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一边端坐马上踏波而行,醒言一边还在心中默默忖念:“嗯,不管如何,既然我为报仇而来,又蒙龙君看重,现在又知那南海水侯为何要占据鬼族圣地,无论是为了私仇还是公仇,我也得勉力施为,担当好这个角色!”像这样为自己打气鼓劲的念头,这些天里一直都在醒言脑海里盘旋,从没断绝。
毕竟,说到底他还是个刚刚脱出市井不久的少年,这辈子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独当一面主持大事。
且说醒言统领众部卒就这样谨慎行军,一路行来,当那个跟在他身旁充作护卫小兵的小妹妹闲得都开始打哈欠时,对面海域上终于出现一丝异兆。大约就在酉时之末,醒言恰听得身旁琼肜一声哈欠,便不经意间朝前眺望。这一望,前方大约二百里处那块横亘数十里方圆的海堡礁岩便映入眼帘。
“停!”虽然之前接到的斥候回报说是平安无事,丝毫没有杀气,但等醒言见到远处那些犬牙交错般露出海面的峭壁礁岩,几乎是种本能的反应,醒言突然感觉毛骨悚然,一股凉气从后背腾起,立即便让他勒住战马,举手喝停大军。
随着他一声令下,滚滚向前的大军遽然停止,一霎间军阵中所有战卒,几乎不约而同攥紧手中兵刃,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时候,几乎所有阵列在前的前锋战士都在朝前方那块堡礁仔细眺望。此时天边的明月正从身后照来,洁白的月辉遍洒在无垠海疆上。月光之中众人看得分明,前面那片堡礁群晦暗嶙峋,在海面上投下错落的阴影,将所在之处的海水遮掩得黝黯深沉,明显比周围海域暗上一大截。
看来,英明神武的少年主帅喝令停止进军,一定是那个看上去就神秘诡谲的暗礁中潜伏着万般险恶的敌人。一想到那些伏兵连最机敏的斥候也都骗过,本就紧张的战卒不知不觉又使劲攥了攥手中兵器。一时之间,这莫大的军阵中悄无声息,只听得耳边海风依旧呼啸,将头顶上金钺黑旄的玄色战旗撕扯得哗哗猎猎,有如乌云。
就在这几乎要将人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静默之中,小半晌之后,他们主帅预料中的敌踪终于显现。
“咿……呜……”敌踪出现,出乎所有人意料;在那些暗流涌动的堡礁群中,并没有蹿出三头六臂的凶恶神灵,反倒是悠然响起一阵柔美的歌声,逆着夜晚海洋的烈风传到耳中,十分动人。
“嗬!”娇柔的女声妖媚无俦,只不过是刚一传到耳中,几乎所有的水灵妖族,哪怕是最稳重自持的积年老怪,一时全都咧嘴无声大笑,原本紧张的心神,瞬时便放松下来,恍恍然若不能自持。
就在部下妖兵水灵全都神魂颠倒之时,这缕突然响起的魅惑歌声也传到醒言耳中。“唔,唱得不错,声音好听,也没走调……”乐工出身的大军主帅,脑海里头一个蹦出的却是这念头,只不过转瞬之后,他便觉察出古怪:
“咦?!”醒言放眼望去,原本纪律严明的军卒,此刻不等自己命令,竟自行移动,无论左翼右翼,竟几乎同时朝前方那片诡谲莫测的海礁群中行去。等人群涌动之后,再留意打量一下他们脸上,便发现那些原本骁勇善战的战士脸上,这时候全都是如痴如醉,就如同刚喝了几缸烈酒一样!
乍睹异状,只不过在一愣怔间,己方军阵中已有不少精通水性的前锋战士,懵懵然踏入那片幽
暗晦明的水域,就在醒言错愕的目光中,毫无反抗地被数百个突然旋起的漩涡拉入其中,齐顶而没,然后在海面留下几抹暗淡的血色。
“呀!原来是专以歌声惑人的人鱼海妖!”
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那些龙君先前告知自己的南海异类精灵人鱼海妖,便在醒言惊异的目光中从月光照不到的海礁背面冉冉升起,将她们绝美的人鱼身姿盘曲在礁岩之上,带着刚出水的朦胧水华银辉,在清幽的月华中放声歌唱。逆风传播的海妖歌声,仿佛是那人间天上最美妙最神圣的音乐,逆风传到这些远征的战士耳中,霎时间犹如搅动一池春水,将他们心底最美好的感觉瞬间挠起,铺天盖地,如浪潮涌。只不过一会儿工夫,那高低错落的礁岩上约有上百头的人鱼美女,就用自己与生俱来的魅惑魔音,齐声合唱,让这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大军魂不守舍,心神俱丧,心甘情愿地朝那片坟墓般的漩涡暗礁进发,一直到在甜美的幻觉中沉入冰冷的海水,被那些急速的漩涡锋锐的暗礁撕扯得粉碎!
而即使这样,那些魅惑人心神心的海妖还嫌速度不够。转眼之后,那片银辉氤氲的人鱼之中为首那个采晖缭绕的人鱼女王,又用着世间最美妙的姿态冉冉站起,身下鱼尾化作玉足两条,翩跹婉转,在海月光华中迎风起舞——
在现场此时少数清醒的几个人心中,即使除去他们此生听过的最诱惑的歌声,除去他们此生见过的最撩拨心意的歌舞,仅仅那仿佛鬼斧神工雕成的人鱼女王身上不着寸缕的曼妙风姿,便足以让世间最铁石心肠的硬汉瞬间失去所有理智!
而这些还不够,随着海妖女王的翩翩起舞,更多的海妖此起彼伏,施施然站起,鳍尾俱化手足,边唱边舞,在清冷的月光中跳起最蛊惑人心的裸舞。一时间原本清凉皎洁的月华,也忽然变得有些迷离起来,那些呼号咆哮的海浪风涛,也仿佛急速酿成一潭春水,在这样月色迷离的大海上充溢流淌。
“哼!”这样腐靡的氛围中,醒言却是一声怒哼。此时这样的仗阵,已难不倒智识过人的少年。只不过略一思忖,醒言心中立时便有了主意。于是在那些人鱼海妖刚一起舞,他便立即回头跟琼肜叫道:
“蝙蝠长老何在?!”“在……喔!”
正看那些大姐姐唱歌跳舞看得入神的小少女,随口应答一声,便立即醒悟。接下来虽然琼肜并没出声,但她那宛如朱粉的小嘴却或圆或扁,似乎正在与军阵后方说话。
原来,醒言见得眼前情景,立即想起玄灵妖族中那位不靠声音便能辨位的蝙蝠长老。念头一起,立时就请自己这位同样身具古怪异能的小妹妹传话,请那位蝙蝠长老赶紧带领族中勇士,升空向前方杀敌——
此令一下,片刻之后,随着破空杀去的黑翼铁甲蝙蝠飞临,那些手无寸铁的柔弱海妖霎时间便香消玉殒,血肉横飞。对比前后情景,真个是玉弯雪股,转眼破碎;好音媚颜,刹那成空,这百多个拦路的人鱼妖族立时便全军覆灭!
目睹眼前惨烈的情状,醒言心中虽然颇有触动,但嘴上却冷冷喝道:“吓,小小伎俩,就想阻挡大军,真是不自量力!”口出此言,原是醒言心中不忍之余记起老龙君这几天中叮嘱得最多的一句话:“慈不掌兵,义不行贾。统军主帅乃三军之魂,遇敌千万不可示弱心软,否则付出的就是血的代价!”而现在他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便是老龙王这句话最恰当的明证。于是,看着那些被从魔音中解救出来的战士,在海涛中悲痛地呼唤刚才罹难伙伴的名字,醒言便按捺下心底存留的那份不忍,神色刚毅、面无表情地传令:
“所有军马,不得停留,速速绕过前面暗礁向云阳洲急行!”一声喝令,应声雷动,转眼间所有人神妖灵重新集结,将那片尸体狼藉的海堡暗礁抛在身后,继续朝远方那寥廓无际的大洋行去。
经过刚才这场小小的战役,醒言此刻神思俱肃,心无旁骛,只想着早些会同大军赶到云阳洲去。只是这一晚,注定不寻常。刚等他们绕过海妖暗礁,行出只不过四五十里地,醒言便听得左翼军阵一阵骚动,转眼间就有几个狼兵熊将提着一人来到眼前,闹闹嚷嚷道:
“抓到一闯阵奸细!”醒言闻声看去,只见那被称作奸细的生灵,浑身浴血,面容褐黄,身后残存的一只翅翼歪斜搭挂,状极惨烈。而这生灵,被抛在主帅马前,还没等马上之人问话,他便拼尽全身气力,断续嘶声鸣道:
“我……不是奸细……我是银光岛的蜂人……水侯……”“水侯他要烧神树……逼我们一起退守风暴洋……”“我们没长成的子女……还有那些蝶卵……咳咳!”说到子女蝶卵,这个本已神志涣散的蜂灵突然间回光返照般振作起来,在海涛中努力支起身子,昂起头,对他眼中那个银色骏马上高高在上的神灵一迭声恳求道:
“求求你,大人求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他们还小,离了神树活不了!只要再多几天,再多几天!再多几天他们就可以了,他们巨灵火光兽一齐火烧,我们打不过,我们打不过!”
说到最后这垂死的蜂灵已是声嘶力竭,言语间也糊涂错乱,跳跃难懂。只不过越是这样,附近众人越听得惊心动魄。而随着这几声竭尽全力的喊叫,这位为子女性命奋死突围的蜂灵父亲,也耗尽自己所有的生命,嗡然一声颓倒,死在醒言马前的海涛之上。
“唉……”
当他亡去,那圆睁的双目中倒映着的大军统帅,此刻却暗淡了原本紧绷的面容,叹息一声跳下马来,足踏烟波,对着他的遗体深深一揖,口中念起道门中的往生符咒。不知是否离体的灵魂尚未远去,就在少年那肃穆庄严的往生符咒声中,这始终不肯沉没的躯体也终于被卷进冰冷幽暗的海水中去。
等目送遗体葬入大海,醒言才抬头转过身来,对着身后那位长眉拂足、清羸佝偻的四渎谋臣说道:
“罔象前辈,请问此事或有几分真实?”“唔……”
听得醒言问话,那位一直宛如睡着的罔象老神,眉毛动了一动,沉默片刻后才拿双手向两边分开自己遮目的长眉,睁眼看着少年,说道:
“八分。”
“好!”听得这回答,醒言再无迟疑,立即扬剑上马,向四方如雷喝道:“银光流花二洲反了!我们这就折转东南!”
一言说罢,他便一马当先,催动胯下神驹长舒羽翼,霍霍浮空,正对着东南天边明月的方向跃空飞去。飞天之时,还不忘回头跟海涛上空那只朱雀火鸟背上的少女叫道:
“琼肜,我们来比一比,看谁飞得快!”“嗯!好呀——”
被迎面扑来的狂风吹得睁不开眼的小女娃,就这样半闭着眼眸应答一声,便唏的一声清吟,请身下火鸟振翅直追哥哥而去。
这时,在醒言、琼肜身后那些正周转阵列的人神妖灵眼中,圆月清光中那两位逆风飞翔的兄妹,正如一对搏击长空的鹰——
也许,此时就连那位仗剑浮空的少年自己也不知道,正是他这一跃,从此便揭开波澜壮阔的南海神之战血与火的雄丽诗篇!!
正是:
古往今来,谁见布衣曾拜将?天长地久,人传沧海几扬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