把它从现实中排斥出去。有些事,身为死灵的我必须去做,但如果我是个人,我绝不会做!”

    保罗专注地望着契尼,说:“你看见了吗?”她点点头。

    保罗转过身,竭力压下涌上心头的悲伤。他走到露台的窗户边,放下帷幔。光线暗了下来。他系紧长袍的腰带,同时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

    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转过身。契尼站在那里,像中了邪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死灵。

    保罗发现海特却已退缩回去,像重新进入某个幽闭之处,重新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死灵。

    听到保罗的声音,契尼转过身来。她仍然没有摆脱刚才那一幕对她的冲击。刚才那一瞬,这个死灵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一刻,他成了一个不会让她感到恐惧的人,一个她喜欢而且敬仰的人。现在,她明白了保罗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探究下去。他希望她能透过死灵的躯壳,看见藏在里面的那个人。

    她望着保罗:“那个人就是邓肯·艾达荷吗?”

    “曾经是邓肯·艾达荷。现在仍然是。”

    “换了他,会让伊勒琅继续活下去吗?”契尼问。

    看来水在沙下沉得还不是太深,保罗想。他说:“如果我下命令的话。”

    “我不明白。”她说,“你难道不愤怒?”

    “我很愤怒。”

    “你听起来不……愤怒。你听起来很悲伤。”

    他闭上眼睛:“是的。愤怒的同时,我也很悲伤。”

    “你是我的男人。”她说,“我了解你。可现在我突然不了解你了。”

    突然间,保罗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条漫长的地下暗道里。身体在移动,迈出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思想却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我也不了解自己。”他悄声说。他睁开眼睛,发现他已经从契尼身边走开了。

    她站在他后面的某个地方说:“亲爱的,我以后再也不问你看见什么了。我只知道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他点点头:“我一开始就知道。”他转过身,仔细端详着她。契尼仿佛离他非常遥远。

    她走上前来,一只手放在腹部:“我饿了。医生说我必须吃平常的三到四倍。我很害怕,亲爱的。它长得太快了。”

    是太快了。胎儿知道时间紧迫。

    穆阿迪布之所以能做到英勇无畏,或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一步也不离开他预见到的路径。这一点,他说得非常清楚。“我的行为就是验证我的预言,事实将证明,我是神明的终极仆从。”这样一来,一切力量都为他所用,他的朋友和敌人都敬拜他。正是为这个原因,也只为这个原因,他的使徒们祷告说:“神啊,请拯救我们,别让我们走上穆阿迪布用他的生命之水所验证的岔道。”人们一想到这些“岔道”,便会产生深深的厌恶。

    ——摘自伊安·爱尔·丁《裁决书》

    信使是一个年轻女人,契尼熟悉她的相貌、名字和家庭背景。这也是她能通过帝国安全部门检查的原因。契尼没做什么,只是在一个名叫邦耐杰的安全官员面前证实了她的身份,之后邦耐杰便安排了她和穆阿迪布的会面。邦耐杰这一举动是出于他的直觉。此外,在圣战之前,这个年轻女人的父亲曾经是皇帝的敢死队队员,令人闻风丧胆的弗雷曼敢死队的一员。否则,他才不理会她的什么恳求,说她的信息只能带给穆阿迪布本人。

    进入保罗的私人办公室之前,她自然接受了严格透视和搜查。即便如此,邦耐杰仍然跟在她旁边,一只手按着刀,另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臂。

    他们带她进屋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这是一个奇异的房间,沙漠弗雷曼人的粗犷和皇室贵族的优雅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三面墙上覆着沙漠穴地幔帐:精致的挂毯,上面绘着弗雷曼神话中的人物。第四面墙上镶着一大块银灰色屏幕。屏幕前面有一张椭圆形书桌,上面只放了一件东西:一只形状像太阳系星仪的弗雷曼沙钟。

    保罗站在桌旁瞥了一眼邦耐杰。这位安全官的姓名表明他的祖先曾从事过走私活动。但他仍旧从弗雷曼警察部队底层一路晋升上来,靠他聪明的头脑和久经考验的忠诚赢得了这个职位。他很结实,几近肥胖。几绺黑色的头发垂过潮乎乎的深色前额,像某种怪鸟的头冠。他的眼睛尽是蓝色,目光坚定,无论面对愉快的景色还是狂暴的惨相都不动声色。契尼和斯第尔格都很信任他。保罗知道,如果自己叫邦耐杰立即杀死这女孩,邦耐杰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

    “陛下,这就是那个送信的女孩。”邦耐杰说,“契尼夫人说她有消息要带给您。”

    “好吧。”保罗点了点头。

    奇怪的是,女孩并不看他。她的视线停在了那个沙钟上。她中等身材,深色皮肤,裹着一件深红色长袍,袍子质地精美,剪裁简练,说明此人家境富有。她的头发呈蓝黑色,用一条窄带系着,带子的颜色和长袍非常般配。长袍遮住了她的手。保罗怀疑她的手正攥得紧紧的,很像那么回事。她的一切都像那么回事,包括那件专门为了出席盛典缝制的长袍。

    保罗叫邦耐杰站在一边。他犹豫了一下,服从了。女孩移动了——向前跨了一步。步态很优雅,眼睛依然躲避着他。

    保罗清了清喉咙。

    女孩终于抬起目光,睁大没有眼白的眼睛,只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敬畏。她脸庞小巧,下巴精致,有一张樱桃小嘴。稍长的面颊上,那双眼睛显得特别大。她整个人都有一种不快活的气氛,几乎不带笑意。眼角甚至还残留着一片微弱的黄色薄雾,可能是因为灰尘的刺激,或者塞缪塔迷药上瘾。

    一切确实很像那么回事,天衣无缝,不露痕迹。

    “听说你请求见我。”保罗说。

    考验这个女孩形貌的最后关头来到了。斯凯特尔现在已经换上了这个形貌,还有习惯、性别,以及声音——他能掌握和设想的一切特征。可这是一个穆阿迪布在穴地时期就非常熟悉的女人。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她和穆阿迪布有许多共同的经历。一定要小心谨慎,避免提到某件特别的往事。这是斯凯特尔尝试的形貌中最令人兴奋和刺激的一个。

    “我是奥塞姆的丽卡娜,来自伯克·艾尔·迪卜。”

    女孩的声音细小而坚定,报出自己的名字、父名和家族名。

    保罗点点头。契尼完全被这个家伙愚弄了。女孩的音质复制得精确无比。如果保罗没有受过严格的贝尼·杰瑟里特声音训练,没有种种预知幻象,变脸者的这套鬼把戏甚至可能把他也哄骗过去。

    训练使他看出了破绽:这女孩看上去比她报出的年龄大些;对声带的控制有些过分了;脖子和肩膀缺乏弗雷曼人特有的傲慢姿势。但也有值得称道之处:华丽的长袍强化了伪装……面部特征复制太准确了,说明变脸者对所扮演的角色有一定的感情。只有这样,才能达到这种准确程度。

    “在我的家里休息吧,奥塞姆的女儿。”保罗说,这是正式的弗雷曼式问候语,“我们欢迎你,就像干渴的旅途后欢迎清水一样。”

    女孩微微松了口气,最轻微不过地暴露出被接受之后的自信。

    “我带来了口信。”她说。

    “见信使如见其主人。”保罗说。

    斯凯特尔轻轻吐了口气。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可接下来的任务更艰巨:这个厄崔迪人必须被引上那条特定的道路。他必须失去他的小妾,同时又不能归咎于其他任何人,失败只能属于无所不能的穆阿迪布。要让他不得不最终认识到自己的失败,从而接受特莱拉所提出的其他选择。

    “我是驱走夜晚沉睡的狼烟。”斯凯特尔说。用的是弗雷曼敢死队的暗语,意思是:我带来了坏消息。

    保罗竭力保持镇静,感觉自己全身赤裸。他摸索着未来,却看不到任何幻象。另一股预知力量遮住了这个变脸者,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些许暗影,只知道自己不能做的事。他不能杀死这个变脸者。那将加速未来的来临。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延迟未来的到来。不管怎样,一定要设法进入黑暗的中心,改变未来那可怕的模式。

    “把你的口信说给我听。”保罗说。

    邦耐杰挪了个位置,站在可以观察女孩表情的地方。她似乎这才意识到了他的存在,目光落在安全官手按着的刀柄上。

    “正直善良的人不相信邪恶。”她说,眼睛直视邦耐杰。

    啊哈,表演得真不赖,保罗想,这正是真正的丽卡娜可能说出的话。他感到心里一阵刺痛,因为奥塞姆真正的女儿已经死去。那具沙漠里的腐尸。但现在不是宣泄感情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

    邦耐杰仍然紧盯着那个女孩。

    “我必须私下把口信说给您听。”她说。

    “为什么?”邦耐杰问,声音粗暴,直截了当。

    “因为这是我父亲的意思。”

    “邦耐杰是我的朋友。”保罗说,“我不也是弗雷曼人吗?别人告诉我的一切,我的朋友都能听。”

    斯凯特尔稳住自己的女孩形貌。这真的是弗雷曼人的习惯……还是一个测试?

    “皇帝当然可以制定自己的规矩。”斯凯特尔说,“口信是这样的:我父亲希望您到他那儿去,带上契尼。”

    “为什么要带上契尼?”

    “她是您的女人,又是一个萨亚迪娜。按照我们部落的规矩,这是一件关于水的事情,必须由她证实我父亲的做法符合弗雷曼人的习俗。”

    看样子,阴谋集团中真的有弗雷曼人,保罗想。这一刻符合他所预见的未来的模式。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只有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你父亲想说什么?”保罗问。

    “他想说有一个反叛您的阴谋,弗雷曼人的阴谋。”

    “为什么他不亲自把口信带来?”邦耐杰问。

    她仍然盯着保罗:“我父亲不能来这儿。阴谋者会怀疑他,他来的话只有死。”

    “他就不能把那个阴谋透露给你吗?”邦耐杰问,“为什么让自己的女儿冒这么大的危险?”

    “具体信息被锁在密波传信器里,只有穆阿迪布本人才能打开。”她说,“我只知道这么多。”

    “那么,为什么不把密波传信器送来?”保罗问。

    “这是一个人类密波传信器。”她说。

    “好吧,我去。”保罗说,“但我要一个人去。”

    “契尼一定要和您一起去!”

    “契尼有孩子了。”

    “弗雷曼女人什么时候拒绝过……”

    “我的敌人给她吃了一种慢性毒药。”保罗说,“生孩子时会很困难。健康状况不允许她和我一块儿去。”

    斯凯特尔没来得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女孩脸上流露出沮丧和愤怒。斯凯特尔的上司提醒过他,对任何猎物,都必须给它留下一条逃生之路,即使是穆阿迪布这样的猎物也不例外。但就算这样,他们的计划仍然不算失败,至少这个厄崔迪人仍然陷在罗网里。此人经过长期努力才形成了今天的他,他宁肯毁掉自己也不愿转化为目前这个自我的对立面。特莱拉人创造的魁萨茨·哈德拉克便走了这条路,这也将是这一个魁萨茨·哈德拉克要走的路。到那时……那个死灵。“我想问问契尼本人,让契尼自己做出决定。”她说。

    “我已经决定了。”保罗说,“你代替契尼,和我一起去。”

    “这个仪式需要萨亚迪娜!”

    “你难道不是契尼的朋友吗?”

    被逼到死角里了!斯凯特尔想,他会不会起疑心?不会。只是弗雷曼式的小心谨慎罢了。再说避孕药的事也确是事实。好吧——想另外的法子。

    “父亲叫我不要回去。”斯凯特尔说,“要我寻求您的庇护。他说不愿意让我冒险。”

    保罗点点头。做得真是天衣无缝啊。他不能拒绝这个庇护。她的托词十分有力:弗雷曼人必须听从父亲的命令。

    “我让斯第尔格的妻子哈拉和我一块儿去。”保罗说,“请你告诉我怎么去你父亲那儿。”

    “您怎么知道斯第尔格的妻子可信?”

    “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

    保罗抿起嘴唇,接着问:“你母亲还好吧?”

    “我生母已经去世了。我继母还活着,在照顾我父亲。怎么啦?”

    “她是泰布穴地的?”

    “是的。”

    “我记得她。”保罗说,“她可以代替契尼。”他向邦耐杰做了个手势,“叫侍卫把奥塞姆的丽卡娜带去休息。”

    邦耐杰点点头。侍卫,这个词另有含意,表示该信使必须小心看守。他挽住她的胳臂。她反抗着。

    “您怎么去见我的父亲?”她争辩道。

    “你把路径告诉邦耐杰就可以了。”保罗说,“他是我朋友。”

    “不!我父亲吩咐过!我不能!”

    “邦耐杰?”保罗说。

    邦耐杰停住了。保罗看得出来,这个人正在他那百科全书似的记忆中飞快搜寻。在他晋升到目前这个备受信任的位置的过程中,这种记忆力帮了他的大忙。“我知道一个向导,他能带您到奥塞姆那儿去。”

    “那我就一个人去。”保罗说。

    “陛下,如果您……”

    “奥塞姆希望我去。”保罗说,几乎无法掩饰语气里的嘲弄。

    “陛下,太危险了。”邦耐杰反对。

    “即使是皇帝,多多少少也得冒些风险。”保罗说,“就这样定了。照我的吩咐去做。”

    邦耐杰很不情愿地领着变脸者走出房间。保罗转身对着书桌后面空荡荡的屏幕,觉得自己仿佛正等待着一块岩石从高处坠落。

    该不该把这个信使的真相告诉邦耐杰?他心想。不能!告诉邦耐杰的事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的幻象中。对预知路径的任何偏离都会导致突如其来的暴力。他必须找到某个支点,能够把他撬离他见到的那个幻象。

    如果这样的支点真的存在的话……

    无论人类文明如何异化,无论生命和社会如何发展,也无论机器、人类的相互作用如何复杂,个体的力量总会找到它存在的空间,尤其是当人类的进程、人类的未来都依赖于某个人的个人行为的时候。

    ——摘自《特莱拉神明书》

    他走出皇宫,跨过高高的人行天桥,走向齐扎拉教团大楼。保罗改变了自己的步伐,稍有点一瘸一拐。太阳快落山了,他走在一道道阴影里。阴影有助于掩饰,可锐利的眼睛仍旧能从身体的姿态中认出他来。他带着屏蔽场,但没有打开。他的助手们认为屏蔽场的微光会引起旁人的猜疑。

    保罗朝左边瞥了一眼。缕缕沙云飘浮在傍晚的天空,像百叶窗帘。透过蒸馏服过滤器的空气非常干燥。

    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可自从他停止晚间独自散步以来,安全措施从未像现在这般松懈过。装有夜间监测仪的扑翼飞机远远地飘浮在头上,看起来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它们通过一件藏在他衣服里的传感装置监测他的一举一动。经过严格挑选的保卫人员一部分在下面的街道上游走,另一部分则散布全城,以保护身着伪装服饰的皇帝。他从上到下都是弗雷曼人装扮,蒸馏服和沙漠靴都是深色的,面颊嵌了塑模,让面貌有所改变,下巴左侧附着贮水管。

    走到天桥对面的时候,保罗朝身后瞥了一眼,保护他寝宫的石头城垛后面有人影晃动。肯定是契尼。“在沙漠里搜寻沙子”,她这么形容这次冒险。

    她不知道这是多么痛苦的抉择。权衡痛苦,选择较轻的那个。但这种抉择使较轻的痛苦也难以忍受。

    在那极度痛苦的一刻,他挥手和她告别。最后的瞬间,契尼体会到了“道”,由此感应到了他的内心感受。但她误读了其中的含义,把这种痛苦当成人们告别亲人投身险境时自然产生的感情。

    我要是也能和她一样,对那些痛苦的抉择一无所知,那该多好,他想。

    他穿过天桥,走进教团大楼的上层通道。到处是固定式球形灯,人们来去匆匆,忙着工作。齐扎拉教团从不入睡。保罗被门上的标牌吸引住了,仿佛第一次看见它们似的:“商船部”“辩驳部”“预言部”“信仰考验部”“宗教代理部”“武装部”……“信仰传播部”……

    更诚实的标签应该是“政治宣传部”,他想。

    在他统治的宇宙中,一个新行当在快速崛起:宗教事务官员。齐扎拉教团的这种新型人物通常并非弗雷曼人,而是改宗的皈依者。他们极少取代关键位置上的弗雷曼人,可关键位置之外的所有空隙几乎都由他们填充。这种人使用香料,一方面是因为香料延缓衰老的功能,另一方面是为了显示他们负担得起。他们远离诸如皇帝、宇航公会、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皇室或齐扎拉教团等掌握着权力的人物和组织。他们的上帝就是例行公事和档案。为他们服务的有许多门泰特,还有庞大的档案系统。他们手册里的第一个词是私利,芭特勒圣战所制定的规范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他们会说机器不能有人类的意识,可实际上,他们早已背叛了这个原则,他们的所有行为都显示出他们更喜欢机器而不是人类,更喜欢统计数字而不是独特的个体,更喜欢模糊而概括的东西,而不愿接触具体的个体,因为这种接触要求想象力和创新精神。

    保罗走上大楼另一侧的坡道时,厄莉娅神庙晚祷仪式的钟声刚刚敲响。

    钟声给人一种奇怪的永恒之感。

    神庙在拥挤的广场对面,已被修缮一新。宗教仪式也是最近设计的。神庙位于厄拉奇恩边缘的沙漠地带,风沙已经开始侵蚀神庙的石头和塑模,周围建筑物的排列似乎很随意。这一切都形成了一种印象,即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地方,充满传统和神秘感。他走下去,来到拥挤的人群中间。冒险开始了。安全部门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向导坚持要这么办。保罗同意了,这使他的安全官很不高兴,连斯第尔格也不赞同这种方式。契尼当然反对得最厉害。

    周围挤满了人。他们挤碰着他,视而不见地瞥他一眼,然后从他身边匆匆而过。他感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自由。他知道他们就是这样对待弗雷曼人的。现在的他是一个生活在沙漠深处的男人。这样的人性子暴烈,容易发怒。

    他随着快速移动的人流走上神庙台阶,人群更加拥挤了。周围的人不断朝他身上挤压,他发现人人都在向他道歉:

    “请原谅,尊贵的先生。我无法阻止这种不礼貌的行为。”

    “对不起,先生,实在挤得太厉害了。”

    “真不好意思,圣公民。一个蠢货推倒了我。”

    如此这般几次后,保罗渐渐对这些道歉充耳不闻。这些话里其实没什么感情,只有一种传统的敬畏。他不再想周围的人群,却回忆起自卡拉丹城堡少年时代以来的这段漫长日子。他究竟从什么时候起踏上了这条道路,远离卡拉丹、通向这样一颗星球的这样一个拥挤的广场?他真的已经踏上了这条道路吗?他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什么踏上这条路,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和动机。他的动机和各种各样纠缠在一起推动他前进的力量实在是太复杂了,很可能比出现在人类历史上的其他任何驱动力都复杂得多。他固执地觉得,自己仍然可以避免等在前方、已经清楚可见的宿命。但汹涌的人潮推着他向前走去,恍惚中,他感到迷失了方向,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

    人群拥着他上了台阶,进了神庙的门廊。人们安静下来了,可怕的体味越来越浓烈——酸臭味,汗味。

    侍僧已经开始晚祷的各项准备工作。他们平板的吟唱盖过了所有声音——低语声、衣服的沙沙声、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咳嗽声——讲述着某个发生在遥远地方的故事,女祭司在神圣的入定状态中访问过那里。

    她骑上太空中的沙虫!

    她穿过满天风暴,

    到了一片吹拂着微风的陆地。

    在毒蛇的窝巢我们酣然入睡,

    因为有她守护那梦游的灵魂。

    她把我们藏在阴凉的洞穴,

    只为避开沙漠的酷热。

    她洁白的牙齿熠熠闪光,

    让我们在黑夜里有了方向。

    她那美丽的发辫,

    把我们荡上极乐的天堂!

    只要有她,

    到处是花儿的甜美芬芳。

    巴拉可!保罗想到了一个弗雷曼人的词语。留神啊!她也可能爆发出愤怒的激情。

    神庙的门廊里竖着一排排又高又细的灯管,模拟出蜡烛的火焰。烛光摇曳,保罗仿佛回到了古代。他知道设计者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整个场景都是对古代生活的模仿,制作精细,而且效果不错。这里头也有他的手笔,为此,他恨自己。人群裹挟着他经过一道高大的金属门,进入了巨大的神庙正厅。这儿光线暗淡,闪烁不定的亮光来自头顶上很远的地方,大厅尽头是一个被照得透亮的祭坛。祭坛后面的黑木上刻着看似简单的花纹,这是弗雷曼神话中的沙地图案。看不见的灯把灯光射在警戒门的能量场上,形成一道彩虹。吟唱的侍僧在那道彩光之下列成七排,和彩虹构成奇异的反差:黑袍、白脸,嘴巴和谐一致地开合着。

    保罗观察着身边的香客,突然间十分羡慕他们的专注,他们那种聆听真理的虔诚。可他却听不到什么真理。他们似乎在这里得到了某种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某种能够抚平他们精神创伤的东西。

    他想慢慢朝祭坛挪近点,可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不得不停下来。保罗四下看了看,发现了一个老弗雷曼人探询的目光——尽是蓝色的眼睛、浓密的眉毛,好像似曾相识。一个名字在保罗的脑海里闪过:拉西亚,一位穴地时代的伙伴。

    保罗知道,在拥挤的人群中,如果拉西亚动武的话,自己完全束手无策。

    老人靠近了些,一只手放在暗淡的沙色长袍下,无疑紧握着晶牙匕的刀柄。保罗选了一个最适合反击的位置。老人把头靠近保罗的耳朵,悄声说:“和其他人一起。”

    这句暗语确认了他的向导身份。保罗点点头。

    拉西亚退了回去,面对着祭坛。

    “她来自东方,”侍僧唱道,“太阳在她身后。在光明的照射下,一切都显露无遗,什么也逃不过她的双眼,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

    如诉如泣的雷贝琴声响起,盖过了歌声。侍僧的吟唱戛然而止。人群像受了电击一般,猛地一抖,朝前面冲了几米。他们现在已经像一块肉饼般紧紧地粘在一起,呼吸和香料的味道使空气变得异常浑浊。

    “在洁净的沙地上,夏胡鲁写下圣言!”侍僧们齐声大叫。

    保罗感到自己的呼吸已经和身边的人群完全融合在一起。闪闪发光的警戒门后面的阴影中,女声合唱开始幽幽地响起:“厄莉娅……厄莉娅……厄莉娅……”声音越来越大,之后突然陷入沉寂。

    声音再次响起——柔和的晚祷吟诵开始了:

    她平息了所有风暴——

    她用眼睛杀死敌人,

    折磨异教徒。

    从托诺星高塔的尖顶升起黎明的第一缕阳光,

    清晨的第一股清泉从那儿流淌,

    你能看见她的倩影。

    夏日里阳光照耀,酷热难耐,

    她给我们送来了面包和牛奶——

    清凉,带着香料的芬芳。

    她用眼睛击垮敌人,

    折磨压迫者,

    洞察一切秘密。

    她就是厄莉娅……厄莉娅……厄莉娅……

    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消失。

    保罗感到恶心。我们在做些什么?他问自己。厄莉娅还只是一个小贝尼·杰瑟里特,可她正在长大。他想:长大意味着变得愈加恶毒。

    汇聚在神庙里的集体无意识侵蚀着他的头脑。他身体的各组成部分和周围的人别无二致,但意识与众不同。他能感受到这种不同之处,它压迫着他,挤压着他。他站在那里,完全沉浸在人群中,却又因为自己那永远无法饶恕的罪恶而被孤立出来。他清楚地意识到神庙之外的宇宙,无比宏大,无边无际。单靠一个人、一套宗教仪式,怎么可能把如此浩瀚无垠的宇宙织成一件适合每个人穿的小外套?

    保罗颤抖起来。

    这个浩瀚宇宙对抗着他的每一步,让他无法掌握,制造无数假象来蛊惑他。宇宙永远不会接受他赋予它的任何形式。

    又一轮深邃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神庙。

    厄莉娅从闪光的彩虹后面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黄色长袍,装饰着厄崔迪家族的绿色花纹——黄色代表阳光,绿色代表创造生命的死亡。就在这时,保罗产生了一种出乎他意料的想法:厄莉娅在这里出现只是为了他,为了他一个人。他的目光穿过神庙里的人群,投向自己的妹妹。她是他的妹妹。他了解她的习惯和她的出生,可他以前从未站在现在这个位置,和香客在一起,用他们的眼光观察她。在这里,在这个做神秘祷告的地方,他觉得她成了这个对抗他的宇宙的一部分。

    侍僧递给她一只金制圣餐杯。

    厄莉娅举起杯子。

    凭着某种直觉,保罗知道圣杯里装着未经加工的香料,一种精致的毒药,为她带来神谕的圣餐。

    厄莉娅盯着圣餐杯,开始说话。声音温柔地拂过耳膜,似鲜花盛开,流畅滋润,悦耳动听。

    “起初,我们是一片虚无。”她说。

    “对一切茫然无知。”合唱队吟诵道。

    “我们不知道神祇驻留于万物。”厄莉娅说。

    “每时每刻。”合唱队吟道。

    “神祇在这里。”厄莉娅说,轻轻举起圣餐杯。

    “它带给我们欢乐。”合唱队吟诵。

    也带给我们忧伤,保罗想。

    “它唤醒了灵魂。”厄莉娅说。

    “它驱散了疑惧。”合唱队吟诵。

    “在尘世中,我们毁灭。”厄莉娅说。

    “在神的怀抱里,我们新生。”合唱队吟诵。

    厄莉娅把圣餐杯举到唇边,喝了一口。

    保罗吃惊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和人群中最普通的香客一样屏住了呼吸。尽管知道厄莉娅这时哪怕最细微的一切感受,他还是被攫住了。剧毒注入身体的情形在他记忆中复苏:意识化为一粒微尘,置换了毒药。他再次体验到那种苏醒的感觉,时间已经不复存在,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是的,他了解厄莉娅此刻的感受,可同时又觉得并不了解。不可言说的神秘蒙住了他的眼睛。

    厄莉娅颤抖着,跪了下去。

    保罗和陷入痴迷的香客一起喘息着,沉醉在一个幸福的幻象中,完全忘记了正步步逼近、完全有可能变为现实的其他种种可能性。在厄莉娅带来的这个幻象中,人在混沌中穿行,无法区分真正的现实和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偶然事件。这个幻象让人渴望着一种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的绝对完美。

    而在渴望中,人丧失了现在。

    厄莉娅在香料的迷醉中前仰后合。

    保罗感到某个超自然的存在对自己说:“看啊!看那儿!看你都忽略了些什么?”刹那间,他感到自己借助另一双慧眼,看到了任何画家和诗人都无法描述的图像和韵律。它栩栩如生,美丽无比。它像一盏耀眼的明灯,在它面前,人类的一切贪欲都暴露无遗……包括他自己的贪欲。

    厄莉娅说话了,被扬声器放大的声音在大厅中隆隆回荡。

    “光明的夜晚!”她喊叫道。

    一阵呻吟像汹涌的波涛滚过香客。

    “在这样的夜晚,一切都无所遁形!”厄莉娅说,“这般黑暗是多么耀眼!无法直视它,感知能力也无法捕获它,语言不能描述它。”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一片漆黑,其中孕育着万物。啊,它是多么温柔,又是多么暴戾!”

    保罗发现自己期待着妹妹给自己一些特别的暗示。可能是某些动作或言词、某种巫术、某种神秘的方法。这些暗示将像弩箭扣合在弓槽内一般适合他。紧张的一刻。这一刻在他意识内动荡不止,像滚动的水银。

    “未来会有悲哀。”厄莉娅吟道,“我告诉你们,一切都只是开始,永远是开始。世界等待着征服。听我说话的人中,有些人将有尊贵的命运。显贵之时,你们会嘲笑过去,忘记我现在告诉你们的话:一切差异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差异是暂时的,永恒不变的是一致。”

    厄莉娅低下头。保罗差点失望地叫起来:她没有说出他期待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具空壳,像沙漠昆虫蜕下的外壳。

    别的人一定也有和他类似的感觉,他想。他感到身边的人群骚动起来。突然间,一个站在保罗左边靠大厅另一头的女人大声叫喊起来,一声没有字句的痛苦叫嚷。

    厄莉娅抬起头,保罗激动得一阵晕眩。他们之间的距离崩塌了。他定定地直视着厄莉娅呆滞无神的眼睛,仿佛离她只有几英寸远。

    “谁在呼唤我?”厄莉娅问。

    “是我。”女人喊道,“是我,厄莉娅。哦,厄莉娅,帮帮我。他们说我的儿子在莫丽坦星上被杀死了。他真的走了吗?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永远见不到了?”

    “你在沙地里走过吗?”厄莉娅吟道,“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一切都会回来。只是回来的时候改变了形式,你已经认不出它们了。”

    “厄莉娅,我不明白!”女人呜咽道。

    “你生活在空气中,可你看不见空气。”厄莉娅厉声说,“难道你是没有头脑的蜥蜴吗?你的话带着弗雷曼口音。弗雷曼人会试图让死人复活吗?除了他的水,我们不想要死者的任何东西。”

    大厅中央,一个穿着深红斗篷的男人举起双手,袖子滑落下来,露出白皙的手臂。“厄莉娅,”他大叫,“我得到了一个商业提案。我应不应该接受?”

    “你像一个乞丐一般来到这里。”厄莉娅说,“你想寻找金碗,但只能找到匕首。”

    “有人请我杀一个人!”一声吼叫从右边响起,低沉,带着穴地的音调,“我应不应该接受?如果接受的话,能否成功呢?”

    “开始和结束是同一件事。”厄莉娅厉声说,“我以前没有告诉过你们吗?你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提出这个问题。你到底怀疑什么,非要跑到这儿来大喊大叫说出你的怀疑吗?”

    “她今晚脾气很坏。”保罗身旁的一个妇女咕哝道,“你以前见过她这样愤怒吗?”

    她知道我来了,保罗想,难道她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使她恼怒的东西?她是在生我的气吗?

    “厄莉娅,”保罗前面的一个男人叫道,“告诉那些商人和胆小鬼,你哥哥的统治还能维持多久!”

    “你应该先扪心自问,好好想一想。”厄莉娅咆哮着,“你嘴里所说的全是你的偏见!正因为我哥哥驾驭着混沌,你们才能有房屋和水!”

    厄莉娅一把抓住长袍,猛地转过身,大踏步穿过闪烁的光带,消失在彩虹后面的黑暗之中。

    侍僧们立即唱起结束曲,但节奏已经乱了。很明显,晚祷仪式的突然结束让他们措手不及。人群发出一阵咕哝声。保罗感到身边的人们骚动起来,烦躁不满。

    “全怪那个提出愚蠢的商业问题的傻瓜。”保罗身边的女人喃喃地说,“那个虚伪的家伙!”

    厄莉娅看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未来的痕迹?

    今晚这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使神谕仪式变了味。平常,人们都会吵吵嚷嚷恳求厄莉娅回答他们那些可怜的问题。是的,他们像乞丐一样来到这里祈求神谕。他以前也来这儿听了很多次,藏在祭坛后的黑暗里。是什么使今晚的情形如此不同?

    那个老弗雷曼人扯了扯保罗的衣袖,朝出口处点点头。人群开始朝那儿涌去。保罗被迫跟着他们一块儿移动,向导的手一直抓住他的衣袖。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成了某种他无法控制的力量。他成了一个非人,一种异己的东西,漫无目的地移动着。而他本人便寄生于这个非人的内部,被别人领着穿过他自己城市的街巷,走上一条他在幻象中见过无数次的熟悉的道路。这条路使他的心脏都凝固了,沉甸甸的,充满悲哀。

    我本该知道厄莉娅看到了什么,他想,因为我自己已经无数次见过它。可她没有大声叫喊……因为她同时还看到了其他的可能性。

    在我的帝国,生产的增长和收入的提高不能脱节。这就是我命令的主旨。帝国各处,维持收支平衡不成为问题,因为我已经下过不能出现这类问题的命令。我是这个领域中至高无上的权威,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的权威都将持续下去。我的统治就是经济。

    ——保罗·穆阿迪布皇帝在议会上的指令

    “您留在这儿。”老人说,手松开保罗的袖子,“右边,尽头那端的第二道门。跟着夏胡鲁走吧,穆阿迪布……记住您还是友索的时候。”

    保罗的向导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保罗知道,他的安全官员正等在什么地方,准备抓住这个向导,把他带到某个地方详细盘问。保罗希望这个弗雷曼老人能够逃脱。

    星星已经出现在头顶。远处,屏蔽场城墙的那一边,一号月亮也射出了亮光。但这里不是开阔的沙漠。在沙漠里,人们可以在星星的指引下找到回家的路。老人把他带到了郊区的某个陌生地方,保罗知道的只有这些。

    街道上积满了厚厚一层沙子,是从步步逼近城市的沙丘上吹过来的。街道尽头,一盏孤零零的路灯闪着幽暗的光,光线只够让人看清这是一条死胡同。

    周围的空气充满蒸馏回收器的味道。那东西肯定没有盖严,以至于恶臭四溢。水汽泄入夜晚的空气中,既危险又浪费。我的人民已经变得多么满不在乎了啊,保罗想,他们都是水的百万富翁,完全忘记了厄拉科斯星过去那些悲惨日子:一个人被八个人杀死,杀人者的目的仅仅是得到尸体水分的八分之一。

    我为什么如此犹豫?保罗疑惑着,这就是末端数过来的第二道门,一看就知道。问题是,这件事必须小心谨慎,做得分毫不差,所以……我才会犹豫不决。

    保罗左边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一阵争吵声。一个女人正在厉声斥骂什么人。“新修的侧屋漏灰,”她骂道,“等着水从天而降吗?如果灰尘可以漏进来,水分就可以跑出去。”

    毕竟还有人记得节水,保罗想。

    他沿着街道走下去,争吵声渐渐消失在他身后。

    水从天而降!保罗想。

    一些弗雷曼人在另外的星球见过那样的奇迹。他本人也见过,还下过命令,想让厄拉科斯也出现同样的奇迹。现在想来,这些记忆仿佛属于另一个人,与自己毫无关系。雨,他们这样称呼那种奇观。刹那间,他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星球曾有过的暴风雨。在卡拉丹星球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空气潮湿,大滴大滴的雨点擂鼓般打在天窗上,像小溪一样从屋檐上流下。排水沟把这些雨水排进河里。浑浊暴涨的河水从皇家果园流过……光秃秃的树枝被雨水淋湿,闪闪发光。

    保罗在街上走着,双脚陷在浅浅的流沙里。一时间,沾在鞋上的仿佛是他童年时代的泥浆,但紧接着,他又回到了这个沙的世界,回到了满是沙尘、风沙蒙面的黑暗中。未来悬在他面前,嘲弄着他。干燥枯涩的生活包围着他,像控诉着他的罪孽。这一切都是你做出来的!你使这个文明变得冷漠无情,充满了告密者,你使这个民族只会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日甚一日的暴力……无休无止的暴力——他憎恨这一切。

    脚下是粗粝的沙石。他在幻象中见过它们。右边出现了一个深色的长方形门洞,黑黢黢的:奥塞姆的房子,命运选中的房子。和周围别的房子完全一样,但时间掷下了骰子,选中了它,它便顿时不同于其他任何房子了。这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将在历史记录上留下它的名字。

    他敲开了房门。门缝透出门厅暗淡的绿光。一个侏儒探出头来望了望,孩子般的身躯上长着一张老人的脸,是一个他在预知幻象中从未见过的幽灵般的人物。

    “您来了。”“幽灵”开口了。他朝旁边让开一步,举动中没有丝毫敬畏,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请进!请进!”

    保罗犹豫了。幻象中没有侏儒,除此之外所有东西都和他的预知幻象完全相同。幻象的偏差无关宏旨,并不影响向无尽未来延伸的幻象主体的真实性。正是这

    些偏差才给了他勇气,使他心存希望。他看了一眼身后的街道上空。他的月亮从重重阴影中露了出来,像一颗闪亮的乳白色珍珠。这个月亮纠缠着他,使他惶惑不已。它到底是怎样坠落的呢?

    “请进。”侏儒再次邀请。

    保罗进去了,只听身后的房门“砰”的一声,在防止水汽外泄的密封槽中锁上了。侏儒在他前面带路,大脚板啪嗒啪嗒踩在地板上。他打开一道精巧的格栅门,走进盖有屋顶的院子,手一指:“他们等着您呢,陛下。”

    陛下,保罗想,就是说,他知道我是谁。

    没等保罗仔细琢磨这个新发现,侏儒已经从旁边的一条走廊溜走了。希望在保罗心中翻卷着,像一阵狂乱的风。他走过院子。这是一个晦暗阴沉的地方,有一股让人沮丧的恶心气味。这个院子的氛围让他有些畏缩。两害相权取其轻同样是一种失败吗?他没有把握。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多远?

    光线从远端墙上的一道窄门射了出来。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他强压下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不理会那股难闻而不祥的味道,走进门洞,来到一个小房间。以弗雷曼人的标准,这个地方简直没什么装饰,只在两面墙上挂着幔帐。一个男人面对门坐在一个深红色的软垫上。左边一道门后毫无装饰的墙上晃动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幻象攫住了保罗。未来正是沿着这条道路发展的。可幻象中为什么没有出现那个侏儒?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偏差?

    一瞥之下,感官已将整个房间的情况探查得一清二楚。这地方虽然陈设简单,收拾得却十分认真。一面墙上的挂钩和支架表明那里曾经悬挂着幔帐。保罗知道香客们肯为真正的弗雷曼手工制品付出高昂的价钱。富有的香客把沙漠挂毯视为珍宝,作为朝圣的纪念。

    秃墙上新刷的石膏白灰仿佛在指控保罗的罪行。剩下两面墙壁挂着破烂的幔帐,进一步增强了他的负罪感。

    他右侧的墙边放着一个狭窄的架子,上面摆了一排肖像,大多数是留着胡子的弗雷曼人,有的穿着蒸馏服,挂着贮水管;有的穿着帝国军服,背景是奇异的外星世界。最常见的景色是大海。

    坐在软垫上的弗雷曼人清了清喉咙,保罗回过头来看着他。这人就是奥塞姆,和他在幻象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精瘦的脖子鸟颈般细长,显得过分虚弱,难以支撑那颗硕大的头颅;两边脸极不对称,被毁了容——横七竖八的疤痕蛛网般分布在左边脸颊上,另一边脸上的皮肤却完好无损;下垂而潮湿的眼睛流露出诚恳的眼神,是一双弗雷曼人尽是蓝色的眼睛。一只小锚般的大鼻子把脸分成了两半。

    奥塞姆的软垫放在一张褐色地毯中央。地毯已经很旧了,露出许多栗色和金色的线头。软垫上满是磨损的斑点和补丁,可是垫子周围的每一小块金属都被打磨得锃亮——肖像架、书架边框和支架,以及右边一个低矮方桌的基座,等等。

    保罗朝奥塞姆完好的那半边脸点点头:“很高兴见到你,还有你的住所。”这是老朋友及穴地伙伴见面时通常的问候语。

    “又见到你了,友索。”

    说出保罗部落名字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的颤音。毁容的那半边脸上,呆滞下垂的眼睛从羊皮纸般干涩的皮肤和疤痕中抬起来。这半边脸上残留着灰色的胡茬,下巴上挂着粗糙的皮屑。说话的时候,奥塞姆的嘴巴扭动着,露出嘴里银色的金属假牙。

    “穆阿迪布永远不会对弗雷曼敢死队员的呼唤置之不理。”保罗说。

    藏在门洞阴影里的女人动了一下:“斯第尔格倒是这么夸口来着。”

    她走到了光线下。她的长相与那个变脸者假扮过的丽卡娜十分相像。保罗想起来了:奥塞姆娶的是姐妹俩。她有着灰色的头发,巫婆般尖利的鼻子,食指和拇指上像织布工人一样结满老茧。在穴地的日子,一个弗雷曼女人会非常骄傲地展示自己手上的劳动痕迹。可现在,当她发现保罗盯着自己的手时,却很快把它缩进自己淡蓝色的长袍下。

    保罗记起了她的名字——杜丽。可让他吃惊的是,他记起的是还是个孩子时的她,而不是出现在他幻象中的此时的她。这是因为她声音里那种怨天尤人的调子,保罗告诉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时,她就喜欢抱怨。

    “你们在这里见到了我。”保罗说,“如果斯第尔格不同意的话,我能来这儿吗?”他转身对着奥塞姆,“我身上有你的水债,奥塞姆。命令我吧。”

    这是弗雷曼穴地中兄弟间直截了当的对话方式。

    奥塞姆虚弱地点点头,这个动作显然让他纤细的脖子有些难以承受。他抬起标志着优裕生活的左手,指着自己被毁掉的那半边脸,“我在塔拉赫尔星染上了裂皮病,友索。”他喘息着说,“就在胜利之后,当我们所有……”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停了下来。

    “部族的人很快就要来收他身体里的水了。”杜丽说。她走近奥塞姆,把一个枕头靠在他身后,扶住他的肩头,直到咳嗽过去。保罗发现,她还不是很老,可脸上完全是绝望的表情,眼睛里饱含痛苦。

    “我会替他请些医生来。”保罗说。

    杜丽回过头,单手叉腰。“我们有医生,和您的医生一样好。”她下意识地朝左边光秃秃的墙上瞥了一眼。

    好医生是非常昂贵的,保罗想。

    他焦躁不安。幻象紧紧压迫着他,但他仍然意识到了幻象与现实之间的细微偏差。他该如何利用这些偏差?未来像一团乱麻,化为现实时总是会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但还没有实现的未来仍旧是老样子,理不出个头绪,让人沮丧不已。未来在这间屋子里渐渐成形,但他却明确地意识到,如果他试图打破正在这里形成的模式,未来将转变成可怕的暴力。意识到这一点,保罗惊恐不已。未来向现实的流动看似不紧不慢、迂缓温和,但其中却蕴藏着无法遏止的力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他大声说。

    “在这种时刻,奥塞姆难道不能要求一个朋友站在他的身边吗?”杜丽问,“难道一个弗雷曼敢死队员非把他的遗体交给陌生人处置不可吗?”

    我们是泰布穴地的战友,保罗提醒自己,她有权斥责我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无情。

    “我愿意尽我所能。”保罗说。

    奥塞姆又爆发出一阵咳嗽。平息下来后,他喘着气说:“有人背叛您,友索。弗雷曼人阴谋反叛您。”然后,他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嘴角涌出阵阵白沫。杜丽用长袍的一角擦拭着他的嘴。保罗看出了她脸上的恼怒表情:这些水分完全被浪费掉了。

    保罗愤慨不已。奥塞姆竟然落了个这种下场!一个弗雷曼敢死队员理应得到更好的结局。可现在没有选择——无论是敢死队员,还是他的皇帝,都别无选择。这是奥卡姆的剃刀:一切芜杂都已删削尽净,只剩下最基本的因素,彼此对立,非此即彼。稍有偏差便会带来无尽的恐怖。恐怖不仅仅是针对他们,还针对全人类,连那些一心想摧毁他们的人都不例外。

    保罗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望着杜丽。她凝视着奥塞姆,那种绝望、企盼的神情使保罗心里一紧。绝不能让契尼用这种眼神看我,他告诉自己。

    “丽卡娜说你有个口信。”保罗说。

    “我那个侏儒,”奥塞姆喘息着,“我买了他,在……在……在一颗星球上……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是一个人类密波信息器,一件被特莱拉人丢弃的玩物。他身上记录了所有名字……反叛者的……”奥塞姆停下来,颤抖着。

    “您提到丽卡娜。”杜丽说,“您一到这里,我们就知道她已经平安地到了您那里。如果您认为这是奥塞姆加在您身上的新债,丽卡娜就是支付这笔债务所需的全部金额。公平交易,让她平安归来,友索。带上那个侏儒,走吧。”

    保罗勉强压下一阵颤抖,闭上了眼睛。丽卡娜!那个真正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一具沙漠里的干尸,被塞缪塔迷药摧毁,遗弃在风沙之中。保罗睁开眼,说:“你们本来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无论什么事……”

    “奥塞姆有意避开您,这样一来,别人或许会把他当成恨你的那些人中的一员,友索。”杜丽说,“在我们屋子的南面,街的尽头,就是您的敌人们聚会的地方。这也是我们选择这间陋室的原因。”

    “那么叫上那个侏儒,我们一起走,马上离开。”保罗说。

    “看来您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杜丽说。

    “您必须把这个侏儒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奥塞姆说,声音里突然爆发出一股奇异的力量,“他身上带着唯一一份所有反叛者的记录。没有人猜到他有这样的才能。他们以为我留着他只是好玩。”

    “我们不能走。”杜丽说,“只有您和这个侏儒可以走。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多么穷。我们已经放出风声说要卖掉侏儒。他们会把您看成买家。这是您唯一的机会。”

    保罗检视着自己记忆中的幻象:在幻象中,他带着反叛者名单离开了这儿,可他始终看不到这名单是如何带走的。很明显,别的某种预知能力保护着这个侏儒,使他无法看到。保罗想,所有生物原本一定都各有自己的宿命,但种种力量都在扭曲这种宿命,在种种引导和安排之下,它终于发生了偏差。从圣战选择了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感到威力无比的大众力量包围了他,控制着他前进的方向。他现在还保存着一丝自由意志的幻想,但它只不过相当于一个无望的囚徒,徒劳无益地摇晃着自己的牢笼。他的祸根就是,他看到了这个牢笼。他看到了它!

    他仔细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只有四个人——杜丽、奥塞姆、侏儒,还有他自己。他呼吸着同伴们的恐惧和紧张,他感应到了躲藏在暗处的监视者——他自己的手下、远远地盘旋在空中的扑翼飞机……还有别的人……就在隔壁。

    我犯了个错误,不应该怀有希望,保罗想。但对希望的幻想本身却给他带来了一丝扭曲的希望。他感到自己或许还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

    “叫那个侏儒来。”他说。

    “比加斯!”杜丽叫道。

    “你叫我?”侏儒从后院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担忧而警觉的表情。

    “你有了新主人,比加斯。”杜丽说,她盯着保罗,“你可以叫他……友索。”

    “友索,柱石底部的意思。”比加斯自己把意思翻译出来,“友索怎么可能是底部呢?我才是生命的最下层。”

    “他总是这样说话。”奥塞姆带着歉意说。

    “我不说话。”比加斯说,“我只是操纵一台叫作语言的机器。这台机器吱嘎作响,破烂不堪,可它是我自己的。”

    一个特莱拉人造出的玩物,却很有学问,十分机警,保罗想,特莱拉人从未丢弃过这样贵重的东西。他转过身,琢磨着这个侏儒。对方那双圆滚滚的香料蓝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他。

    “你还有什么别的才能,比加斯?”保罗问。

    “我知道我们应该什么时候离开。”比加斯说,“很少有人具备这种才能。任何事情都有个结束的时候——知道结束,才能为其他事开个好头。让我们开始吧,该上路了,友索。”保罗再次检查着保存在自己记忆中的预知幻象:没有侏儒,但这个小个子的话很对。

    “刚才在门口的时候,你叫我陛下。”保罗说,“这就是说,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是已经管您叫陛下了吗,陛下?”比加斯说着,咧嘴笑了,“您不只是基石友索。您是厄崔迪皇帝,保罗·穆阿迪布。而且,您还是我的手指。”他伸出右手的食指。

    “比加斯!”杜丽厉声说,“别玩火,别耍弄命运。”

    “我只是耍弄耍弄我的手指头啊。”比加斯抗议起来,声音吱吱呀呀的。他指着友索:“我指着友索。我的手指难道不是友索本人吗?或者,它代表某种比基石的位置更低的东西?”带着嘲弄的笑意,他把手指伸到眼睛前面细细查看,先看一面,再看另一面:“啊哈,原来它只不过是一只手指而已。”

    “他老是这样,吵吵嚷嚷,喋喋不休。”杜丽说,声音里带着忧虑,“我想,就是因为这个,特莱拉人才会丢弃他。”

    “我不喜欢别人像主子一样保护我,”比加斯说,“可我现在却有了一位新主子。这根手指可真是妙用无穷啊。”他瞅了瞅杜丽和奥塞姆,眼睛奇怪地闪闪发亮,“把我们黏合在一起的黏合剂是很不牢靠的。几滴眼泪,我们就分开了。”侏儒转了个180度的圈子面对保罗,大脚板踩得地板吱嘎作响。“啊,我的主人!我走过多么漫长的道路,总算找到您了。”

    保罗点点头。

    “您会很仁慈吗,友索?”比加斯问,“我是一个人,您也知道,人的模样块头各不相同,站在您面前的就是其中的一员。我的肌肉不发达,可我的嘴巴很有劲儿;我吃得不多,可要填饱却很费事儿。随您的意使唤我吧,把我掏空也不怕,我肚子里总有干货,比您送进去的饲料多得多。”

    “我们没工夫听你那些愚蠢的俏皮话。”杜丽厉声说,“你们该去了。”

    “我的俏皮话都是双关语,”比加斯说,“而且它们也不完全是愚蠢的。‘去了’,友索,就是成为逝者的意思。是吗?那么,就让逝者逝去吧。杜丽一语道出了事实,而我正好有听出事实的才能。”

    “这么说,你能感知真相?”保罗问。他决心再等等,耗到自己幻象中动身的那一刻。随便做什么,总比打破既定的未来时间线、弄出新结局要好。在他的幻象中,奥塞姆还有话要说,除非未来已经改变,进入了更可怕的隧道。

    “我能感知现在。”比加斯说。

    保罗注意到侏儒变得越来越紧张。难道这小人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比加斯会不会也有预知能力,正是这种预知能力使他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幻象之中?

    “你问过丽卡娜的情况吗?”奥塞姆突然问,用他的一只好眼睛注视着杜丽。

    “丽卡娜很安全。”杜丽说。

    保罗低下头掩饰自己的表情,以免他们看出自己在撒谎。安全!丽卡娜已经变成了灰,埋在一个秘密墓穴里。

    “那就好。”奥塞姆说,误将保罗的低头看成了认可,“这么多糟糕事中,总算还有个好消息,友索。我不喜欢我们创造的这个世界,您知道吗?自由自在生活在沙漠的时候比现在好,那时我们的敌人只有哈克南家族。”

    “许多所谓的朋友和敌人,其间只有一道细线。”比加斯说,“只要划下这道线,那就没有什么开始,也没有什么结束了。让我们结束这道线吧,我的朋友们。”他走到保罗旁边,两只脚紧张地挪动着。

    “你刚才说你能感知现在,这是什么意思?”保罗问。他想尽量拖延时间,刺激这个侏儒。

    “现在!”比加斯颤抖着说,“现在就走!现在就走!”他拽住保罗的长袍,“我们现在就走吧!”

    “他是个碎嘴子,老是喋喋不休,不过没什么恶意。”奥塞姆说,声音中充满爱怜,那只好眼睛凝视着比加斯。

    “就算碎嘴也能发出启程的信号,”比加斯说,“眼泪也行。趁现在还有时间重新开始,让我们去吧。”

    “比加斯,你害怕什么?”保罗问。

    “我害怕正在搜寻我的幽灵。”比加斯咕哝着,他的前额上渗出一层汗珠,脸颊扭曲着,“我害怕那个什么都不想、谁都不要,却一心只想着我的东西——那东西又缩回去了!我害怕我看得见的东西,也害怕我看不见的东西。”

    这个侏儒确实拥有预知力量,保罗想。比加斯和他一样,也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未来。他的命运也同他一样吗?这个侏儒的预知力量到底有多强?和那些胡乱摆弄沙丘塔罗牌的人一样?或者远为强大?他看到了多少?

    “你们最好赶紧走。”杜丽说,“比加斯是对的。”

    “我们逗留的每一分钟,”比加斯说,“都是在拖延……在拖延现在!”

    但对我来说,每拖延一分钟,我的罪孽便迟一分钟到来,保罗想。他想起了许久以前的往事:沙虫呼出阵阵毒气,沙土从它的牙齿上一股股撒落下来。他的鼻端又嗅到了记忆中的气息:又苦又涩。命中注定的那只沙虫正等待着他,他能感应到,感应到那所谓的“沙漠中的葬身之处”。

    “艰难时世啊。”他说,以此回答奥塞姆关于时代变迁的那句话。

    “弗雷曼人知道在艰难时世里应该怎么做。”杜丽说。

    奥塞姆无力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保罗瞥了一眼杜丽。他本来就没指望得到别人的感激,他的负担已经够重了,再也难以承受感激之情。但是,奥塞姆的痛苦和杜丽眼中流露的怨愤动摇了他的决心。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拖延没有意义。”杜丽说。

    “做您必须做的事吧,友索。”奥塞姆喘息着。

    保罗叹了口气。在他的幻象中,这些话出现过。“一切总归会有一个了结。”他说,完成了幻象中的对话。他转过身,大踏步走出房间,只听比加斯噼啪噼啪的脚步声在后面跟着。

    “逝去,逝去。”比加斯一边走一边咕哝着,“逝去的人和物,就让它们去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吧。这一天真够呛。”

    在法律上,我们运用了一整套晦涩难懂的术语。这很有必要。因为费解的词语能够掩饰我们希望对彼此施加的暴力。剥夺某人一小时生命,和剥夺他的整个生命,两者之间只存在程度上的差别。无论选择哪一种,你都对他实施了暴力,削弱了他的力量。精致而委婉的词语或许能掩饰你杀人的意图,但在任何暴力之后,都存在着一个最基本的假设:“我攫取你的力量,以满足我的需求。”

    ——保罗·穆阿迪布皇帝在议会上的指令附录

    保罗从死胡同里走出来的时候,一号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头顶。屏蔽场已经启动,在他周身闪闪发光。山丘那边吹过来一阵狂风,裹着沙子和灰尘,从狭窄的街道上扫过。比加斯两眼眨巴着,双手挡在眼前。

    “我们必须赶快。”侏儒咕哝着,“赶快!赶快!”

    “你感应到危险了?”保罗问,想知道究竟。

    “我知道危险!”

    危险立即来临了。一个门洞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来到他们面前。

    比加斯往下一蹲,发出一声哽咽。

    但这个像战争机器一样快步走来的人只不过是斯第尔格。他的脑袋稍稍探向前方,有力的双脚踏过街道。

    保罗把侏儒交给斯第尔格,只用几句话便让对方知道了他的价值。在幻象中,到这里时,发展的步子非常快。斯第尔格带着比加斯很快离开,卫队集结在保罗周围。命令下达了,让队员沿街下去,赶到奥塞姆家旁边那座房子去。队员们急忙遵命,一时间人影晃动,阴影憧憧。

    又是一批送死的,保罗想。

    “抓活的。”一个卫队军官悄声吩咐。

    这个声音就像幻象的回音,在保罗耳边响起。幻象与现实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幻象——现实,嘀嗒——嘀嗒,环环相扣。月光中,扑翼飞机飘然降落。

    这个夜晚,帝国军队在行动。

    种种动静中响起一阵轻微的嘘嘘声,越来越响,变成阵阵怒吼,但仍能听出其中的摩擦音。天边燃起了暗橙色的火光,遮蔽了星星,吞没了月亮。

    在自己最早的噩梦中,保罗瞥见过这个幻象,就是这样的声音和火焰。他有一种终于履行了什么的古怪感觉。一切都按照应有的样子在进行。“熔岩弹!”有人惊呼。

    “熔岩弹!”喊声四起。

    “熔岩弹……熔岩弹……”

    保罗急忙伸出手臂遮住自己的脸,一头扑倒在路沿下。太迟了,当然。

    奥塞姆的房子所在的地方现在是一根火柱,令人窒息的气流咆哮着冲向天空,散发出黄褐色的亮光,照着那群混乱逃窜、浮雕般清晰的人们,挣扎和逃跑的动作宛如芭蕾舞。侧飞后退的扑翼飞机同样在这种亮光下暴露无遗。

    对疯狂逃窜的人群来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保罗身下的地面变得滚烫。他听到跑动的声音停止了,人们在他周围扑倒在地。现在,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奔逃是徒劳无益的。损失已经形成,无可挽回了,现在只能等待熔岩弹将它的能量彻底耗尽。没有人能逃过这东西发出的辐射,它已经穿透了他们的皮肤,辐射效应已经呈现。至于这种武器造成的伤害会达到什么程度,只能看它那个违反兰兹拉德联合会有关核武器禁令的使用者有什么打算了。

    “上帝啊……熔岩弹。”有人哀号,“我……不……想……成……为……瞎子……”

    “这是谁干的?”远处一个士兵吼道。

    “特莱拉人又可以卖出很多眼睛了。”某个站在保罗身边的人吼道,“好了,都闭嘴,等着!”

    他们全都等待着。

    保罗一声不吭,想着这种武器。装药量足的话,它的威力甚至可以直达星球的核心。沙丘星地壳的热熔层埋得很深,可越是这样,危险就越大。它深埋地核,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旦被炸开,爆炸的力量有可能彻底撕裂整颗星球,把它毫无生气的碎片撒满太空。

    “爆炸好像小了一点。”有人说。

    “只是往地下炸得更深了。”保罗警告他们,“所有人,待在原地不动。斯第尔格会来增援的。”

    “斯第尔格逃过了这一劫?”

    “对。”

    “地面好烫。”有人抱怨。

    “他们胆敢用原子武器!”保罗附近的一个队员气愤地说。

    “爆炸声减弱了。”街那边一个人说。

    保罗好像没有听到这些话,全神贯注于撑着地面的手指尖。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在翻滚、颤抖——向地心深处前进……前进……

    “我的眼睛!”有人哭喊,“我看不见了!”

    他比我更接近爆炸中心,保罗想。抬起头时,他仍然可以看到那条胡同,但还是觉得眼前似乎有一层浓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奥塞姆的房子成了一片橙色火焰,和它相邻的房子也是一片火海。火光映衬下,相邻的几幢建筑成了黑色,不断坍塌进这个大火坑。

    保罗爬了起来。熔岩弹的能量好像已经耗尽了,脚下的大地平静了。紧贴着蒸馏服滑溜溜内衬的身体汗水淋漓——出汗太多,连蒸馏服都来不及回收。吸进肺里的空气带着爆炸的灼热和刺鼻的硫黄味。

    他望着身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站立起来,就在这时,蒙在保罗眼前的那层浓雾渐渐化为一片黑暗。但他的记忆中还保留着这一刻的预知幻象,他调出幻象。预知能力早已向他昭示了时间线中的这一刻,他把自己紧密嵌合在幻象之中,使幻象无法逃逸。于是,他感到自己又看到了周围的一切,仿佛既通过眼睛,又通过预知能力。现实和幻象铆接在一起。

    周围的士兵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号叫,他们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

    “坚持住!”保罗叫道,“增援就要到了!”可哀鸣声依然不绝于耳。他说:“我是穆阿迪布!我命令你们坚持住!增援快到了!”

    他们沉默了。

    然后,恰如幻象所示,身边的一个卫兵说:“真的是皇帝吗?你们谁能看见?告诉我!”

    “我们都没有了眼睛。”保罗说,“他们同样取走了我的眼睛,但没有取走我的幻象。我能看见你站在那儿,左边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堵脏兮兮的墙。勇敢些,等待。斯第尔格会来的,而且带着我们的朋友们。”

    附近响起扑翼飞机的噗噗声,越来越响。还有急促的脚步声。保罗看见他的朋友们来了,有意识地将他们的声音和他在预知幻象中看到的他们的形象一一对应。

    “斯第尔格!”保罗叫起来,挥舞着一只手臂,“在这儿!”

    “感谢夏胡鲁。”斯第尔格叫道,朝保罗冲过来,“您没有……”他突然沉默了。保罗的幻象向他显示出,斯第尔格正一脸痛苦地盯着他的皇帝、也是他的朋友那双被毁的眼睛,“哦,陛下。”斯第尔格呻吟着,“友索……友索……友索……”

    “熔岩弹的情况怎么样?”一个新来的人吼道。

    “它的能量已经耗尽。”保罗抬高声音说,手一指,“快去那儿,救援靠近爆炸中心的人。竖起路障。赶快行动!”他回过头,对着斯第尔格。

    “您看见我了,陛下?”斯第尔格迷惑不解地问,“您怎么能看见呢?”

    作为回答,保罗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斯第尔格蒸馏服呼吸器之上的脸颊。他感觉到了上面的泪水,“你不必把这些水留给我,老朋友。”保罗说,“我还没死呢。”

    “可您的眼睛!”

    “他们可以弄瞎我的眼睛,却弄不瞎我的幻象。”保罗说,“啊,斯第尔格。我生活在一个预示着世界毁灭的梦中。我走过的每一步都和这个梦相符,如此精确,我只担心我会感到厌倦,因为生活完全是梦境的重演。”

    “友索,我不,我不……”

    “用不着试图理解它。接受它吧。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这两个世界完全一样。我不需要别人的扶持。我能看见周围的每一个动作,我能看见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我没有眼睛,可我看得见。”

    斯第尔格使劲摇摇头:“陛下,我们必须隐瞒您的不幸……”

    “我们不必向任何人隐瞒。”保罗说。

    “可法律……”

    “我们现在遵循的是厄崔迪家族的法律,斯第尔格。弗雷曼人的法律规定将瞎子遗弃在沙漠里,但这条法律只适用于瞎子。我不是瞎子。我的生活是一种重复,重复着善恶决战的那一幕。我们生活在时代的转折点,一举一动都将影响我们之后的无数世代,我们各有自己扮演的角色,让我们演好自己的角色吧。”

    斯第尔格沉默了。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保罗只听到一个伤员被人扶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太可怕了。”伤员呻吟着,“那么猛烈的火焰,铺天盖地。”

    “不要把这些人遗弃在沙漠里。”保罗说,“你听到了吗,斯第尔格?”

    “听到了,陛下。”

    “给他们全部装上新眼睛,费用我来付。”

    “是,陛下。”

    保罗听出了斯第尔格声音里的敬畏,这才接着说:“我到扑翼飞机的指挥舱去。这儿你来负责。”

    “是,陛下。”

    保罗绕过斯第尔格,大踏步朝街那边走去。他的幻象告诉了他周围人们的每一个动作、脚下的每一片凸凹不平的土地、他遇到的每一张脸。他一边走一边发出命令,指着他的随从,叫出他们的名字,召见重要的政府官员。他能感觉到人们的恐惧和害怕的低语。

    “他的眼睛!”

    “可他在瞪着你,还叫出了你的名字!”

    在指挥舱里,他关闭了自己的屏蔽场,走进驾驶舱,从一个目瞪口呆的通信官手里拿过话筒,迅速发布了一连串命令,然后又猛地把话筒塞给通信官。保罗叫来了一名武器专家,此人是热情洋溢、才华横溢的新生代之一,这批人只隐隐约约记得一点点儿时在穴地的生活。

    “他们引爆了一颗熔岩弹。”保罗说。

    短暂的沉默后,这人说:“我已经知道了,陛下。”

    “你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熔岩弹的能量只可能是原子能。”

    保罗点点头,这人的脑子这会儿一定在飞速运转。原子武器,兰兹拉德联合会明令禁止使用这类武器,违禁者将遭到大家族的联合剿杀。大家将抛弃古老的家族世仇,共同对付原子弹带来的恐怖和威胁。

    “制造这种东西不可能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保罗说,“你要组织人手,带上合适的装备,找到熔岩弹的制造地点。”

    “我马上去,陛下。”这人用惊恐的眼神看了保罗一眼,赶紧离开了。

    “陛下,”通信官在他后面怯怯地说,“您的眼睛……”

    保罗转身走进扑翼飞机,将通信装置调到自己的频段,“把契尼找来,”他命令道,“告诉她……告诉她我还活着,马上就会和她见面。”

    现在,各种力量都已经启动了,保罗想。他在周围浓重的汗味中闻到了恐惧。

    他离开了厄莉娅,

    离开那孕育天堂的子宫!神圣啊,神圣啊,神圣啊!

    如火沙般凶恶的敌人联合起来

    对抗我们的主宰。

    他能看见,

    即使没有眼睛!

    即使恶魔降下灾祸!

    神圣啊,神圣啊,神圣啊!

    这个难解的谜团,

    他解开了。

    成为献身者!

    ——《穆阿迪布之歌:月亮的坠落》

    整整七天高热辐射似的疯狂骚动之后,皇宫总算平静下来了。早晨,人们开始出来走动,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步履又轻又慢。也有人跑来跑去,样子非常奇怪:踮着脚尖,步子却急匆匆像逃命一般。一支警卫部队从前院进来,引起一阵疑惑。这些新来者响亮的脚步声、四下布防的动静、摆弄武器的声音,无不引得大家紧皱眉头。但没过多久,新来者也感染了这里鬼鬼祟祟的气氛,开始蹑手蹑脚起来。

    熔岩弹仍然是人们议论不休的话题。

    “他说,那种火焰是蓝绿色的,还带着一股地狱的气味。”

    “爱尔帕是个傻瓜!他说宁愿自杀也不要特莱拉人的眼睛。”

    “我不想谈论眼睛的事。”

    “穆阿迪布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叫出了我的名字!”

    “没有眼睛他是怎么看见的?”

    “大家正打算离开这儿,你听说了吗?人人都觉得害怕。耐布们说要去梅克布穴地,召开一次大会。”

    “他们对那个颂词作者做了什么?”

    “我看见他被带进了耐布们开会的房间。想想看,柯巴居然成了囚犯!”

    契尼很早就起来了,是被皇宫的寂静惊起的。她发现保罗正坐在自己旁边,没有眼睛的眼窝盯着卧室墙壁的某个地方。熔岩弹对眼睛的特殊组织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只好挖去被毁的肌肉。针剂和外用油膏挽救了眼窝周围生命力旺盛的肌肉,但她感到,辐射已经深入,其危害范围已经超出眼睛了。

    她坐了起来,突然觉得饿得要命。她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摆在床边的食物:香料面包,一大块奶酪。

    保罗指指食物:“这方面,亲爱的,实在是没法子,相信我。”

    直到现在,那双空空的眼窝对着契尼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有点害怕。她已经不指望听明白他的解释了。他那些话未免太奇怪了:“我接受了沙漠的洗礼,代价就是,我丧失了我的信仰。现在谁还做信仰这种生意?谁会买,谁又会卖?”

    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慷慨地为所有和他同遭不幸的士兵买了特莱拉人的眼睛,但他自己不用,甚至拒绝考虑。

    契尼吃饱了,从床上溜下来,瞥了一眼身后的保罗。他看起来很疲惫,嘴唇闭得紧紧的,深色的头发一根根竖着,凌乱不堪,显然没睡好觉,表情阴郁而冷淡。对他来说,睡眠似乎没起到恢复体力的作用。她转过脸,悄声说:“亲爱的……亲爱的……”他伸出手,把她重新拉上床,吻着她的脸颊。“快了,就要回到我们的沙漠了。”他悄声说,“只要把这儿的几件事办完就行。”

    她为他话里的决绝之意战栗不已。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呢喃着:“不要怕我,我的塞哈亚。忘掉种种神秘,接受我的爱吧。爱不神秘,它来自生活。你没有感觉到吗?”

    “我感觉到了。”

    她一只手掌按在他的胸脯上,数着他的心跳。他的爱唤醒了她内心的弗雷曼灵魂,让它奔腾不止、汹涌澎湃、狂野不羁。一种无比的力量包围了她。

    “我许诺你一件事,亲爱的。”他说,“我们的孩子将统治一个无比辉煌、无比伟大的帝国,跟这个帝国相比,我的帝国将不值一提。”

    “可我们只能拥有现在!”她反驳着,竭力压下一声无泪的呜咽,“还有……我觉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拥有永恒,亲爱的。”

    “你或许会拥有永恒,可我只有现在。”

    “现在就是永远。”他拍了拍她的前额。

    她紧紧靠着他,嘴唇吻着他的脖子。压力搅动了子宫里的胎儿。她感到它在踢她。

    保罗也感到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肚腹上:“啊哈,宇宙的小统治者,再耐心等等,你的时代就要到了。可现在是属于我的。”

    提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时,他为什么总用单数?难道医生没有告诉他吗?她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惊奇地发现他们之间从未谈到过这个问题。但他一定知道她怀的是双胞胎。她犹豫着,想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他一定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的手,他的嘴……他浑身上下都知道她。

    隔了一会儿,她说:“是的,亲爱的,现在就是永远……现在就是现实。”她紧紧闭上眼睛,以免看到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窝,使她的灵魂从天堂被拽到地狱。无论他如何用神奇的异术诠释他们的生活,他的肌肤都是真实的,他的爱抚也是真实的。

    起床穿衣,迎接新的一天时,她说:“要是人民知道你心中的这种爱……”

    但他的情绪已经变了。“政治不能以爱为基础。”他说,“人民不关心爱。爱这种东西太难以捉摸、太无序了,他们更喜欢专制。太多的自由会滋生混乱。我们不能混乱,对吗?而专制是不可能打扮得充满爱意的。”

    “但你不是个专制君主啊!”她一边抗议,一边系着自己的头巾,“你的法律是公正的。”

    “啊,法律。”他说。他走到窗前,拉开帷幔,好像能看见外面似的,“什么是法律?控制吗?法律过滤了混乱,滤下来的又是什么?祥和?法律既是我们的最高理想,又是我们最根本的天性。法律经不起细看,认真琢磨的话,你会发现它只不过是一套理性化的阐释、合法的诡辩、一些方便人们运用的先例。对,还有祥和,但那不过是死亡的代名词而已。”

    契尼的嘴抿成了一条线。她不否认他的智慧和聪敏,可他的语气吓坏了她。他在攻击自己,她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痛苦。他仿佛正将一句弗雷曼格言应用到自己身上:永不宽恕——永不忘却。

    她走到他身边,视线越过他朝外望去。白天正在积蓄热量,将北风从高纬度地区吸引过来。风在天空中涂抹着一片片赭色羽毛般的云朵,隔出一条条透明的天空,让它的模样越来越怪诞,不断变换着金色和红色。高空中冷冷的狂风卷裹着尘沙,扑打着屏蔽场城墙。

    保罗感到了旁边契尼温暖的身体。他暂时在自己的幻象上拉下一道遗忘的帘子。他想就这样站着,闭上眼睛。尽管如此,时间却不会因为他而停止。脑海中一片黑暗——没有星星,也没有眼泪。他的痛苦融化了所有感情,只剩下唯一的一种:惊讶。宇宙压缩成一片音响,这些声音使他震惊不已。他的感官消失了,一切只能依靠听觉,只有当他触摸到什么物体的时候,可感知的宇宙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帷幔,还有契尼的手……他发现自己正仔细聆听契尼的呼吸。

    世间存在能给人带来不安全之感的东西,可当这种东西还仅仅是一种可能时,这种不安全感又从何提起呢?他问自己。他的大脑里堆积着太多支离破碎的记忆,每一个现实的瞬间都同时存在着无数投影,存在着大量已经注定不可能实现的可能性。身体内部看不见的自我记住了这些虚假的过去,它们带来的沉重负荷时时威胁着要淹没现在。

    契尼倚在他的手臂上。

    她的抚触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在时间的旋涡中沉浮的躯壳,还有无数瞥见永恒的记忆。窥见永恒就是暴露在永恒的反复无常之下,被无数个维度挤压着。预知似乎能让你超凡入圣,但它也在索求着代价:对你来说,过去和未来发生在同一时刻。

    幻象再次从黑暗的深渊中冒出来,攫住了他。它是他的眼睛,引导着他身体的动作,指引他进入下一个瞬间、下一个小时、下一天……直到让他感到自己早已经历过未来的一切!

    “我们该出去了。”契尼说,“议会……”

    “厄莉娅会代替我的。”

    “她知道该怎么做吗?”

    “她知道。”

    一队卫兵冲进厄莉娅住所下面的阅兵场,由此开始了她新的一天。她朝下面看了一眼,那是一幅疯狂混乱的景象:人们在大喊大叫,吵嚷着威吓的言辞。她最后终于明白了他们在干什么,因为她认出了那个囚犯:柯巴,那个颂词作者。

    她开始洗漱,不时走到窗口去瞧瞧下面的情况。她的视线不断落到柯巴身上,竭力将此时的这个人与第三次厄拉奇恩战争中那位满脸大胡子的剽悍指挥官联系在一起。但这是不可能的。现在的柯巴已经变成了一个衣饰雅致的漂亮人物,穿着一件剪裁精致的帕拉图丝质长袍。长袍一直敞开到腰间,露出洗熨整洁、漂亮精致的轮状皱领和镶有滚边、缀着绿色宝石的衬衣。一条紫色腰带束在腰部。长袍肩部以下的深绿色衣袖精心剪裁出一段段皱褶。

    几个耐布来了,看他们的弗雷曼同胞受到的待遇是否公正。他们的到来引起一阵喧嚣。柯巴激动起来,开始大喊自己是无辜的。厄莉娅的目光扫视着这一张张弗雷曼人的面孔,试图回想起这些人过去的模样。但现在遮蔽了过去。这些人已经全部变成了享乐主义者,享受着大多数人难以想象的种种愉悦。

    她发现,这些人不时不安地望向一扇门口,门里就是他们即将召开会议的地方。穆阿迪布的事一直在他们心中萦绕不去:失明,却又能够看见。这件事再一次显示了他的神力。根据他们的法律,盲人应该被遗弃在沙漠里,将他身体内的水分交给夏胡鲁。可是,没有眼睛的穆阿迪布却偏偏能看见。另外,他们也不喜欢这些建筑,在这种房子里面,他们觉得自己脆弱不堪,随时可能遭到攻击。如果有一个合适的岩洞,他们或许能放松些——但不是在这儿,和等在里面的这个没有眼睛却能看见一切的穆阿迪布在一起,他们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安全感。

    她转身朝下面走,准备参加会议,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被她放在门边桌子上的一封信:母亲最近的一封来信。尽管卡拉丹星球因为是保罗的出生地而备受尊敬,杰西卡夫人仍然拒绝让该星球成为众人的朝圣之地。

    “无疑,我的儿子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她写道,“可我不想使这一点成为暴民们入侵的借口。”

    厄莉娅摸了摸这封信,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在与母亲互动。这张纸曾经放在母亲的手中。信,真是古老的通信形式,却有一种任何录制品无法取代的私人意味。这封信是用厄崔迪家族的战时密码写的,其保密性几乎万无一失。

    和以往一样,一想到母亲,厄莉娅的内心便一片混沌。香料混淆了母亲和女儿的灵魂,使她不时把保罗想成自己生养的儿子,把父亲想成自己的爱侣。无数可能的人和物宛如幽灵幻影,在她的头脑里狂舞。厄莉娅一边走下坡道,一边回想着这封信的内容。她那些勇猛的女卫兵正在接待室里等着她。

    “你们制造了一个致命的悖论。”杰西卡写道,“政府不能既是宗教的,又独断专行。宗教体验有其自发性,法律却要压制这种自发性。而没有法律,政府就无法统治。你们的法律最终注定会取代道德、取代良心,甚至取代你们认为可以用于统治的宗教。宗教仪式一定来源于对神明的赞美和渴望,并且从中锤炼出道德感。而另一方面,政府是一个世俗组织,疑虑、问题和争执是它不可避免的组成部分。我相信总有一天,仪式会取代信仰,象征符号会取代道德。”

    接待室传来香料咖啡的味道。见她进来,四名身穿绿色值班长袍的卫兵转身立正敬礼。她们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坚定有力的步伐中透出青春的力量,警惕的眼睛搜索着麻烦的迹象。她们脸上的表情不是敬畏,而是狂热,浑身上下透露出弗雷曼人的暴力本性:即使随意杀人也没有半分内疚之感。

    在这方面,我是一个异类,厄莉娅想,即使没有杀人的嗜好,厄崔迪家族的名声也已经够糟糕的了。

    她下楼的消息已经传递出去了。当她走进下面大厅的时候,一个等在那儿的听差飞奔出去,召集外面的卫队。大厅没有窗户,非常幽暗,仅靠几盏灯光微弱的球形灯照明。房间尽头,通往阅兵场的门猛地打开,一束耀眼的日光射了进来。阳光中,一队士兵押着柯巴走进视野。

    “斯第尔格在哪儿?”厄莉娅问。

    “已经在里面了。”一个女卫兵说。

    厄莉娅领头走进气度不凡的会议室。这是皇宫里几间用以炫耀的接见大厅之一。大厅一面是高高的楼座,放着一排排软椅。楼座对面是被橘红色帷幔遮住的落地长窗,只有一扇没被遮住,明亮的阳光从这里泼洒进来。窗外是一片宽敞的空地,有一个花园,还有喷泉。在她右边快到房间尽头的地方立着一个讲台,上面孤零零放着一张巨大的座椅。

    厄莉娅朝椅子走去,眼睛来回扫视了一下,看到楼座上挤满了耐布。

    楼座下的空地上挤满皇室卫兵,斯第尔格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不时轻声说句什么、发布一句命令,完全没有看见厄莉娅进来。

    柯巴被带了进来,坐在一张低矮的桌子旁。桌子在讲台下面,桌旁的地板上放着坐垫。尽管衣饰华丽,颂词作者现在却只是一个阴郁而倦怠的老人,蜷缩在用来抵御屋外寒风的长袍里。两个押解卫兵站在他身后。

    厄莉娅坐下,斯第尔格也来到讲台边。

    “穆阿迪布在哪儿?”他问。

    “我哥哥委派我以圣母的身份主持会议。”厄莉娅说。

    听到这话,楼座里的耐布开始高声抗议。

    “安静!”厄莉娅命令道。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她说:“当事件重大、生死攸关时,可以由圣母主持会议。弗雷曼法律难道不是这样说的吗?”

    她的声音回荡在会场里,耐布们彻底安静了。可厄莉娅愤怒的目光仍旧注视着那一排排脸庞。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准备在议会上谈谈这些人:霍巴斯、雷杰芬雷、塔斯敏、萨杰德、尤布、勒格……这些名字都跟沙丘星的某个部分相关:尤布穴地、塔斯敏水槽、霍巴斯隘口……

    她把视线转向柯巴。

    柯巴发现她望着自己,于是抬起头说:“我抗议,我是无辜的。”

    “斯第尔格,宣读起诉书。”厄莉娅说。

    斯第尔格取出一个棕色的香料纸卷轴,向前跨了一步。他开始宣读,声音郑重庄严,起诉的字句斩钉截铁,充满正义:

    “……和反叛者密谋毁灭我们的皇帝陛下;秘密会见帝国的各种反叛势力……”

    柯巴不断摇头,脸上带着痛苦而愤怒的表情。

    厄莉娅凝神静气地听着,下巴支在左拳头上,头也歪在左边,另一只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她不再关心接下来的程序,心中的不安之感已经压倒了程序、仪式方面的事。

    “……古老的传统……支撑着军团和各处的弗雷曼人……根据法律,用暴力对付暴力……帝国臣民至尊无上的统治者……剥夺你的一切权利……”

    一派胡言乱语,她想。胡言乱语!一切都是——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斯第尔格已经接近尾声:“因此,特此提交该案件,以供裁决。”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然后,柯巴向前一倾身,双手紧紧抓住膝盖,青筋暴绽的脖子向上伸着,全身像准备跳跃似的。他开始说话,从他的牙齿之间能看到他舌头的动作。

    “没有任何证言和事实证明我背叛了我的弗雷曼誓约!我要求与我的原告当面对质!”

    简单而有力的反驳,厄莉娅想。

    她看得出来,这句话对耐布们产生了很大影响。他们了解柯巴,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为了成为耐布,他早已证明自己兼具弗雷曼人的勇气和谨慎。柯巴,不是最杰出的,但是可靠;其能力也许不足以指导战争,但完全可以充任后勤官员;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人,却拥有古老的弗雷曼美德,将部族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

    从保罗口中,她得知了奥塞姆临终时所说的那些痛心疾首的话。这时,这些话在厄莉娅脑海中闪过。她看了看楼座。这些人每一个都可能将心比心,将自己置于柯巴所处的位置——其中有些确实大有成为阶下囚的可能。就算是完全清白的耐布,也和那些不那么清白的耐布同样危险。

    柯巴也感觉到了耐布们的情绪。“谁指控我?”他质问道,“我是弗雷曼人,有权知道我的原告是谁。”

    “也许是你指控你自己。”厄莉娅说。

    柯巴一时来不及掩饰,脸上霎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对于神秘未知事物的惊恐。每个人都读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也明白其原因:厄莉娅竟然亲自指控,也就是说,她利用自己的神力,从汝赫世界,那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神秘世界中得到了证据。

    “我们的敌人中有弗雷曼人加盟。”厄莉娅继续说,“捕水器被破坏了,暗渠被炸毁了,作物被毒死了,还发生了盗抢蓄水的事件……”

    “现在——他们还从沙漠中偷了一条沙虫,把它带到了另一颗星球!”

    在场的人十分熟悉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穆阿迪布。保罗从大厅门口走了进来,卫兵们纷纷让开一条道。他走到厄莉娅旁边。契尼陪着他,但并不参与争论。

    “陛下。”斯第尔格不忍心看保罗的脸。

    保罗空空的眼窝对准楼座方向,然后转向柯巴:“怎么了,柯巴?不说点颂词了?”

    楼座里一阵交头接耳,声音越来越响,能断断续续地听出只言片语:“……对瞎子的法律……弗雷曼传统……遗弃在沙漠里……谁破坏……”

    “谁说我是瞎子?”保罗问道,他把脸转向楼座,“你,雷杰芬雷?我看见你今天穿了件金色的长袍,里面是蓝色的衬衣,还沾有街上的灰尘。你总是不爱干净。”

    雷杰芬雷伸出三根手指,做了个抵挡邪魔的手势。

    “把那几根手指头对准你自己吧!”保罗喝道,“我们知道邪恶在哪儿!”他又转向柯巴:“你脸上有犯罪的表情,柯巴。”

    “不是我的罪过!我也许和罪案有联系,可没有……”声音突然中断,他恐惧地朝楼座方向望去。

    在保罗的暗示下,厄莉娅站起身来,从讲台走了下来,走到柯巴桌边,离他不足一米,默默地逼视着他。

    柯巴在眼神的重压下退缩了。他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朝楼座那儿投去焦虑的一瞥。

    “你在那儿找谁?”保罗问。

    “你看不见!”柯巴冲口而出。

    保罗强忍住一瞬间涌出的对柯巴的怜悯之情。自己的幻象紧紧抓住了这个人,就像抓住现实的一个个瞬间。他与罪案有关,但仅此而已。

    “我不用眼睛也能看见你。”保罗说。他开始描述柯巴,描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阵痉挛,投向楼座的每一个惊恐、恳求的眼神。

    柯巴绝望了。

    厄莉娅观察着他,知道他随时可能崩溃。楼座里的某个人一定同样知道他是多么接近崩溃的边缘,她想。是谁呢?她一个个琢磨着那些耐布们的脸,在这些戴着面具似的脸上寻找泄露真相的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愤怒……恐惧……半信半疑……犯罪感。

    保罗不说话了。

    柯巴竭力装出傲慢的神情,但效果不佳:“谁指控我?”

    “奥塞姆指控你。”厄莉娅说。

    “可奥塞姆已经死了!”柯巴抗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保罗问,“通过你的间谍系统吗?哦,是的!我们知道你的间谍和情报员,我们也知道把熔岩弹从塔拉赫尔星带到这里的人是谁。”

    “那是为了保护齐扎拉教团!”柯巴脱口而出。

    “那么,它怎么会落入反叛者手中呢?”保罗问。

    “它被偷了,而且我们……”柯巴沉默了,咽下了想说的话,目光忽左忽右,闪烁不定,“人人都知道,我一直是穆阿迪布的声音,为他传递仁爱。”他瞪着楼座,“死人怎能指控一个弗雷曼人?”

    “奥塞姆的声音并没有死。”厄莉娅说。保罗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她立即住嘴了。

    “奥塞姆把他的声音交给了我们。”保罗说,“它指出了密谋者的名字、背信弃义的种种行为,还有密谋的地点和时间。柯巴,你发现耐布委员会里少了几张熟悉的脸,对吗?梅柯尔和菲西在哪儿?跛脚柯克今天不在。还有泰金,他在哪儿?”

    柯巴连连摇头。

    “他们已经带着偷来的沙虫从厄拉科斯逃走了。”保罗说,“就算我放了你,夏胡鲁也会因为你参与此事而惩罚你,取走你身上的水。我还是干脆放了你吧,柯巴,如何?想想那些失去眼睛的战士。他们不像我,没有眼睛也能看见世界。他们有家人,有朋友。柯巴,你能躲得掉他们吗?”

    “这是一次意外。”柯巴争辩,“再说,他们反正可以从特莱拉人那儿……”他又一次泄了气。

    “谁知道那些金属眼睛会带来什么束缚?”保罗问。

    楼座上的耐布们开始互相交换眼色,捂着嘴窃窃私语。现在他们盯着柯巴的眼神已经变得冷若冰霜。

    “为了保护齐扎拉教团。”保罗喃喃地说,话锋一转,回到柯巴的辩解上,“这样一种武器,它或者毁掉一颗行星,或者制造J射线弄瞎靠近它的人的眼睛。柯巴,这种威力,你居然会把它看成一种防御武器?齐扎拉教团非得把身边所有人的眼睛弄瞎才感到安全吗?”

    “是出于好奇心,陛下。”柯巴辩解道,“我们知道古老的法律规定只有各大家族才能拥有原子弹,可齐扎拉教团服从了……服从了……”

    “服从了你。”保罗说,“好奇心?哼!”

    “即使是原告的声音,您也必须让我亲耳听到!”柯巴说,“这是弗雷曼人的权利。”

    “他说的是事实,陛下。”斯第尔格说。

    厄莉娅狠狠瞪了斯第尔格一眼。

    “法律就是法律。”斯第尔格说。他察觉了厄莉娅的不满,于是开始引述弗雷曼法律,不时加以自己的看法。

    厄莉娅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等斯第尔格的话说出口,她就听到了。他怎么会这么容易上当受骗?斯第尔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官气十足、态度保守,也从来没有如此拘泥于古老的弗雷曼法典。只见他下巴凸出,一副好斗的神情,嘴唇激动地嚅动着。平时的斯第尔格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夸夸其谈。他怎么会这样?

    “柯巴是弗雷曼人,因此,必须根据弗雷曼法律进行判决。”斯第尔格总结说。

    厄莉娅转身望着窗外,花园上空的云朵将阴影投到房间的墙壁上。沮丧压倒了她。他们已经在这件事情上耗了一上午,可瞧瞧结果吧。柯巴已经放松下来。颂词作者摆出一副受到不公正指控的姿态,一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表达对穆阿迪布的爱的无辜姿态。她瞥了一眼柯巴,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的表情中混杂着狡诈和自大。

    对他来说,斯第尔格的发言简直相当于一个信息,她想。他已经听到了朋友的叫喊:“坚持住!援兵就要到了!”

    不久之前,这事还仿佛牢牢处于他们的掌控之下。来自侏儒的信息、密谋的线索、举报者的名字,这些情况全在他们手中。但他们没有把握住最关键的一刻。斯第尔格?肯定不是斯第尔格。她转过身,瞪着这个老弗雷曼人。

    斯第尔格毫不畏怯地迎着她的目光。

    “谢谢你提醒我们注意法律条文,斯第尔格。”保罗说。

    斯第尔格低头致敬。他靠近了些,用只有保罗和厄莉娅才能读懂的哑语说:交给我吧,我先把他榨干,然后再说。

    保罗点点头,朝柯巴后面的卫兵做了个手势。

    “把柯巴带到一间安全措施最严密的牢房去。”保罗说,“除了辩护律师以外,不许其他人探视。我指派斯第尔格做你的辩护律师。”

    “我要自己选择辩护律师!”柯巴大叫。

    保罗猛地转过身来:“你否认斯第尔格的公正和判断力?”

    “哦,不,陛下,可是……”

    “把他带走!”保罗喝道。

    卫兵把柯巴从坐垫上扯起来,押着他出去了。

    耐布们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然后开始离开楼座。侍卫们也从楼座下方走到窗户边,拉下橘红色的帷幔。房间里顿时充满幽暗的橘红色阴影。

    “保罗。”厄莉娅说。

    “除非到了能够对暴力手段运行得当的时候,”保罗说,“我们不应该轻易使用这种手段。谢谢你,斯第尔格,你的戏演得很好。厄莉娅,我已经明确辨认出了那些和柯巴一伙的耐布。他们不可能不暴露一点蛛丝马迹。”

    “这一套,你们俩事先商量好的?”厄莉娅问道。

    “即使我宣布立即处死柯巴,耐布们也会理解的。”保罗说,“不过,这种正式审讯程序,却没有严格遵循弗雷曼法律……他们会觉得自己的权利受到了威胁。有哪些耐布支持他,厄莉娅?”

    “肯定有雷杰芬雷。”她说,声音压得很低,“还有萨态德,可是……”

    “给斯第尔格一份完整的名单。”保罗说。

    厄莉娅只觉得喉咙发干,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此时,她和其他人一样,对保罗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畏惧。保罗没有眼睛,却活动自如,这其中的原理她当然明白,但高明到这种程度,她仍然不由得有些胆寒。在自己的幻象中看到了他们的模样、形体!她感到自己的形象在他的预言幻象中闪烁,幻象与现实吻合得分毫不差,但这种契合完全取决于他的一言一行,言行稍有偏差,既定的未来就会改变。通过幻象,他牢牢地掌握着所有的人和事!

    “您的早朝接见时间早就到了,陛下。”斯第尔格说,“许多人……觉得好奇……害怕……”

    “你害怕吗,斯第尔格?”

    声音很低,几乎无法听清:“是的。”

    “你是我的朋友,没必要怕我。”保罗说。

    斯第尔格咽了口唾沫:“是的,陛下。”

    “厄莉娅,让早朝的人进来。”保罗说,“斯第尔格,发信号通知他们。”

    斯第尔格遵旨行事。

    大门口顿时一片骚乱。卫兵们死命拦住挤在暗角里的觐见者,为官员们隔出一条通道;皇家卫兵推搡着千方百计想挤进来的陈情者,而身穿华丽长袍的陈情者们叫嚷着,咒骂着,手里晃动着他们收到的邀请单;卫兵们清理出来的通道上,执事大踏步走在官员们的前面。他手里拿着享有优先待遇人员的名单,这些人被允许接近皇帝。该执事是一个名叫泰克鲁布的弗雷曼人,瘦长结实,蓄着一圈络腮胡子,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神气活现地晃动着那颗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脑袋。

    厄莉娅走上去挡住他,让保罗有时间带着契尼从高台后面的私人通道迅速离开。泰克鲁布窥探着保罗的背影,这种神情顿时让厄莉娅涌起一股不信任之感。

    “今天由我代表我哥哥。”她说,“每次只能来一个陈情者。”

    “是,夫人。”他转身安排后面的人群。

    “我记得你从前绝不会误解你哥哥的意思。”斯第尔格说。

    “我当时心烦意乱。”她说,“但你不是也变了吗,斯第尔格?而且是戏剧性的巨大变化。”

    斯第尔格大吃一惊,身体一挺。一个人总会有些改变,那是自然的。可戏剧性的变化这一点,他自己从来没想过。戏剧化这个词只适用于那些来自外星、品德和忠诚度都靠不住的演艺人员。戏剧是帝国的敌人用来煽动浮躁的老百姓的把戏。还有柯巴,抛弃了弗雷曼品德,把戏剧那一套用在齐扎拉教团上。他会为这个丢掉性命的。

    “这句话有点尖刻呀。”斯第尔格说,“你不信任我了吗?”

    他声音里的忧伤使她的表情缓和下来,可语调没变:“你也知道,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哥哥向来认为,无论什么事,只要交到斯第尔格手里,就可以彻底放心了。这方面,我一直完全赞同我哥哥。”

    “那你为什么说我……变了?”

    “你准备违抗我哥哥的命令。”她说,“我看得出来。我只希望不要因此毁了你们两个人。”

    第一批觐见者、陈情者来了。没等斯第尔格回答,她已经转过身去。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也知道他的感受。从母亲的信上,她读到了同样的感受——用法律取代道德和良知。

    “你们制造了一个致命的悖论。”

    蒂贝纳是苏格拉底基督教哲学的辩护者,很可能是安布斯四号星上的土著,生活在科瑞诺之前的8到9世纪之间,戴拉玛克皇朝的第二代时期。他的著作只有一部分留存至今,下面的话就出自他的著述:“每个人的内心都同样荒芜。”

    ——摘自伊勒琅的《沙丘论》

    “你就是比加斯。”死灵说,跨进监禁侏儒的小房间,“我叫海特。”

    和海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队换岗值夜班的皇家卫兵。穿过外面的院子时,落日之风卷起沙尘,吹打在他们脸颊上,让他们眼睛直眨巴,加快了脚步。能听见他们在外面过道里互相开玩笑的声音,还有进行交接仪式时的动静。

    “你不是海特。”侏儒说,“你是邓肯·艾达荷。他们把你的尸体放进箱子的时候,我正好在那儿;他们把它抬出来、激活并训练它的时候,我也在那儿。”

    死灵突然一阵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球形灯的光本来是黄色,但屋子里悬着绿色的帐幔,衬得黄色减了几分。明亮的灯光照亮了侏儒前额一粒粒豆大的汗珠,让比加斯看上去十分古怪,像一只胡乱拼凑起来的生物,特莱拉人制造他的意图呼之欲出,似乎已经无法被皮肤罩住。怯懦、轻薄的面具之下,这个侏儒隐藏着某种力量。

    “穆阿迪布派我来问你,特莱拉人把你送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海特说。

    “特莱拉人,特莱拉人。”比加斯念叨着,“我就是特莱拉人,你这个笨蛋!说到这个,你不也是特莱拉人吗?”

    海特瞪着侏儒。这个比加斯,真是机敏过人,不由得使人联想起古代的先哲们。

    “你听见外面的卫兵没有?”海特问,“只要我发出命令,他们会立即绞死你。”

    “咳!咳!”比加斯叫道,“你可真是的,变成了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蠢材。绞死我?你不是刚说你来是为了知道真相吗?”

    海特发现自己不喜欢侏儒那种镇定自若的表情,仿佛他知道什么大秘密似的。“也许我仅仅想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说。

    “说得真妙。”比加斯说,“现在我们互相了解了。两个贼碰面时不需要介绍,各自心照不宣。”

    “这么说,我们都是贼。”海特说,“我们偷什么东西?”

    “不是贼,是骰子。”比加斯说,“你来这儿是想瞧瞧我的点数。反过来,我也想瞧瞧你的。可你却戴上了面具。瞧啊!这人有两张脸!”

    “你真的亲眼看见我被放进特莱拉人的箱子里?”海特问,其实他非常不愿意问这样的问题。

    “我不是说过了吗?”侏儒跳了起来,“我们当时和你斗得很激烈。你的肉体不想活过来。”

    海特突然感到自己仿佛身处幻梦之中,被别人的意识控制着。他或许应该暂时忘掉这一点,任凭别人的意识裹挟自己。

    比加斯狡黠地把头朝旁边一歪,围着死灵踱步,不时抬起头望望他。“激动好啊,激动起来,你身体内部的潜藏模式才会激活。”比加斯说,“你呀,你是一个不想知道自己在追踪什么的追踪者。”

    “而你是一架瞄准穆阿迪布的武器,对吗?”海特说,随着侏儒转动身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比加斯说着,停了下来,“你泛泛而问,我就泛泛而答。”

    “这么说你是冲着厄莉娅来的。”海特说,“她是你的目标吗?”

    “在外星球,他们管她叫霍特,就是鱼怪。”比加斯说,“一说起她,你就热血沸腾了。这是怎么回事?”

    “唔,他们叫她霍特。”死灵说,同时琢磨着比加斯的表情,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意图。侏儒用这种方式回答他的问题,这可真奇怪。

    “她是处女,同时又是个娼妇。”比加斯说,“她没有教养,但机智诙谐,见识高明得让人害怕;最仁慈的时候却偏偏能做出最冷酷的事;心计极深,有的时候做起事来却不假思索;想建设点儿什么的时候,破坏性却像大风暴一样强。”

    “原来你到这儿来是为了痛斥厄莉娅。”海特说。

    “痛斥厄莉娅?”比加斯一屁股坐到墙边的一只坐垫上,“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他咧开嘴笑了,那张大鼻子大嘴的脸上,表情活像只蜥蜴。

    “攻击厄莉娅,相当于攻击她哥哥。”海特说。

    “这一点很明显,明显得人人都没看见。”比加斯说,“实际上,皇帝和他妹妹就是背靠背的同一个人,半边是男性,半边是女性。”

    “这种话我们听过,沙漠最深处有些弗雷曼人就这么说。”海特说,“正是同一伙人重启了向夏胡鲁献上活人血祭的仪式。你怎么也会唠叨他们那套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好大的口气。”比加斯问,“就凭你,一个又像人又像空壳的东西?啊哈,我忘了,骰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点数。而你的困惑更比其他人多了一倍,因为你为厄崔迪家族那个双重人效劳。其实你的头脑已经接近了答案,而你的感官却拒绝接受。”

    “你在向看守们宣讲这一套谬论,对吗?”海特低声问。侏儒的话在他脑子里翻腾着,搅得他头都昏了。

    “是他们向我宣讲!”比加斯说,“他们还祷告神明保佑。为什么不呢?我们大家都该好好祷告祷告。毕竟,我们生活在宇宙中前所未有的最危险的造物所投下的阴影之中。”

    “最危险的造物?”

    “连他们的母亲都拒绝和他们生活在同一颗星球上!”

    “为什么你不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海特问,“要知道,我们大可以用别的方式拷问你。我们会得到答案的……不管用什么手段。”

    “可我已经回答了你!我告诉你了,沙漠深处的传说是真的,不是吗?我是挟带死亡的风暴吗?不!我只是话语!振聋发聩的话语,像划破沙漠上空阴沉天幕的闪电。我已经告诉你了:‘把灯灭了,白昼来了!’你却不断地说:‘给我一盏灯,让我能找到白昼。’”

    “跟我玩这一套,对你来说可有点危险啊。”海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理解不了这些禅逊尼观念?其实,你的意思像鸟儿在泥地里留下的痕迹一样清晰。”

    比加斯咯咯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海特问。

    “我笑自己有牙齿却又希望没有。”笑声中,比加斯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没有牙齿的话,我就不会被你气得咬牙切齿了。”

    “既然现在我知道了你的目标,”海特说,“你就会把我当成你的另一个目标。”

    “而且我已经击中它了,正中靶心!”比加斯说,“你把自己弄成这么大一个活靶子,想打不中都不可能呀。”他自顾自地点点头,“现在,我要为你唱支曲子。”他哼哼起来,一种哀痛、嘶哑而单调的旋律,一遍遍地重复着。

    海特僵住了,只觉体内涌起一股奇异的痛苦之感,沿着他的后脊来回滚动。他瞪着侏儒的脸,在那张衰老的面庞上看到了一双年轻的眼睛。两个太阳穴之间是一片密如网络般的浅色皱纹,这双眼睛便在这个网络的正中。好大一颗脑袋!那张大脸上的所有器官仿佛都以那双噘起的嘴唇为中心,而这双嘴唇正吐出那个单调的声音。声音使海特想到了古代的仪式,想到民间代代相传的记忆,想到古老的言辞和习俗。此刻正在发生某种生死攸关的大事:时间长河中,种种观念翻腾起伏,争斗不休。侏儒的歌声引出了某些年代久远的观念,像极远处极亮的一点光,向这边移动,越来越近,照亮了沿途无数世纪的生命。

    “你在对我做什么?”海特气喘吁吁地说。

    “你是一部乐器,而我则是被训练来弹奏你的。”比加斯说,“我正在弹奏你。我把耐布中另外一些反叛者的名字告诉你吧。他们是拜克诺斯和卡胡伊特;还有迪杰蒂达,柯巴的秘书;阿布莫坚迪斯,邦耐杰的助手。就在这一刻,他们之中某个人或许正把一柄尖刀刺入你那位穆阿迪布的胸膛。”

    海特摇着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我们就像兄弟。”比加斯又一次中断那种单调的哼哼,“我们在同一个箱子里长大。开始是我,然后是你。”

    突然间,海特的金属眼睛让他感到一阵烧灼般的疼痛,让他视线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闪烁的红色薄雾。除了这种让他痛苦不堪的视力,他只觉得自己的其他所有感官都丧失了直接感受。他可以感受到外物,但感官与外物之间仿佛隔着薄薄的一层什么东西,像轻飘飘的薄纱。对他来说,外界的一切都成了无意之中卷入的偶然事件,无可无不可,就连他自己的意志也只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虚无缥缈的东西,死气沉沉,只能起到辨识外物的作用。

    绝望迸发出力量。感官之中仅存的视力穿透这层薄纱,精力高度集中,像一束炽烈的亮光,穿透了对面的比加斯。海特感到自己的眼睛可以透视侏儒:起初,他是一个受雇于人、听命于人的智能生命;这一层面之下是一个被贪婪所困的生物,欲望集中在那双眼睛上——层层外壳渐次剥离,最后是一个受某种符号操纵的实体表象。

    “我们是在战场上。”比加斯说,“说出你的想法。”这个命令让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海特说:“你不能强迫我杀害穆阿迪布。”

    “我曾经听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说,”比加斯说,“宇宙中没有稳固,没有平衡,没有持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一直保持自己的形态。每一天,有时是每一小时,都会造成变化。”

    海特呆呆地摇晃着脑袋。

    “你以为那个愚蠢的皇帝就是我们搜寻的猎物。”比加斯说,“你对我们的特莱拉主人理解得实在太肤浅了。宇航公会和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认为我们创造的是艺术品,但实际上,我们创造的是工具。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工具——贫穷、战争。战争很有用,因为它能够影响许多领域。它刺激社会的新陈代谢,它增强政府职能,它传播基因种群。宇宙之中再没有什么的生命力比得上战争。只有那些认识到战争的价值并且实践它的人,才能拥有最大程度上的自由意志。”

    海特用一种奇异、平板的声音说:“奇特的思想出自你的口中,这些话几乎使我相信宇宙是邪恶的,存在某种复仇之神。为了创造你,他们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的经历一定是个非常精彩的故事,无疑还会有个更加精彩的结束。”

    “妙极了!”比加斯得意地大笑起来,“你在反驳我——这就是说,你还有意志力,正在行使自己的自由意志。”

    “你想唤醒我身上的暴力。”海特喘息着说。

    比加斯一摇头:“唤醒,是的;暴力,不对。你自己也曾说过,你接受的训练使你相信自己的意识。我的意识则是唤醒你身体里的那个人,邓肯·艾达荷。”

    “我是海特!”

    “你是邓肯·艾达荷,卓绝的杀手,许多女人的情人,优秀的剑客,厄崔迪家族战场上的指挥者。邓肯·艾达荷。”

    “过去不可能被唤醒。”

    “不可能?”

    “从来没有成功的先例!”

    “不错。但我们的主人拒绝承认不可能。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工具、正确的应用方法,以及适当的途径……”

    “你隐藏了你的真实意图!你抛出这些言辞做掩护,可这些话根本毫无意义!”

    “你身体里有一个邓肯·艾达荷。”比加斯说,“它或者服从情感的召唤,或者服从冷静的思索。但它终究会服从的。经过对过去的邓肯·艾达荷的一系列压抑、扬弃之后,新的艾达荷将渐渐凸显出来。即使是现在,它一方面畏缩不前,一方面却跃跃欲试。某种东西一直存活在你的身体里,意识必定会聚焦于它,而你也会服从它。”

    “特莱拉人以为我还是他们的奴隶,但我……”

    “安静,奴隶!”比加斯唠唠叨叨地说。

    海特闭嘴了,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

    “这下我们总算说到点子上了。”比加斯说,“我想你自己也感觉到了。这就是用来操纵你的口令……我想它们会管用的。”

    海特感到汗珠从脸颊上一滴滴掉下,他的胸部和手臂颤抖着,却没法挪动。

    “有一天,”比加斯说,“皇帝会来找你。他会说:‘她走了。’他的脸上将写满悲伤。他将把水交给死者,这儿的人用这种说法描述流泪。而你会用我的声音说:‘主人!哦,主人!’”

    海特的下颌和喉咙绷得紧紧的,疼痛不已。他只能勉强扭动脑袋,来回摇晃着。

    “你会说:‘我从比加斯那儿带来了一个口信。’”侏儒做了个鬼脸,“可怜的比加斯,他没有思想……可怜的比加斯,一只塞满了信息的圆桶,某种供别人使用的东西……敲比加斯一下,他就会发出声音……”

    他又做了个鬼脸:“你认为我是一个伪君子,邓肯·艾达荷。我不是!我也会悲伤。好了,时间到了,是用利剑代替言辞的时候了。”

    海特打了个嗝儿。

    比加斯咯咯笑起来:“啊,谢谢你,邓肯,谢谢你。身体的小反应把我们从这尴尬的一刻中拯救出来。只要告诉邓肯,皇帝的血管中流着哈克南人的血,他就会听命于我们。他会变成一台喷吐怒火的机器,变成一条上钩的鱼,听从我们主人的吩咐,发出可爱的怒吼。”

    海特眨巴着眼睛,觉得侏儒很像一只机灵的小动物,一种聪明、恶毒的东西。厄崔迪人身上流着哈克南人的血?

    “一想到‘野兽拉班’,那个邪恶的哈克南人,你的眼中便喷出了怒火。”比加斯说,“从这点上说,你挺像弗雷曼人。好啊,好听的言语不管用,但幸好手边就是利剑,对吗?想想哈克南人对你家人的折磨。告诉你,因为母亲的缘故,你那位宝贝保罗也是哈克南人!杀一个哈克南人,你不会觉得有问题,对不对?”

    死灵只觉得心里涌起一阵既像痛苦又像沮丧的感情。这是愤怒吗?可自己为什么会愤怒?

    “啊哈,”比加斯说,“啊哈,哈!咔嗒,键一按下去就有反应。需要让你转达的信息还有呢:特莱拉愿意和你的宝贝保罗·厄崔迪做笔交易,我们的主人可以为他复活他的心上人。给你一个妹妹——另一个死灵。”

    海特突然觉得周围的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一个死灵。”比加斯说,“它将拥有他爱人的肉体。她将替他生孩子,她将只爱他一人。如果他愿意,我们甚至可以改进原身。让一个人重新获得已经失去的东西,这种机会可不多呀。这是一桩他求之不得的交易。”

    比加斯点着头,眼皮耷拉下来,好像疲倦了。然后他说:“他会大受诱惑……趁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你将接近他。你将出其不意地给他狠狠一击!两个死灵,而不是一个——这就是主人要我们做的事!”侏儒清了清喉咙,再次点点头:“说吧。”

    “我不会做。”海特说。

    “但邓肯·艾达荷会。”比加斯说,“别忘了,对那个哈克南家族的后裔来讲,这将是他最脆弱的一刻。你还将建议改进他爱人的身体,也许是一只永远不停的心脏,或者更温柔一些的情感。当你接近他的时候,你还要提出给他提供一个庇护所,一颗他选择的星球,在远离帝国的某个地方。想想吧!他亲爱的人又回来了,不再有眼泪,还有个宁静的地方度过余生。”

    “一揽子交易,但代价肯定是高昂的。”海特试探地说,“他会问价格的。”

    “告诉他,必须公开声明,表明自己并没有什么神力,同时公开谴责齐扎拉教团。他必须把他自己搞臭,还有他妹妹。”

    “就这些?”海特问,发出一声冷笑。

    “不用说,他还必须放弃宇联商会的股份。”

    “不用说。”

    “如果你还没有接近到能给他致命一击,你可以先聊聊特莱拉人是多么敬重他,他让他们领会到了宗教的种种用处。你告诉他,特莱拉人有一个专门的宗教设计部门,能针对不同需求设计不同的宗教。”

    “多么聪明的设计。”海特说。

    “你觉得自己可以随意讥讽我,违抗我的命令。”比加斯说,他再一次狡黠地一歪脑袋,“对吗?得了,用不着否认……”

    “他们把你制造得很好,小动物。”海特说。

    “你也不错。”侏儒说,“你还要告诉他抓紧时间。肉体会腐烂,她的肉体必须保存在冷冻箱里。”

    海特感到自己在奋力挣扎,但仍然陷入一片昏乱之中,周围全是他辨认不出的东西。瞧侏儒的样子,他是那么有把握!特莱拉人肯定在逻辑问题上出了某种纰漏。在制造死灵的过程中,他们预置了程序,让他听命于比加斯的声音。可为什么……清晰的推理、正确的推理,这二者是多么容易混淆啊!特莱拉人真的在逻辑方面出问题了吗?

    比加斯微笑着,仿佛在倾听某种别人听不见的声音。“现在,你将忘却。”他说,“当时机来临的时候才会记起一切。他将说:‘她走了。’到那时,邓肯·艾达荷将会觉醒。”

    侏儒一拍手。

    海特咕哝着,觉得自己似乎在想着什么,但思路却被打断了……也许是一个句子被打断了。是什么句子呢?好像是有关什么……目标的?

    “你想迷惑我,从而操纵我。”他说。

    “你说什么呀?”比加斯问。

    “我就是你的目标,这一点你无法否认。”海特说。

    “我并不想否认。”

    “你想对我做什么?”

    “想表示我对你的好意,”比加斯说,“仅此而已。”

    除非在极为特殊的情形下,否则预知力量无法长时间准确显示出事件发生的连续性。它所抓住的只是事物发展链条中的一个个片段。而事物永远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这一点始终影响着拥有预知力量的人,影响着他的追随者,让穆阿迪布的臣民怀疑他的至高权威和神谕幻象,让他们否认他的神力。

    ——《沙丘福音书》

    海特看见厄莉娅走出神庙,穿过露天广场。卫兵们挨得很近,脸上凶暴的表情掩盖了平日里的优越感。

    扑翼飞机翼上的日光反射信号器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机身上隐约可见皇家卫队的穆阿迪布之拳标志。

    海特把目光转向厄莉娅。她看上去与这个城市是那么不协调,他想,她应该在沙漠,那个广阔而自由的地方。看着她走过来,他突然想起:厄莉娅只有微笑的时候才显得忧伤。全是因为那双眼睛。他想起一件往事,栩栩如生,是她那次接见宇航公会大使的时候:高居于音乐、谈话、长袍、军装的背景之上。当时厄莉娅穿的是白色长袍,白得耀眼,代表着童贞女的高雅纯洁。他从窗户向下看,望着她穿过内庭花园,里面有水池、喷泉、长着棕榈叶的草地,还有一座白色的观景楼。

    全错了……一切都错了。她属于沙漠。

    海特粗粗地呼了口气。和上次一样,厄莉娅离开了他的视线。他等着,拳头捏紧又松开。和比加斯的会面使他烦躁不堪。

    他听到厄莉娅的随从在屋子外面走动。她自己则已经进入了私宅区。他试图集中注意力,想想她的哪些地方搅乱了他的心。从露天广场上走过的姿势?是的。她的步态像一只被追踪的猎物,想逃离凶猛的捕食者。他从屋子里出来,走上安装着遮光板的露台,在阴影中停下脚步。厄莉娅正站在可以俯瞰她的神庙的护栏边。

    他将目光投向城市,朝她看的地方望去。他看到的是一片片的矩形建筑、一堆堆的颜色和蠕动的人群。建筑物在热气流中晃动着,闪闪发光,热气盘旋着从屋顶升起。一个男孩正在死胡同的墙边踢球,那条胡同正对着一座山丘,刚好在神庙的转角。球来回跳跃着。

    厄莉娅也看着那个球,觉得自己也和那个球一样,来回跳动……在时间的胡同里来回跳动。

    离开神庙之前她喝下了最大剂量的香料,以前从没有服过这么多。大大超量了。没等香料的药力发作,这种剂量就已经吓住了她。

    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她问自己。

    “只能在诸种危险中作出抉择。”是这样吗?只有这样,才能穿透那些蒙蔽未来的该死的沙丘塔罗牌的迷雾。一道屏障矗立在那里。必须打破它。这是必须的,只能这么做,她必须看到未来,她那没有眼睛的哥哥正向那个方向大步前进。

    熟悉的香料迷醉状态开始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渐渐进入平和、静止、忘我的境地。

    拥有第二视觉很容易使人成为宿命论者,她想。不幸的是,无法用另一种演算方法推算未来,没有可以取代预知力的公式,探知未来不可能像数学推导。进入未来必须付出生命和心智的代价。

    相邻露台的阴影中有动静,是个人影。那个死灵!厄莉娅用自己大大强化的感知力注视着他,洞若观火。生机勃勃的深色皮肤的面庞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双闪烁的金属眼睛。他是各种极度对立的事物的结合体,这些对立物被人直截了当地糅合在一起。他是影子,也是炽烈的光,是加工后的产物。这种加工过程激活了他已经死亡的肉体……也激活了某种热烈、单纯的东西……一种纯真。

    他是重压之下的纯真、受到围攻的纯真!

    “你在那儿很久了吗,邓肯?”她问。

    “这么说你这会儿打算把我当成邓肯。”他说,“为什么?”

    “不要问我。”她说。

    她看着他,想:特莱拉人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他没有一处不像邓肯,已经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

    “只有神才敢于实现完美。”她说,“对人来说,完美是危险的。”

    “邓肯死了。”他说,他希望她没用这个称呼,“我是海特。”

    她细细打量着他那双人造眼睛。不知这双眼睛看到的到底是什么。细看之下,会发现闪亮的金属表面上有许多小小的暗色凹痕,像小小的、黑洞洞的深井。复眼!周围的世界忽然一亮,摇晃起来。她一只手抓住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栏杆,竭力稳住自己。啊,香料的药力来得好快。

    “你不舒服吗?”海特问。他靠近了些,金属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着她。

    谁在说话?她疑惑了。邓肯·艾达荷?门泰特死灵?禅逊尼哲学家?或者是特莱拉人的爪牙,比任何宇航公会的宇航员都更危险?她哥哥知道他是谁。

    她再次打量着死灵。他身上存在着某个怠惰因素,某种处于潜伏状态的因素。他整个人都在等待,体内蕴藏着远远超出他们寻常生活的力量。

    “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很像贝尼·杰瑟里特。”她说,“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有她们的力量,我像她们一样思考。我体内的某个部分了解育种计划的紧迫性……也知道出自这个计划的成品。”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感到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开始在时间的长河中自由流动。

    “据说贝尼·杰瑟里特从来没有放弃那个计划。”他说。他仔细观察着她,她抓住露台边缘的手指显得异常苍白。

    “我绊倒了吗?”她问。

    他注意到她的呼吸是多么粗重,每一个动作都紧张不安,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呆滞了。

    “要绊倒的时候,”他说,“你可以跳过绊倒你的东西,重新恢复平衡。”

    “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绊倒了。”她说,“她们现在就想跳过我哥哥,重新恢复平衡。他们想要契尼的孩子……或者我的。”

    “你有孩子了?”

    她竭力调整,将自己调整到与这个问题对应的时空中。有孩子?什么时候?在哪儿?

    “我看见了……我的孩子。”她悄声说。

    她离开露台栏杆,转身看着死灵。他有一张机智的脸、一双痛苦的眼睛。当他随着她转身时,只见那两片金属闪烁了一下。

    “你用这样的眼睛能看见……什么?”她悄声说。

    “别的眼睛能看见的所有东西。”他说。

    他的声音在她耳中震响,她的意识却捕捉不住其含意。她竭力让意识延伸出去,像跨过整个宇宙。如此漫长的延伸……向外……向外。无数时空纠缠着她。

    “你服用了香料,剂量非常大。”他说。

    “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他?”她咕哝着,“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他?”

    “你不能看见谁?”

    “我不能看见孩子的父亲,塔罗牌的迷雾遮住了我的眼睛。帮帮我。”

    他将门泰特的逻辑运算功能发挥到极致,然后说:“贝尼·杰瑟里特想让你和你哥哥进行交配,这样就可以锁住基因……”

    她不由得一声哀鸣。一阵寒战袭过全身,接着又是全身滚烫。那个她无法看到、只在她最可怕的梦境中出现的交配对象,那个连预知力量都无法昭示的人!难道真的会发生那种事?

    “你是不是冒险服用了大剂量的香料?”他问,同时竭力压制着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极度恐惧:一个厄崔迪女人可能死去,保罗有可能被迫面对这样的事实——一位皇室女人……走了。

    “你不知道追逐未来意味着什么。”她说,“有的时候,我也能瞥见未来的自己……可我自己的预知能力干扰了我。我无法看清自己的未来。”她低下头,来回摇晃着脑袋。

    “你服用了多少香料?”他问。

    “大自然憎恶预知力量。”她抬起头,“你知道吗,邓肯?”

    他像对小孩子说话般温和地说:“告诉我你服用了多少。”他伸出左手,揽住她的肩膀。

    “言语这种手段真是太简陋了,原始,而且无法清晰表述。”她挣开他的手。

    “你必须告诉我。”他说。

    “看看屏蔽场城墙吧。”她吩咐道,手指前方,目光也朝手的方向望出去。一阵突如其来的幻象,屏蔽场城墙崩塌了,像被看不见的力量摧毁的沙砾堆成的城堡。她不由得颤抖起来。她转移目光,望着死灵,被死灵脸上的表情吓呆了。他的五官皱在一起,变老了,然后又变年轻——变老——变年轻。他似乎变成了生命本身,肯定、循环……她转身想逃,可他一把抓住她的左腕。

    “我去叫医生。”他说。

    “不!我一定得好好看看这个幻象!我必须知道!”

    “你已经看到了。”他说。

    她低下头来,盯着他的手。肌肤相触处有一种触电的感觉,让她心醉神迷,同时惊恐不已。她猛地甩开他,喘着粗气:“那就像一股旋风,而你是抓不住旋风的!”

    “你需要医生!”他厉声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她厉声说,“我的幻象是不完整的,只有些跳动不已的碎片。我必须记住这个未来。难道你不知道吗?”

    “要是你因此送命,未来又在哪里?”他问,轻轻把她推进卧室。

    “言语……言语。”她喃喃地说,“我无法解释。一件事引发了另一件事,却并不是另一件事的起因……也没有结果。我们不能把幻象就这样放着。但无论我们怎么尝试,前面还是有个缺口,过不去,看不到。”

    “延伸你的意识,跨过那个缺口。”他命令着。

    他真迟钝啊!她想。

    冰凉的阴影包裹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肌肉蠕动着,像沙虫的运动。身下是一张实实在在的床,但她知道,床其实不算实体。只有空间是永恒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实体。床在浮动,周围飘浮着许多尸体,都是她自己的尸体。时间成了一种复合感受,难以承受其负荷。它有那么多含意,全都紧紧纠缠在一起,让她无法分辨。这就是时间。它在运动。整个宇宙都在向后动、向前动、向侧面动。

    “那个缺口,它不像其他物体,看不见摸不着。”她解释说,“你无法从它下面过去,也不可能绕过它。没有地方能让你找到支撑点。”

    无数人围绕着她,都是同一个人,这许多同一个人握住她的左手。她自己的身体也有重重幻影。她伸出无数幻影般的左臂,摸到了那无数张不断变化的面具似的脸:邓肯·艾达荷!他的眼睛有点……不对劲,但这的确是邓肯的脸。邓肯是孩子——成人——青年——孩子——成人——青年……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流露出对她的担心。

    “邓肯,别害怕。”她耳语道。

    他握紧她的手,点点头。“躺着别动。”他说。

    他想:她不会死!她不能死!不能让一个厄崔迪女人死去!他使劲摇摇头。这样的想法有违门泰特逻辑。死亡是一种必然,只有这样,生命才能继续。

    这个死灵爱我,厄莉娅想。

    这个想法成了一块她可以着力的磐石。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庞,脸庞后面是一间实实在在的屋子。这是保罗套房的一个房间。

    终于有了一个固定不变的人影。这个人用一根管子在她的喉咙里做了点什么。她禁不住一阵恶心。

    “幸好抢救及时。”一个声音说,她听出是皇家医生,“你应该早一点叫我的。”医生听上去起了疑心。她感到管子从喉咙里滑了出来——一条蛇,一条闪光的绳索。

    “这一针会让她入睡的。”医生说,“我叫她的随从去……”

    “我守着她。”死灵说。

    “不行!”医生断然拒绝。

    “留下来……邓肯。”厄莉娅悄声说。

    他抚摸着她的手,让她明白他听到了她的话。

    “夫人,”医生说,“最好……”

    “用不着你告诉我什么最好。”她喘着粗气,每发出一个音节,喉咙都疼痛不已。

    “夫人,”医生说,声音里带着责备,“您知道服用过多香料会有危险。我只能假设是某人把香料塞给您,没有经过……”

    “你真是个傻瓜。”她用嘶哑的嗓音说,“你不想让我看到幻象,是吗?我知道自己服用了什么、为什么服用。”她一只手放到喉咙上,“退下。马上!”

    医生退出她的视线,说:“我会向您的哥哥禀报此事。”

    她感到他离开了,于是把注意力转向死灵。现在,她意识里的幻象更清晰了,将现实包容在内,现实在幻象中向外延伸。在这股时间流中,她感到死灵在移动,但已经变得清晰了,不像刚才那样是幻影憧憧。

    他是对我们的严峻考验,她想,他是危险,也是拯救。

    她打了个寒噤,知道自己看到了哥哥曾经看到过的幻象。不争气的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眶。她猛地摇摇头。不要流泪!流泪不仅浪费水分,更糟糕的是扰乱了本来就粗糙的幻象流。一定要阻止保罗!哪怕只有一次,就这一次。

    她穿越了时间,想将自己的声音放置在他将来的必经之路上。但是压力太大,变化太大,她很难办到。时间穿过她哥哥,就像光透过镜头。他站在焦点上,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他已经将未来发展的每一条路径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允许它们逃离他的掌握,发生丝毫改变。

    “为什么?”她喃喃地说,“是因为仇恨?时间伤害了他,所以他想打击时间本身?这是……仇恨吗?”

    死灵以为她在叫他:“夫人?”

    “我要把这种该死的预知能力从我身体里驱除掉!”她哭叫道,“我不想与众不同。”

    “求求你,厄莉娅。”他悄声说,“睡吧。”

    “我希望自己能够放声大笑。”她小声说,眼泪从双颊簌簌落下,“可我是皇帝的妹妹,一个被尊为神的皇帝。人们怕我。可我从来不想成为别人害怕的对象。”

    他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不想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她低语着,“我只想被爱……爱人。”

    “大家都爱你。”他说。

    “啊哈,忠心耿耿,忠心耿耿的邓肯。”她说。

    “求求你,别这么说。”他恳求道。

    “可你确实忠心耿耿。”她说,“忠诚是一件珍贵的商品。它可以出卖……却不可以买。买不到,只能卖。”

    “我不喜欢你的玩世不恭。”他说。

    “让你的逻辑见鬼去吧!这是事实!”

    “睡吧。”他说。

    “你爱我吗,邓肯?”她问。

    “我爱你。”

    “又是一句谎言?”她问,“一个比真实更容易让人相信的谎言?我害怕相信你,为什么?”

    “你害怕我的与众不同,就像你害怕自己的与众不同一样。”

    “做一个男人吧,别老当门泰特,总是在计算!”她喝道。

    “我是门泰特,也是男人。”

    “你会让我做你的女人吗?”

    “我会做ài所要求的一切。”

    “爱,还有忠诚?”

    “还有忠诚。”

    “而这正是你的危险之处。”她说。

    她的话使他不安。这种不安没有反映在他的脸上,肌肉没有抽搐。但她知道他的不安,她记下的幻象清楚地显示出他的不安。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自己忘了一部分幻象,还有些别的情况,她应该记得。应该还有一种感受,不完全是感官所得,而是和预言能力带来的幻象一样无端出现在她的脑海。但这种感受却被时间投下的阴影遮挡了——痛苦啊。

    情感!就是它——情感!幻象中出现了情感,她没有直接寻找这种情感,她找的是其他东西,隐藏在这种情感之下的某种东西。在幻象中,她被情感缠住了——一种由恐惧、悲伤和爱共同形成的情感。它就在那儿,在她的幻象中,集恐惧、悲伤和爱于一身,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原生力量。

    “邓肯,不要离开我。”她悄声说。

    “睡吧,”他说,“别抗拒睡意。”

    “我必须……我必须抗拒。他是他自己设下的陷阱中的诱饵,他是权力和暴行的工具。暴力……神化,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他将丧失……一切。”

    “你是说保罗吗?”

    “他们驱策着他,迫使他摧毁自己。”她喘息着躬起后背,“担子太重了,悲哀太深了。他们诱惑他,让他远离了爱。”她躺到床上,“他们在制造那个宇宙,而他绝不会允许自己活在其中。”

    “谁在做这些事?”

    “就是他本人!啊哈,你太傻了。他是这个大计划中的一部分。已经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她说着说着,感到自己的意识在逐层下降,一层又一层。渐渐低下去,最后沉降在肚脐后面。身体和意识已经分离,融入无数幻象碎片之中——移动,移动……她听到了一声胎儿的心跳,一个未来的孩子。就是说,香料的药力仍未过去,药力让她继续在时间中漂流。她知道自己已经感觉到了一个孩子的生命,一个尚未怀上的孩子。关于这个孩子,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它将经历她所经历的痛苦,和她一样在子宫中被唤醒。不等出生,它就将是一个有意识、能思考的独立实体。

    权力有其极限,即使最有权力者也无法突破这个极限而不伤害自身。政府的统治艺术就是判断这个极限位于何处。滥用权力是致命的罪恶。法律不是复仇的工具。你不能以它威胁任何人,却不接受其带来的后果。

    ——摘自由斯第尔格注释的《穆阿迪布论法律》

    契尼透过泰布穴地下面的裂隙凝视着清晨的沙漠。她没有穿蒸馏服,所以觉得在沙漠中很没有安全感。穴地的入口隐藏在她身后高耸的峭壁中。

    沙漠……沙漠……无论走到哪里,她心里总放不下沙漠。回到沙漠与其说是回家,不如说是转了个身,看见某件始终在那里的东西。一阵疼痛从肚腹袭来。生产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她抑制住疼痛,想和自己的沙漠独自分享这个时刻。

    正是黎明时分,大地一片静谧。光影在沙丘和屏蔽场城墙台地间流动着。阳光从高高的悬崖上倾泻而下,湛蓝天空下伸向无尽远方的单调的沙漠景象被猛地拽到她眼前。风景单调而凄凉,和她知道保罗瞎眼后郁郁寡欢的心情非常合拍。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儿?她心想。

    这不是一次发现之旅。除了给她找一个生孩子的地方,保罗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这次旅行还有一些奇怪的同伴:比加斯,那个特莱拉侏儒;死灵,海特,也可能是邓肯·艾达荷的亡魂;艾德雷克,宇航公会宇航员、大使;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他所仇视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圣母;丽卡娜,奥塞姆那奇怪的女儿,似乎处于卫兵的监视之下;斯第尔格,她的耐布舅舅,还有他可爱的妻子哈拉……以及伊勒琅……厄莉娅……

    风声伴着她的思绪穿过岩石。沙漠的白天变得黄上加黄、褐上加褐、灰上加灰。

    为什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奇怪地组合在一起?

    “我们已经忘了‘同伴’这个词的原意。”对她的疑问,保罗回答说,“它原本是指‘旅行之伴’。这些人就是我们的同伴。”

    “可他们有什么价值?”

    “你瞧!”他那双可怕的眼窝对着她,“我们已经丧失了清晰单纯的生活观念。无论什么,只要它不能用瓶子装起来,不能被击打、刺戳或者储存,我们就觉得它没有任何价值。”

    她委屈地说:“那不是我的意思。”

    “啊哈,我最亲爱的。”他说,温柔地安抚着她,“我们在金钱上是如此富裕,生活上却非常贫乏。我真是个邪恶、固执而愚蠢的……”

    “你不是!”

    “我是,但你这话同样是真的。我的双手在时间中浸得太久了,我想……我试图创造生命,却不知道生命已经被创造出来了。”

    然后,他抚摸着她的肚腹,那个新生命的栖息地。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把双手放到肚皮上,颤抖着。她后悔恳求保罗带自己到这儿来。

    沙漠狂风搅起一股难闻的气味,是悬崖底部的固沙植物发出来的。弗雷曼人的迷信攫住了她:如果有难闻的气味,说明此刻不是吉时。她面朝狂风,发现固沙植物之外有一条沙虫。它慢慢挪动着,像一艘鬼船般在沙丘之间游动着,一路拍打着沙砾。接着,它闻到了对它来说是致命毒药的水汽,于是一头拱进沙下。

    沙虫怕水,而她恨水。水曾经是厄拉科斯星的精神和灵魂,现在却变成了毒药。水带来了瘟疫。只有沙漠是干净的。

    下面来了一队弗雷曼工人。他们攀进穴地的中门,脚上沾着泥浆。

    脚上沾着泥浆的弗雷曼人!

    在她头顶上,穴地的孩子们开始唱起晨歌,悠扬的歌声飘出上面的入口。歌声让她觉得时间飞逝,迅捷如鹰。她颤抖起来。

    凭他不需要眼睛的眼力,保罗到底看到了什么风暴?

    她感到了他的另一面:一个恶毒的疯子,一个厌倦了歌声的人。

    她发现天空已经变成了透明的灰色,一道道云彩像光滑白润的光束。卷裹着沙子的狂风划过天际,在上面镂刻下一些古怪的图案。南面一线闪光的白色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了这一线白色,这个傍晚顿时变得与众不同了。

    她读出了这个信号。弗雷曼人有句老话:南方天空的白色,夏胡鲁的嘴。风暴就要来临,巨大的风暴。她感到了预示风暴的阵阵微风,扬起沙砾,打着她的脸颊。风中有股死亡的刺鼻味道,像暗渠里的臭水味儿、浸湿的沙地味儿、燧石燃烧的焦味儿。这种风暴会带来水,正因为这个原因,憎恶水的夏胡鲁才会送出这种难闻的风。

    鹰也飞进她所在的岩缝,寻找躲避风沙的安全之处。都是和岩石一样的褐色,翅膀则是深红色。真想和它们在一起啊。它们有地方可以躲藏,而她却没有。

    “夫人,风沙来了!”

    她转过身,发现死灵在穴地的上端入口处叫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弗雷曼式的恐惧。利利落落的死没有什么,还能把尸体的水留给部族。这是她可以理解的。可是……死而复活的某种东西……

    风沙抽打着她,把她的脸庞刮得红扑扑的。转头一看,只见可怕的沙尘直冲天空。风沙肆虐的沙漠变成了茶褐色,躁动不安。一座座沙丘像保罗告诉她的拍打海岸的浪头。

    她转念一想,觉得沙漠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事物。以有限与永恒相比,哪怕沙浪在悬崖上拍得再响,也不过像一口煮开的小锅罢了。

    但对她来说,沙暴已经充斥于整个宇宙。动物全都躲起来了……沙漠上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沙漠自己的声音:被风卷起的沙砾摩擦着岩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汹涌的狂风发出尖啸;一块巨石从山头猛地滚落下来——砰!视线以外的某个地方,一条蠢笨的沙虫翻翻滚滚,一路拍打着沙漠,尽快逃回自己干燥的深洞里。

    她只站了短短的一刻,一瞬而已,就像她自己的生命与时间本身相比那样不值一提。但就在这一瞬,她觉得连这颗星球都快被狂风吹走了,和狂风挟带的其他一切一样,变成宇宙的尘埃。

    “我们必须快点。”死灵来到她身边。

    她觉察到了他的恐惧,这是出于对她安全的担心。“它会把你的肉从骨头上撕下来的。”他说,仿佛需要给她解释什么是沙暴。

    他的关切之情驱散了她对他的害怕。契尼让死灵扶着自己,一步步跨上岩石台阶,到了穴地。他们走进挡在洞口前的屏挡墙,随从们打开封闭水汽的密封口,他们进去后,密封门立刻关上了。

    穴地的臭气刺激着她的鼻孔。各种味道都在这儿混合——整个一个人挤人、人挨人的养兔场,充斥着回收人体排泄物释放的恶心的酸气,还有熟悉的食物味儿,以及机器运转时燧石燃烧的怪味……最浓烈的则是无处不在的香料味:到处都是香料。

    她深深吸了口气:家。

    死灵松开拽住她手臂的手,站在旁边,变得顺从、安静,好像一台暂时无用而被关掉的机器。也不像……他仍然在机警地观察四周的动静。

    契尼在门口犹豫着,这里有某种东西让她感到说不出的迷惑。这儿确实曾是自己的家。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点着球形灯在这儿捉蝎子。尽管如此,有些东西却变了……

    “您不想进屋吗,夫人?”死灵问。

    她感到肚子里的孩子一阵搅动,好像被他的话惊醒了。她竭力掩饰,不让自己现出难受的表情。

    “夫人?”死灵说。

    “为什么保罗担心我怀上我们自己的孩子?”她问。

    “他为您的安全担心,这很自然。”死灵说。

    她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风沙已经把脸吹得通红:“可他就不担心孩子的安全吗?”

    “夫人,他不能想那个孩子,只要一想到,他就会联想起被萨多卡杀死的头胎子。”

    她打量着死灵:扁平的脸,无法看懂的机器眼睛。他真的是邓肯·艾达荷吗,这个生物?他对所有人都这么友善吗?他说的是真话吗?

    “您应该有医生陪伴。”死灵说。

    她再一次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他对她安全的担忧。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思想仿佛无遮无盖,暴露在外,随时可能被人洞悉。

    “海特,我很害怕。”她低声说,“我的友索在哪儿?”

    “他在处理国家大事,暂时脱不开身。”死灵说。

    她点点头。政府各部门也搭乘整整一队扑翼飞机,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她突然明白了穴地让她感到迷惑的东西是什么:来自异乡的气味。那是从职员和助理们身上发出的香水味,还有食物和衣服的味道、奇异的化妆品的味道,等等,弥漫了整个穴地,构成了一股恶臭的暗流。

    契尼摇摇头,克制住刻薄地大笑一声的冲动。只要穆阿迪布到场,连气味都会发生改变!

    “有些非常紧迫的事需要他处理。”死灵说,他误解了她的犹豫。

    “是的……是的,我懂。你忘了?我和那群人一块儿来的。”

    她回忆起从厄拉奇恩来到这里的那段航程,现在她承认,当时她根本没抱希望能活下来。保罗坚持要亲自驾驶自己的扑翼飞机。瞎眼的他居然把扑翼飞机开到了这里。她知道,那次经历之后,无论他做出什么事,她都不会再感到惊讶了。

    又一阵疼痛从腹部扩散开来。

    死灵发现她呼吸急促,脸绷得紧紧的:“您要生了?”

    “我……是的,是的。”

    “快,不能耽误了。”他说,拽住她的手臂,扶着她匆匆忙忙朝下面的大厅走去。

    她发现他已经恐慌到极点,于是说:“还有点时间。”

    他好像没有听见。“禅逊尼派生孩子的方法,”他说,扶着她走得更快了,“就是保持警觉,但不抱目的地等待。不要和正在发生的事对抗,对抗是失败之母。不要总想着要达到什么目的,这是陷阱。只有不想得到,你才能真正得到。”

    说话时,他们已经到了卧室门口。他扶着她穿过帷幔,大叫:“哈拉!哈拉!契尼要生了。快去叫医生!”

    听见他的喊叫,侍从们也跑了进来。在匆忙跑动的人群中,契尼觉得自己像一个平静的孤岛……直到另一轮疼痛向她袭来。

    海特退到外面的走廊里。镇定下来以后,他才有机会想想刚才都做了什么,对自己的行为惊奇不已。他感到自己好像被人固定在某些时间点上,在这些点上,一切真理都是暂时的、相对的。他知道自己恐慌了。不仅因为契尼可能死去,还因为契尼死后,保罗会来到他身边……悲痛不已……他亲爱的人走了……走了……走了……

    无中不可能生有,死灵告诉自己,那么,这股恐慌从何处而来?

    在这个问题面前,他感到自己的门泰特头脑都变迟钝了。他打了个寒噤,长长地吐了口气。头脑中仿佛飘过一片阴影,意识变得漆黑一片。他发现自己正凝神倾听,等待着某个决断的声音,像丛林中折断一根树枝的声音。

    他吐出一口气,全身猛地一震。危险暂时过去了,没有爆发。

    他缓缓地聚起力量,一点一点清除着压制自己头脑的那股力量,渐渐进入门泰特状态。他发挥出了自己的全部运算力量。这样做不好,但必须这样做。他不再是一个人,变成了数据转换器,他的一切经历都化为数据。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带来变数,产生出无数可能性。这些可能性依次而过,依次比较、判断。

    他的前额布满汗珠。

    轻若鸿羽的想法化为黑暗——未知。无限!门泰特无法处理无限,因为既定的数据无法概括无限。无限不可能化为具体可感知的数据,除非他自身同样化为无限,暂时化为无限。

    一阵涌动,他突破了障碍。他达到了这个境界。他看到比加斯坐在自己的面前,好像被他体内发出的光照亮一般。

    比加斯!

    那个侏儒曾经对他做过什么!

    海特感到自己在某个致命的深渊边摇摇欲坠。他将自己的门泰特时间功能向前延伸,计算自己未来的行为。

    “强制冲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我被别人操纵了,这是一种强制冲动!”

    海特说话的时候,一个身着绿色长袍的仆从走了过来,犹豫不决地问:“您在说什么吗,先生?”死灵并不看他,点点头:“我说出了一切。”

    曾有一个聪明人,

    跳进一个大沙坑。

    他的眼睛烧掉了,

    可他咬牙不吭声。

    他调出重重幻影,

    终于成了圣人。

    ——童谣

    见于《穆阿迪布的历史》

    保罗站在穴地外的黑暗之中。预知力量告诉他现在是夜晚。月光照射下,耸立在他左边的岩壁投下黑色的影子。这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他的一个穴地,正是在这儿,他和契尼……

    不要想契尼,他告诉自己。

    幻象告诉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右手很远的地方是一丛仙人掌,还有一条银黑色的暗渠,流过今天早上的风暴堆积起来的沙丘。

    沙漠里的流水!他想起了另一种水,他的出生地卡拉丹星球的河里流动的水。那时他根本没有认识到这样的水流是多么珍贵,即使是这条流过沙漠盆地的黑乎乎的臭水沟也是无上的珍宝。

    一声小心翼翼的咳嗽,一个助理从后面闪了出来。

    保罗伸出双手,取过吸着一张金属纸的磁板。他的动作十分缓慢,像暗渠里的流水。幻象在移动,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情愿随着它移动了。

    “对不起,陛下。”助理说,“塞布利条约……需要您签署。”

    “我看得见!”保罗厉声说。他在签字的地方潦草地写上“厄崔迪皇帝”几个字,将磁板朝助理伸出的手中猛地一塞。他看到了助理脸上的惊恐。

    那个助理一溜烟逃走了。

    保罗转过身。丑陋、贫瘠而荒芜的土地!他想象着阳光暴晒下的大地,酷热的天气,满天沙尘,黑压压的尘土吞没了一切,风魔肆虐,挟带着无数赭色水晶般的沙砾。但这里又是个富有的地方:正在从一个沙暴横行、寸草不生、只有壁立的悬崖和摇摇欲坠的山脊的地方变成一个蓬勃发展的巨大星球。

    这一切都需要水……还有爱。

    生命会将狂暴的废物变成优雅灵动之物,他想,这就是沙漠对我们的教诲。现实的这种改变常常让他瞠目结舌。他很想转身对着挤在穴地入口处的助手们大声叫喊:如果你们一定要崇拜某种东西的话,就崇拜生命吧——所有生命,哪怕最低贱的生命!生命的美好属于我们全体!

    他们不会明白的,他们是沙漠之中最荒芜的沙漠。生命不会为他们上演自己的绿色舞蹈。

    他握紧拳头,试图停止幻象。他想逃离自己的意识,它就像一头吞噬他的怪兽!他的意识躺在他的身体里,像一团巨大的海绵,吸入了无数人的经历,湿淋淋、沉甸甸的。

    保罗绝望地将思绪挤向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

    星星!

    意识飘向群星,无穷无尽的星河。无尽的群星啊,只有近于疯狂的人才会想象自己能够统治其中哪怕最微小的一簇。自己帝国属下的臣民有多少,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臣民?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崇拜者和敌人。他们中是否有人看到过教义之外的东西?有没有摆脱了狭隘偏见的人?没有,甚至皇帝也摆脱不了。他的生活是所谓“夺取一切”,想按照自己的模子创造一个宇宙。但是,这个似乎热热闹闹的宇宙终于崩溃了,静静地分崩离析。

    把唾沫啐在沙丘上吧!他想,把我的水分给它吧!

    是自己制造了这个神话,用错综复杂的运动和想象,用月光和爱,用比亚当还古老的祷词,以及那些灰色的岩石、猩红的影子、悲伤,以及无数殉道者的生命——最终,它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波浪退去之时,时间的河岸将一片空旷,除了无数记忆的沙砾闪闪发光之外,几乎一无所有。人类美好时代的起源难道就是这个样子?

    石壁上响起一阵摩擦声,死灵来了。

    “你今天一直在回避我,邓肯。”保罗说。

    “您这样称呼我很危险。”死灵说。

    “我知道。”

    “我……来是想提醒您,陛下。”

    “我知道。”

    死灵于是全部说了出来:比加斯,强加在他身上的强制冲动。

    “那种强制冲动具体是什么,你知道吗?”保罗问。

    “暴力。”

    保罗感到自己终于来到一个从一开始便在召唤自己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圣战已经抓住了他,把他固定在时间的滑道上,让未来那可怕的引力一劳永逸地攫住他,再不松手。“不会有任何来自邓肯的暴力。”保罗悄声说。

    “可是,陛下……”

    “告诉我你在我们附近看到了什么。”保罗说。

    “陛下?”

    “沙漠——今晚的沙漠怎么样?”

    “您看不见?”

    “我没有眼睛,邓肯。”

    “可是……”

    “我只有幻象。”保罗说,“可我希望自己没有它。预知力量正逐步扼杀我,你知道吗,邓肯?”

    “也许……您担忧的事不会发生。”死灵说。

    “什么?你不相信我的预知能力?我自己只能坚信不疑,因为我上千次亲眼看到我预见的未来变成现实。人们把这种力量称为魔力,天赐的礼物。而实际上,它是痛苦!它不让我有自己的生活!”

    “陛下,”死灵喃喃地说,“我……它不是……小主人,你不要……我……”他沉默了。

    保罗感应到了死灵的混乱和矛盾:“你叫我什么,邓肯?”

    “什么?我怎么……等等……”

    “你刚才叫我‘小主人’。”

    “我叫了,是的。”

    “邓肯过去一直是这么叫我的。”保罗伸出双手,抚摸着死灵的脸,“这也是你的特莱拉训练的一部分?”

    “不是。”

    保罗把手放下来:“那么,它是什么?”

    “它来自……我的内心。”

    “你在侍奉两个主人?”

    “也许是的。”

    “把你自己从死灵中解放出来,邓肯。”

    “怎么解放?”

    “你是人。做人该做的事。”

    “我是死灵!”

    “可你的肉体是人类。这具肉体中藏着邓肯。”

    “这具肉体中藏着别的某种东西。”

    “我不在意你如何做。”保罗说,“可你必须做。”

    “您预见到了?”

    “去他妈的预见!”保罗转过身。他的幻象加快了步伐,开始向前狂奔,中间还有许多缺口,但这些缺口并不足以让幻象停住脚步。

    “陛下,如果您已经……”

    “安静!”保罗举起一只手,“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陛下?”

    保罗摇摇头。他仔细查看着。那边,在漆黑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知道他在这儿。什么东西?不——是什么人。

    “真美呀,”他悄声说,“你是一切事物中最美好的。”

    “您说什么,陛下?”

    “我说的是未来。”

    那边,那个朦胧模糊、形体未定的鬼影猛地一震,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感情,应和着他的幻象。在幻象的旋律上,它奏出一个最强音,久久不绝。

    “我不明白,陛下。”死灵说。

    “一个弗雷曼人离开沙漠太久会死的。”保罗说,“他们把这个称作‘水病’。这难道不是最奇怪的事吗?”

    “非常奇怪。”

    保罗竭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试图回想起夜里契尼倚在他身边的呼吸。但是,他能找到这样的慰藉吗?他怀疑。他只能清楚地记起一件事:他们离开皇宫、出发到沙漠的那一天,契尼坐在早餐桌旁,焦躁不安。

    “你干吗要穿那件旧外套?”她问道,眼睛盯着他穿在弗雷曼长袍下面的那件黑色军服,“你是皇帝!”

    “就算是皇帝,也可以有一两身自己喜欢的衣服。”他说。这句话居然让契尼流出了泪水,他想不出其中的缘由。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落泪。

    如今,在黑暗中,保罗擦了擦自己的脸颊,那上面已经湿了一片。是谁把水给了死者?他想。但这是他自己的脸呀,不过又好像不是。风吹过湿漉漉的皮肤,寒冷刺骨。他好像做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梦境迅速破灭。胸口为什么胀痛?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吗?难道是他的另一个自我把水给了死者,那么它为什么如此痛苦、悲伤?狂风卷裹着沙砾,皮肤被吹干了,是他自己的。但那种战栗的感觉又是谁的?

    突然响起一阵哀号,远远的,在穴地深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一丝亮光闪了一下,死灵猛地转过身,圆睁双眼。有人一把拉开入口处的密封门。只见一个人站在光线中,灯光照出他的笑脸——不!不是笑脸,是伤心欲绝的哭泣的脸!这是一个名叫坦迪斯的弗雷曼敢死队军官,他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见了穆阿迪布以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契尼……”坦迪斯说。

    “死了。”保罗低声说,“我听见了。”

    他转身对着穴地。他熟悉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无处可藏。汹涌而来的幻象让他看到了弗雷曼人群。他看到了坦迪斯,感到了这个弗雷曼敢死队员的悲伤、恐惧和愤怒。

    “她走了。”保罗说。

    死灵听到了这句话。这句话仿佛点燃了一个耀眼的光环,灼烧着他的胸膛、脊柱和金属眼窝。他感到自己的右手慢慢移向腰带上的晶牙匕。他的思维变得非常陌生,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成了一具木偶,牵动木偶的线条来自那个可怕的光环,拉扯着他。他移动着,遵照另一个人的命令、另一个人的意志。线条猛地牵扯着自己的双臂、双腿,以及下颌。某种声音从自己嘴里挤出来,一种可怕、重复的叫喊——

    “哈拉克!哈拉克!哈拉克!”

    晶牙匕就要挥出。就在这一瞬,他重新夺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嘶哑的喊声:“快逃!小主人,快逃!”

    “我们不会逃。”保罗说,“我们的举动必须保持尊严,我们要做必须做的事。”

    死灵肌肉紧缩。他颤抖着,摇晃着。

    “……必须做的事!”这句话像一条大鱼在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必须做的事!”啊,这话听上去像老公爵,保罗的祖父。小主人挺像老公爵,“……必须做的事!”

    这些话在死灵的意识里动荡着。他渐渐意识到,自己体内同时存活着两个生命:海特/艾达荷/海特/艾达荷……过去的记忆洪水般涌来,他一一记下它们,赋予新的理解,开始将这些记忆整合进自己全新的意识。新的人格暂时处于系统的顶端,但个性冲突之际,刚刚形成的意识随时可能彻底崩溃。他不断调节,因为外界在不断施压:小主人需要他。

    接着,完成了。他知道自己是邓肯·艾达荷。他仍然记得有关海特的所有事情,但光环消失了。他终于摆脱了特莱拉人强加给他的强制冲动。

    “到我身边来,邓肯。”保罗说,“我有许多事需要你做。”见艾达荷仍然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又说,“邓肯!”

    “是,我是邓肯。”

    “你自然是!你终于清醒了。我们现在进去吧。”

    艾达荷走在保罗身后。一切仿佛回到了过去,但又和过去不一样了。摆脱特莱拉的控制之后,他们给他带来的好处随之呈现出来:禅逊尼式的培训使他能够应对纷繁的事件,保持心理上的镇定自若;门泰特的造诣又赋予他处理这些事件的能力。他摆脱了恐惧,他的整个身心完全是个奇迹:他曾经死了,可仍然还活着。

    “陛下,”他们走过去时,弗雷曼敢死队员坦迪斯说,“那个女人,丽卡娜,说她必须见您。我叫她等一等。”

    “谢谢你。”保罗说,“孩子……”

    “我问了医生。”坦迪斯跟在保罗身后,“他们说您有两个孩子,他们都活着,很健康。”

    “两个?”保罗迷惑地说,抓住了艾达荷的手臂。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坦迪斯说,“我看过他们了。都是漂亮的弗雷曼孩子。”

    “怎么……怎么死的?”保罗低声说。

    “陛下?”坦迪斯弯下身体,靠得更近了。

    “契尼。”保罗说。

    “是因为孩子,陛下。”坦迪斯哑着嗓子说,“他们说孩子长得太快,她的身体被耗尽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带我去看看她。”保罗轻轻说。

    “陛下?”

    “带我去!”

    “我们正在朝那儿走,陛下。”坦迪斯凑近保罗,悄声说,“您的死灵为什么把刀握在手里?”

    “邓肯,把刀收起来。”保罗说,“暴力已经过去了。”

    说话的时候,保罗觉得自己的声音近在咫尺,发出这个声音的身体却仿佛离自己很远很远。两个孩子!幻象中只有一个。可这个念头很快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满怀悲伤和愤怒的人,而且似乎不是他。他的意识单调地重演着自己的一生,不断重复。

    两个孩子?

    意识再次一顿。契尼,契尼,他想,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契尼,我的宝贝,相信我,对你来说,这样的死更快……更仁慈。如果走上另一条路,他们或许已经把咱们的孩子变成了人质,把你关进牢房和奴隶营,责骂你,要你为我的死负责。现在这个结局……这个结局摧毁了他们的阴谋,而且救了咱们的孩子。

    孩子?

    又一次,意识顿了一下。

    这一切是我认可的,他想,我应该感到内疚。

    前面的岩洞里一片嘈杂。声音越来越大,和他记忆中的幻象一模一样。是的,就是这样的方式,这样无情的方式,甚至对两个孩子也是无情的。

    契尼死了,他告诉自己。

    遥远的过去的某个时刻,这个未来就已经攫住了他。它追逐着他,把他赶进了一条窄道,而且越来越窄,在他身后闭合。他能感觉得到。幻象中,一切就是这样发生的。

    契尼死了。我放纵自己,让自己沉浸在悲痛中。

    可幻象之中,他并没有放纵自己,让自己沉浸在悲痛中。

    “通知厄莉娅了吗?”他问。

    “她和契尼的朋友们在一起。”坦迪斯说。

    他感到人群在后退,给他让出一条道。他们的沉默就在他面前,像一排排波浪。嘈杂渐渐消退。穴地一片压抑。他想把这些人从幻象中赶走,但这是不可能的。每张脸都转向他,紧紧尾随着他。这些面孔啊,没有同情,只有冷酷。不,他们同样感到悲伤,可他们身上浸透了残忍,他知道。他们冷眼旁观,看着口齿伶俐的人如何变成哑巴,聪明智慧的人如何变成傻子。对残忍的人来说,小丑不总是有无穷的吸引力吗?

    甚于临终看护,但少于真诚的守灵。

    保罗的灵魂渴望安宁,可幻象驱使他活动。不远了,他告诉自己。黑暗,没有幻象的无边黑暗,就在不远处等着他。就在前头,悲伤和负疚感将撕裂幻象。前头就是他的月亮坠落的地方。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了这片黑暗。如果不是艾达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肯定会跌倒。艾达荷知道如何慰藉他的悲痛,默默而坚定地支持他。

    “就是这儿。”坦迪斯说。

    “小心脚下,陛下。”艾达荷说,扶着他走进一个入口。帐幔拂到了保罗的脸。艾达荷扶着他站定。保罗感觉到房间就在那儿,某种东西反射到他的脸颊和耳朵上。房间的四壁都是岩石墙,墙上挂着帐幔。

    “契尼在哪儿?”保罗轻声说。

    哈拉的声音回答说:“她就在这儿,友索。”

    保罗颤抖着发出一声叹息。他担心她的遗体已经被转移到蒸馏器里去了。弗雷曼人用这种东西回收尸体的水分,为部族所用。幻象是这样的吗?他感到自己被遗弃在黑暗之中。

    “孩子们呢?”保罗问。

    “他们也在这儿,陛下。”艾达荷说。

    “您有了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友索。”哈拉说,“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见了吗?我们把他们放进了同一个摇篮里。”

    两个孩子?保罗疑惑地想。幻象中只有一个女儿。他甩开艾达荷搀扶的手臂,朝哈拉说话的方向走去,绊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他用手摸索着它:是摇篮的塑钢轮廓。

    有人拉住他的左手。“友索?”是哈拉。她把他的手放到摇篮上。他摸索到了又细又软的肌肤。如此温暖!还有小小的肋骨,在一上一下地呼吸。

    “这是您的儿子。”哈拉低声说。她移动着他的手,“这是您的女儿。”她的手紧紧抓住他,“友索,您现在真的瞎了吗?”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瞎子必须被抛弃在沙漠里。弗雷曼部族不承担任何无用的负担。

    “带我去看契尼。”保罗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哈拉让他转过身,领着他朝左边走去。

    现在,保罗感到自己终于接受了契尼死去的事实。他在宇宙中有自己的角色,虽然他并不希望存在于这个宇宙;他有一具并不适合自己的肉体,每一次呼吸都是对他的一次打击。两个孩子!他怀疑自己走上了一条幻象永远无法返回的道路。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哥哥在哪儿?”

    厄莉娅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他听出她冲了进来,急切地从哈拉手里接过他的手臂。

    “我必须和你谈谈。”厄莉娅低声说。

    “稍等一会儿。”保罗说。

    “就现在!关于丽卡娜。”

    “我知道。”保罗说,“就一会儿。”

    “你没有一会儿了!”

    “我还有许多一会儿。”

    “可契尼没有!”

    “安静!”他命令道,“契尼已经死了。”她想反抗,他把一只手按到她的嘴唇上,“我命令你安静!”他感到她平静下来,于是放开手,“说说你看见了什么。”他说。

    “保罗!”声音带着哭腔,充满失望。

    “不用担心。”他说,同时竭力保持内心平静。就在这时,幻象的眼睛睁开了。是的,它还在。灯光下,契尼的身体被放在一张平板上。她的白色长袍被整理得齐齐整整、光滑平坦,试图遮住分娩带来的血迹。他无法强迫自己的意识转开眼睛,不看幻象中的那张脸:那张平和安宁的脸,像一面镜子般映射出永恒!

    他转过身,可幻象仍然追随着他。她走了……永远不回来了。这空气,这宇宙,一切都变得空空如也——每个地方都空空如也。难道这就是对他的惩罚?他想流泪,却没有眼泪。难道身为弗雷曼人,他活得太久了?眼前的死者需要他的水。

    身边,一个孩子大声哭了出来,但马上被哄得安静下来。这声音为他的幻象拉下了一片帘子。保罗喜欢黑暗。这片黑暗是另一个世界,他想,两个孩子。

    这想法唤醒了陷入沉醉般的预知状态的意识。他试图重新体验这种似乎由香料带来的、感受不到时间流动的沉醉状态,但它却一闪即逝。未来没有涌入这个刚刚诞生的新意识。他感到自己在排斥未来,任何形式的未来。

    “再见了,我的沙漠之春。”他低声说。

    厄莉娅的声音在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响起,尖利而紧迫:“我把丽卡娜带来了!”

    保罗转过身。“那不是丽卡娜。”他说,“那是变脸者。丽卡娜已经死了。”

    “你可以听听她怎么说。”厄莉娅说。

    保罗慢慢地朝妹妹声音的方向走去。

    “你还活着我并不惊讶,厄崔迪。”声音像丽卡娜的,可仍然有细微的差别。说话的人使用了丽卡娜的声带,但已经不再刻意控制它了。奇怪的是,这个声音里透着真诚,让保罗吃了一惊。

    “你不感到惊讶?”保罗问。

    “我叫斯凯特尔,一位特莱拉变脸者。在我们开始交易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你身后的那个人是死灵,还是邓肯·艾达荷?”

    “是邓肯·艾达荷。”保罗说,“我并不想和你做交易。”

    “我想你会的。”斯凯特尔说。

    “邓肯,”保罗说,声音越过肩膀传过去,“如果我要求你,你会杀死这个特莱拉人吗?”

    “是的,陛下。”邓肯的声音里有一种竭力克制住的狂暴和愤怒。

    “等等!”厄莉娅说,“你还不知道你要拒绝的是什么。”

    “可是我确实知道。”保罗说。

    “那么,它真的变成了厄崔迪家族的邓肯·艾达荷。”斯凯特尔说,“我们终于成功了!一个可以重新恢复过去的死灵。”保罗听到了脚步声。有人从他左边擦身而过。斯凯特尔的声音现在来自他身后:“你记起了过去的什么,邓肯?”

    “一切。从童年时代开始。我甚至还记得你,他们把我从箱子里抬出来的时候,你就站在箱子旁边。”艾达荷说。

    “太精彩了,”斯凯特尔吸了口气,“非常精彩。”

    保罗听到声音在移动。我需要幻象,他想。黑暗让他束手无策。他受过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提醒他,这个斯凯特尔身上蕴藏着可怕的危险。可这家伙始终只是一个声音,他只能隐约感应到他的动作。现在的他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

    “这些就是厄崔迪家的孩子吗?”斯凯特尔问。

    “哈拉!”保罗叫道,“把这人赶走!”

    “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那儿!”斯凯特尔喝道,“所有人!我警告你们,变脸者的速度比你们猜想的快得多。我的刀可以在你们碰到我之前结果这两个小崽子。”

    保罗感到有人在拉他的右手,于是朝右边靠了靠。

    “这个距离可以了,厄莉娅。”斯凯特尔说。

    “厄莉娅,”保罗说,“别。”

    “都是我的错。”厄莉娅悲痛地说,“我的错!”

    “厄崔迪,”斯凯特尔说,“现在我们可以交易了吧?”

    在他身后,保罗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咒骂。艾达荷的声音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暴力冲动,让他的喉头不由得收缩起来。艾达荷,一定要控制住!斯凯特尔会杀死孩子们的!

    “交易就要有可卖的东西。”斯凯特尔说,“不是吗,厄崔迪?你希望你的契尼回来吗?我们可以把她还给你。一个死灵,厄崔迪。一个有着一切记忆的死灵!不过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叫你的朋友带一个冷藏箱来保护这具肉体。”

    再次听到契尼的声音,保罗想,再次感到她的存在,在我身边。啊哈,这就是他们给我一个艾达荷死灵的原因,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个再生的人和原人是多么相像。完美的复原……但必须答应他们的条件。这样一来,我就会永远成为特莱拉的工具。还有契尼……她也会被拴在同一根链条上,而且有我们的孩子做人质……

    “你们打算怎么恢复契尼的记忆?”保罗问,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们要训练她来……来杀掉她的一个孩子吗?”

    “用我们需要的无论什么方法。”斯凯特尔说,“你怎么说,厄崔迪?”

    “厄莉娅,”保罗说,“你来和这家伙做交易。我不能和我看不见的东西交易。”

    “聪明的选择。”斯凯特尔满意地说,“好了,厄莉娅,作为你哥哥的代理人,你准备给我开什么价?”

    保罗低下头,竭力使自己沉静下来,沉静下来。此时此刻,他瞥见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幻象,可又不是。是一把靠近自己的刀。就在那儿!

    “给我点时间想想。”厄莉娅说。

    “我的刀有耐心等。”斯凯特尔说,“可契尼的肉体不能等。抓紧点。”

    保罗感到眼前似乎有东西在闪动。这不可能……可它就是!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眼睛!它们的视角很奇怪,移动起来飘浮不定。那儿!那把刀游入了他的视野。保罗吃惊地屏住了呼吸。他分辨出了这个视角,出自他的一个孩子!他正从摇篮中望着斯凯特尔的刀!闪闪发光,离孩子只有几英寸。是的——他还能看见自己,站在房间那边,而且——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具备任何威胁力,完全被房间里的其他人所忽略。

    “首先,你可能要让出你们在宇联商会的所有股份。”斯凯特尔提议。

    “所有股份?”厄莉娅抗议。

    “所有股份。”

    通过摇篮里的眼睛,保罗看着自己从腰带上的刀鞘中拔出晶牙匕。这个动作使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双重感觉。他估摸着距离和角度。只有一次机会。他用贝尼·杰瑟里特方式调整好自己的身体,一跃而起,像一只迸发的弹簧,把精力全部集中在一个动作上,平衡全身肌肉,形成一个和谐而细腻的整体。

    晶牙匕从他的手中飞了出去,发出一道乳白色的朦胧刀光,闪电般刺进斯凯特尔的右眼,从变脸者的后脑穿出。斯凯特尔猛地举起双手,向后摇晃着,撞到了墙上。手中的刀“哗啦”一声飞向天花板,然后又“咣当”跌落到地板上。斯凯特尔从墙上反弹起来,脸朝下倒下了,没等触到地面就死去了。

    仍然通过摇篮里的眼睛,保罗只见房间里的脸都转了过来,瞪着他这个没有眼睛的人,全都惊呆了。随后,厄莉娅猛地冲到摇篮边,弯下身子。他的视线被挡住了。

    “啊,他们没事。”厄莉娅说,“他们都没事。”

    “陛下,”艾达荷低声说,“这也是您幻象的一部分吗?”

    “不。”他朝艾达荷挥挥手,“就这样吧,别问了。”

    “原谅我,保罗。”厄莉娅说,“可那家伙说他们能够……复活……”

    “厄崔迪家付不起这样的代价。”保罗说,“这你也知道。”

    “我知道。”她叹了口气,“可我还是受了诱惑……”

    “谁能不受诱惑?”保罗问。

    他转身离开他们,摸索着走到墙边,靠着墙,试图弄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双摇篮里的眼睛!他感到一切就要真相大白了。

    那是我的眼睛,父亲。

    词句在他一无所见的幻象上清晰地闪出微光。

    “我的儿子!”保罗轻声说,声音低得没有任何人听得见,“你……有意识。”

    是的,父亲。看!

    保罗一阵头晕目眩,紧紧倚在墙上。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倒立起来,抽干了。生命飞快地离自己而去。他看到了他的父亲,也就是他自己,还有祖父、祖父的祖父。他的意识跌跌撞撞地闯进一条破碎的通道,看到了他所有的男性祖先。

    “怎么会这样?”他无声地问。

    暗淡的字句又出现了,随即逐渐模糊,最后终于消失,好像是承受了太大压力的缘故。保罗揩去嘴角的唾液。他记起了厄莉娅在杰西卡夫人的子宫里被唤醒的事。可这次没有生命之水,也没有过量服用香料……或者服用了?契尼怀孕时食量大得惊人,会不会就是在摄入香料?或许这是因为他的基因,就像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圣母所预见的那样?

    保罗感到自己身处摇篮之中,厄莉娅在他上面叽叽咕咕地说话。她的手轻轻抚摸着他。她的脸庞若隐若现,像一个巨大的东西朝他逼过来。她把他翻了个身。他看见了自己的摇篮伙伴,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带着沙漠民族天生的强健,满脑袋红褐色的头发。他盯着她看,就在这时,她睁开了眼睛。这是什么眼睛啊!凝视着自己的是契尼的眼睛……还有杰西卡夫人的。许许多多人,都从那双眼睛里向外凝视。

    “看那儿,”厄莉娅说,“他们在相互看呢。”

    “这个年纪的小婴儿还不能集中注意力。”哈拉说。

    “我那时候就能。”厄莉娅说。

    慢慢地,保罗感到自己终于从无数人的意识中解脱出来。他又回到了那堵墙边,紧紧靠着它。艾达荷轻轻摇晃着他的肩膀:“陛下?”

    “把我的儿子取名为雷托,为了纪念我父亲。”保罗说,站直了身子。

    “命名的时候,”哈拉说,“我会站到你身边,作为他母亲的朋友为他赐名。”

    “另外,我的女儿,”保罗说,“为她取名为甘尼玛。”

    “友索!”哈拉反驳,“甘尼玛这个名字不吉利。”

    保罗说:“我的女儿是甘尼玛,一件战利品。”

    保罗听到身后发出一阵吱嘎吱嘎的轮子滚动声,放着契尼遗体的平板车在移动。取水仪式的圣歌诵唱开始了。

    “哎呀!”哈拉说,“我得走了,我必须在最后的时刻和我朋友在一起。她的水属于整个部族。”

    “她的水属于整个部族。”保罗喃喃地说。他听见哈拉离开了。他摸索着向前,摸到了艾达荷的衣袖:“带我回房间去,邓肯。”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完全放松下来。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时间。可没等艾达荷离开,门口就响起了一阵骚动。

    “主人!”是比加斯在门口大声叫喊。

    “邓肯,”保罗说,“让他向前走两步。如果走近就杀死他。”

    “好的。”艾达荷说。

    “是邓肯吗?”比加斯说,“真的是邓肯·艾达荷?”

    “是的。”艾达荷说,“我记得所有往事。”

    “那么,斯凯特尔的计划成功了!”

    “斯凯特尔死了。”保罗说。

    “可是我没有死,计划也没有死。”比加斯说,“我凭那个培育我的箱子起誓!计划竟然真的成功了!我也将拥有我自己的过去——过去的一切。只要有合适的启动器就行。”

    “启动器?”保罗问。

    “就是我体内那种想杀死您的强制冲动。”艾达荷说,声音中充满愤慨,“以下是门泰特计算结果:他们发觉我把您看作了我从未有过的儿子。他们知道,死灵不会杀死您,只会被真正的邓肯·艾达荷所取代——而这才是他们的计划。可是……这个计划是可能失败的。告诉我,侏儒,如果你的计划失败了,如果我杀死了他,会怎么样?”

    “哦……那我们会和妹妹做交易来救回她的哥哥。可现在这种交易更好。”

    保罗颤抖着吸了口气。他能听见哀悼者走过最后一条通道,正朝放着蒸馏器的房间走去。“现在还来得及,陛下。”比加斯说,“想要您的爱人回来吗?我们可以把她还给您。一个死灵,是的。而现在——我们可以提供完美的复原。您看,是不是叫仆从拿来一个冷冻箱,把您爱人的肉体保护起来……”

    越来越困难了,保罗想。在抵御第一次特莱拉的诱惑中,他已经耗尽了精力。现在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再次感知契尼的存在……

    “让他闭嘴。”保罗告诉艾达荷,用的是厄崔迪家族的战时秘语。他听到艾达荷朝门口走了过去。

    “主人!”比加斯尖叫道。

    “如果你还爱我,”保罗说,仍然用作战语言道,“帮我做一件事:在我屈服于诱惑之前杀死他!”

    “不……”比加斯惨叫道。

    一声可怕的咕噜,声音突然中断。

    “我让他死得很痛快。”艾达荷说。

    保罗低下头,听着。再也听不到哀悼者的脚步声了。他想,古老的弗雷曼仪式此刻正在穴地被执行。在远处的死者蒸馏房里,部族取到了死者的水分。

    “不存在其他选择。”保罗说,“你理解吗,邓肯?”

    “我理解。”

    “我做的有些事是人类难以承受的。我干预了所有我能干预的未来,我创造了未来,到头来,未来也创造了我。”

    “陛下,您不应该……”

    “这个宇宙中,有些难题是无解的。”保罗说,“没有办法。没有。”说话时,保罗感到联系自己和幻象的链条剧烈震荡起来。无限的可能性汹涌而来,在这股滔天巨浪前,意识不由得畏缩了,被彻底压倒。他无法把握的幻象像暴风一般,漫无目的地掠过。

    我们说,穆阿迪布已经走了,踏上旅途,走进一片我们从未留下足迹的新大陆。

    ——《齐扎拉教团信经》导言

    沙地旁边有一道水渠,这是营地植被的边界。然后是一道岩脊,之后,呈现在艾达荷脚下的,就是开阔无垠的沙漠了。泰布穴地所处的高地耸立在他的身后,伸向夜空。两个月亮的亮光给穴地镶上了一道白边。水渠那儿有一个果园。

    艾达荷在沙漠边停下,回头看了看静静的流水和开满鲜花的树枝,还有真实的月亮,加上水中的倒影,一共四个月亮。蒸馏服摩擦着皮肤,滑溜溜的。潮湿的、燧石燃烧般的臭味透过过滤器向他鼻孔袭来。吹过果园的微风像一阵阵冷笑。他静静地倾听着夜的声音,水沟边草地有老鼠的沙沙声;还有猫头鹰单调的叫声,回荡在岩石的阴影中;沙坡斜面上,滑落的流沙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咝咝声。

    艾达荷朝流沙发声的方向转过身去。

    月光下,沙丘上没有任何动静。

    坦迪斯把保罗带到了那里,然后折回来报告情况。从那里,保罗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弗雷曼人一样走向沙漠。

    “他瞎了,真正地瞎了。”坦迪斯说,好像在解释什么,“在这以前,他还有幻象可以告诉我们……可是……”

    然后耸耸肩。瞎眼的弗雷曼人应该被抛弃在沙漠里。穆阿迪布尽管是皇帝,可也是弗雷曼人。他已经和弗雷曼人说定了,让他们保护和养育他的孩子。他是个真正的弗雷曼人。

    艾达荷发现,从这里能看到沙漠的基本轮廓。岩石被月光镶上了银边,在沙地上显得十分耀眼,剩下的就是绵延不绝的沙丘。

    我不应该丢下他的,哪怕仅仅是一分钟,艾达荷想,我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告诉我,未来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存在了。”坦迪斯报告说,“他离开我的时候,回头喊了一句:‘现在我自由了。’就是这句话。”

    这些人真该死!艾达荷想。

    弗雷曼人拒绝派出扑翼飞机或其他任何搜索工具。搜救违背他们的传统习俗。

    “会有一条沙虫等着穆阿迪布。”他们说,然后开始吟唱祷词,为被遗弃在沙漠中、准备将水交给夏胡鲁的人祈祷,“沙地之母,时间之父,生命之源,让他过去吧。”

    艾达荷坐在一块平滑的岩石上,定定地盯着沙漠。夜晚遮蔽了一切,没有任何办法知道保罗到底去了哪里。

    “现在我自由了。”

    艾达荷大声说着这句话,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有那么一会儿,他任凭自己的思绪自由飘荡。他想起他带着孩提时候的保罗到卡拉丹海滨市场的那一天。太阳照在水面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大海丰饶的产品静静地摆在那儿出售。艾达荷还记起了经常为他们弹奏巴厘琴的哥尼·哈莱克,那些欢笑,那些快乐时光。音乐的旋律在他的脑海中跳跃,像咒语一般,引领着他的意识,走进快乐的回忆。

    哥尼·哈莱克。哥尼肯定会因为这个悲剧而责备他。

    记忆中的音乐渐渐远去。

    他想起了保罗的话:“宇宙中,有些难题是无解的。”

    艾达荷开始猜测,在沙漠深处,保罗会怎样死去。很快被沙虫杀死?或是慢慢死于烈日之下?穴地里有些弗雷曼人说穆阿迪布永远不会死,他已进入了神秘的汝赫世界,在那里,未来的所有可能性都会变成现实。他将在那里永远存在下去,直至肉体消失。

    他将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艾达荷想。

    但他渐渐意识到,不留下任何痕迹地死去,或许是一种难得的礼遇——没有尸骸,什么都没有,整个星球就是他的墓地。

    门泰特,把精力集中在你自己的难题上吧,他想。

    突然想起一句话。这是受命保卫穆阿迪布的孩子的军官们在交班换岗时的话:“身为军官,这是我神圣的职责,我将负责……”

    单调乏味,自高自大。这句话激怒了他。这句话欺骗了弗雷曼人,欺骗了所有人。一个人,一个伟大的人在那儿默默死去,可这些废话却在不痛不痒地,缓慢地说……说……说……

    词语之外的意义在哪儿?那些清晰的、毫不含混的意义在哪儿?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帝国权力崛起的地方,被人秘密封存起来,以防别人重新发现。他的意识以门泰特的方式搜寻着。似乎找到了,微微闪烁,像诱惑凡人的女妖的头发。她在召唤……召唤那些痴迷的水手进入她的翠绿洞穴……艾达荷猛地一惊,从意识的忘我状态中惊醒过来。

    原来如此!他想,换了我的话也会这样。与其面对失败,还不如让自己消失!

    刚才忘我的一刻仍然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他检视着它,发现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延伸出去,直至整个宇宙。真实的肉体囚禁在意识那有限的翠绿色洞穴里,可无限的生命却永存不绝。

    艾达荷站了起来,觉得整个身心都被沙漠净化了。风中的沙子开始飞舞,噼噼啪啪击打在身后的果树叶上。夜晚的空气弥漫着一股粗糙而干涩的尘土味,身上的长袍也随风飘动起来。

    艾达荷意识到,遥远的沙漠深处,一轮巨大的沙暴正在生成,带着沙尘,卷起阵阵旋涡,发出猛烈的呼啸声。飞沙滚滚,像一头无比巨大的沙虫,足以将人的皮肉从骨骼上撕去。

    他就要和沙漠合而为一了,艾达荷想,沙漠将使他最终成就自己。

    禅逊尼的思想像纯净的溪水般洗刷着他的灵魂。保罗会继续行走下去的,他知道。厄崔迪家族的人不会主动把自己交由命运摆布,即使在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命运无法避免的时候也不会。

    一瞬间,艾达荷触到了预知幻象,看到未来的人们用谈论大海的口气谈论保罗。他一生蒙尘,在沙土中奔走,但水一直伴随着他。“他的肉体沉没了,”人们会说,“可他却游了上来。”一个人在艾达荷身后清了清喉咙。

    艾达荷一转身,认出了那个人影。是斯第尔格。“没有人能找到他,”斯第尔格说,“但每个人都终究会找到他。”

    “沙漠夺去了他的生命——又将他奉为神明。”艾达荷说,“但说到底,他仍是一个闯入者。他给这个星球带来了不属于这里的物质——水。”

    “沙漠自有它的道理。”斯第尔格说,“我们欢迎他,将他称为我们的穆阿迪布,我们的神。我们给了他一个神秘的名字,柱子的基石:友索。”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弗雷曼人。”

    “可这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接受了他……彻底接受了他。”斯第尔格把一只手搭在艾达荷肩膀上,“所有人都是闯入者,老朋友。”

    “你很聪明,对吗,斯第尔格?”

    “还算吧。我很明白我们的人把好端端的宇宙搞得多么乱七八糟,但穆阿迪布给我们带来了某种秩序。至少为了这个,人们会记住他的圣战。”

    “他不会把自己遗弃在沙漠里的。”艾达荷说,“他瞎了,可不会放弃。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有原则的人。他身上流淌着厄崔迪家族的血液。”

    “他的水会洒在沙地上。”斯第尔格说,“来吧。”他轻轻抓住艾达荷的手臂,“厄莉娅回来了,她在找你。”

    “她和你去玛卡布穴地了?”

    “她帮助清理整治了那些懦弱的耐布,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他们执行了她的命令……我也是。”

    “什么命令?”

    “将叛徒处以死刑。”

    “哦。”艾达荷抬头看了看高处穴地的轮廓,一阵头晕目眩,“哪些叛徒?”

    “宇航公会的人、圣母莫希阿姆、柯巴……还有其他一些人。”

    “你杀了一位圣母?”

    “是的。穆阿迪布留下话说不要杀她。”他耸耸肩,“可我没有听他的,厄莉娅知道我会杀死她。”

    艾达荷再次凝视着沙漠,感觉自己终于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能够清楚地看见保罗所缔造的统治模式。判断策略,厄崔迪家族的训练手册上是这样称呼这种模式的。人民服从于政府,可被统治者也影响统治者。他怀疑被统治者是否想过,他们的行为对统治者的策略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厄莉娅……”斯第尔格清了清喉咙,声音听上去有些尴尬,“她需要你,需要你在她身边。”

    “但她是女皇。”艾达荷喃喃地说。

    “摄政女皇,如此而已。”

    “生意必须继续,财富无处不在。她父亲过去经常这么说。”艾达荷咕哝着。

    “你来吗?我们需要你回来。”斯第尔格窘迫地说,“她几乎……心神狂乱了。一会儿哭着骂自己的哥哥,一会儿又因为他的离去悲痛欲绝。”

    “我马上就去。”艾达荷答应了他。他听见斯第尔格离开了。他站在那里,迎着越来越猛的狂风,任一粒粒沙尘击打在自己的蒸馏服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门泰特意识使他看到了未来的走向。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使他眼花缭乱。保罗搅动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这个旋涡一旦生成,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止它。

    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和宇航公会手伸得太长,因此损失惨重,声誉扫地。齐扎拉教团因为柯巴和别的高层人员的叛变而摇摇欲坠。保罗最后自愿离去,充分显示了对弗雷曼习俗的尊重和认同,最终赢得了弗雷曼人对他及其家族的忠诚。他现在已经永远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保罗走了!”厄莉娅哽咽了。她出现了,悄无声息地站在艾达荷身边。“他是个傻瓜,邓肯!”

    “不要那样说!”他呵斥道。

    “整个宇宙都会这么说,我受不了。”她说。

    “看在上帝之爱的份上,为什么?”

    “看在对我哥哥之爱的份上,不是上帝。”

    禅逊尼洞察力使他的意识扩张开来。他察觉到她已经没有了幻象——契尼去世后就没有了。“你爱的方式很奇怪。”他说。

    “爱?邓肯,他甩甩手就潇潇洒洒上路了,哪管身后的世界会混乱成什么样!他完全可以平平安安继续过下去……而且可以让契尼复活,陪着他!”

    “那么……为什么他不继续这样下去呢?”

    “老天啊。”她低语,然后又提高声音说,“保罗一生都在逃避圣战,避免被神化。至少,他现在自由了。他选择了自由!”

    “啊,对了——还有那个幻象。”艾达荷迷惑地摇摇头,“它解释了契尼的死。他的月亮坠落了。”

    “他很傻,对吗,邓肯?”

    艾达荷的喉咙因为悲哀而抽紧了。

    “真是个傻瓜!”厄莉娅喘着气,尽力保持镇定,“好吧,他得到了永生,而我们却注定死去!”

    “厄莉娅,别这么说……”

    “只是太难过了而已,”她声音很低,“难过。你知道我还得为他做什么吗?我要救那个伊勒琅公主的命。那个人的命!你该去听听她的悲号。她号啕大哭,泪流不止,把水送给死者;她发誓说她其实是爱他的,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她咒骂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说自己要付出毕生心血来养育保罗的孩子。”

    “你相信她?”

    “有一点可信的味道!”

    “啊。”艾达荷轻声说。最后的结局清清楚楚展示在他的意识中。伊勒琅公主与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决裂是最后一步,它使姐妹会丧失了任何攻击厄崔迪继承人的本钱。

    厄莉娅抽泣起来,身子靠着他,脸埋在他的胸脯上:“哦,邓肯,邓肯!他走了!”

    艾达荷把自己的嘴唇挨到她的头发上。“求求你,别难过了。”他低声说,感到她的悲哀和自己的混合在一起,像两条小溪融入了同一个水池。

    “我需要你,邓肯。”她呜咽着,“爱我!”

    “我爱你。”他耳语道。

    她抬起头,月光照着他的脸庞:“我知道,邓肯。爱是相通的。”

    她推开他,握住他的手:“你愿意陪我一块儿走走吗,邓肯?”

    “无论你去哪里。”他说。

    她领着他,穿过暗渠,消失在山丘底部的黑暗之中,那里是安全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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