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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崩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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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叶月穿梭在东奔西窜的人墙之间,努力踮起脚往上跳,寻找着父亲的身影。

    此时背后传来一声警告,说话的人是东堂伸彦。

    “要倒塌了!”

    其实他这句话有些多余,因为头上的装潢建材碎片正不断落下,玻璃发出歇斯底里的破裂声,再加上女性的尖叫,还有gc人员呼吁游客们赶紧往外逃生的声音,他的多此一举只是助长狂躁的渲染力。

    “爸爸!”

    叶月边跑边喊,她心想一定要陪在父亲身旁,一定要跟父亲一起逃生。相马家的成员在这世间仅剩两个人,更何况两人联合起来才是一个家庭。当然父亲占了其中的五分之四,剩余的便是叶月,总而言之,必须两个人同时活下来,相马家才算完整。

    叶月死命地往前跑,身后传来东堂伸彦与白根有希子的制止声。

    驱使她贸然采取行动的,仍然是恐惧感吧,比起对死亡的恐惧,失去父亲之后,自己独自生活的恐惧恐怕来的更强烈。叶月的潜意识里明白自己根本无法忍受孤独,总之,她从来没想过要一个人获救。

    “爸爸,我在这里!”

    叶月用双手圈着嘴大喊,她听到路上的中年巡警喊了一声:“危险”但她仍然从裹着制服、前来阻止的手臂中钻了出去,冲进大厅内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方向,她本能地往前跑,仿佛受到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此时叶月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立刻往右方八十度角望过去,父亲就站在视线的尽头。

    “叶月,我在这里,快过来!”

    邦生伸起活动自如的右手向叶月招呼,叶月则同尽全身的力气点头,然后冲向父亲,安心之余,只感眼眶热了起来

    突然间地板龟裂,叶月的脚漂浮在半空。刹那间,这种失重感让叶月觉得自己好像在玩云霄飞车,然后视线往下降,要掉下去了!当这个念头跳出来时,叶月的身体正感受到父亲手臂的力量,而远处似乎传来一阵物体碎裂的声音。

    “爸爸!”

    “叶月,不要放手,也不要往下看!”

    邦生只能使用右手,他虽然觉得手关节几乎要脱臼,但仍然尝试拉起女儿。单以左臂支撑的身体很难取得平衡点,幸好此时出现一个人,抓住叶月的另一只手,将她用力拉起,叶月顺势扑进父亲怀里,邦生右手紧抱着叶月,并向露出一脸感叹的乌饲警长道谢。

    “谢谢,麻烦你了”

    “哪里,这是身为公仆的职责。”

    对话到此为止,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们继续聊下去。三个人一边避开掉落的物体,一边往外跑。

    另一方面,东堂伸彦也护着白根有希子往外走,并朝着以gc为首的工作人员们,做最快速、最简短的指示,当他正要走出大楼的时候,看见了叔父的忠心部属。

    “宫村”

    “啊,总经理”

    宫村秘书低着头,当场坐了下来。伸彦粗暴地抓起他的衣领。

    “不想陪葬的话,就赶快逃命,还有很多事情跟新的职位在等着你,除非你活下来!”

    宫村秘书茫然地望着年轻总经理犀利的表情,彻底表露出上班族一个命令,一个动作的本性。

    “还不快走!”

    听伸彦这么一吼,宫村秘书这才乖乖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伸彦也牵着有希子的手紧追在后。有希子对于伸彦强硬的态度不再作任何抗拒,她只回过头看了崩塌的天花板一眼,目光不再沉浸于回忆,而是在寻求一个无形的物体。

    4

    眼前是一个壮观、恐怖,却又令人觉得啼笑皆非的光景。

    六栋白色的摩天大楼高度在一瞬间急剧下降,水泥墙崩溃、玻璃碎裂、壁面的瓷砖四散飞舞,这一切原本应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然而此时却有如默片般,没有让听觉留下任何记忆。在这不可思议的沉默情境中,白色高塔散布着白色碎片,沉没于白雪中。雪烟一层又一层地往上涌现,即将破晓的黑夜里,耸立着一道白色的火焰,接着逐渐褪去。

    蹲坐在雪地上的人们全身尽是白雪、鲜血、汗水与污垢,他们一语不发地眺望着一场浩大的崩塌场面。这些人都是因为位于大厅或是接近地面的楼层才能够得救,由于害怕野狼再度侵袭,许多人都躲在高楼里,结果反而逃生不及。得救的人们脑海中不断闪烁着“侥幸”这个字眼,他们之中,有些人紧紧相拥,有些人落寞地抱膝而坐,众人同时将这个一生中绝无仅有的奇景烙进瞳孔。巨大的白柱逐渐沉没,最后被白色的雪烟所掩盖,仿佛直达天际的白烟也缓缓消散。

    东堂复合企业耗费巨资与动用最顶尖的经营手段,所架构的乌拉尔休闲都市的心脏地带已经完全崩毁,代表东堂伸彦的梦想也随之破灭,而全日本第一个大型休闲都市也失去了它的中枢,掌控营运的主体也丧失了一个强而有力的独裁者。伸彦很自然地脱下上衣,披在有希子肩上,而他的视线则定在高塔消失的地点,久久不肯移开,一股强烈的失落感紧逼着他。

    相马邦生与叶月父女站在一株喜马拉亚杉下,眺望着白色高塔的沉没。父亲也是将上衣披在女儿身上,但女儿却把它盖住头,像个蛹一般地坐在地上。看着白烟逐渐褪去,邦生不禁叹了口气,此时却听见乌饲警长的声音。

    “啊,增永先生,你没事啊”“来一杯如何?现在正是品酒的好时机。”

    最叫人绝倒的是,检回一命的美食家,居然能坚守这瓶名为夏特什么碗糕的名酒直到最后,一时之间,也很难判定这是来自病态执念的结果,还是细腻雅兴的极致表现。增永无视邦生的表情,径自从口袋取出开瓶的名酒,因为他实在没兴趣跟一个中年大胡子演出间接接吻的戏码。于增永发出一个满足的吐息之际,乌饲警长对他提出问题:

    “增永先生,我还有一个疑问。”

    “哦,什么疑问?”

    “就是你提过的那个什么哥尔契克将军的黄金,东堂伸彦先生也曾略有表示,但我还是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增永盯着乌饲警长一本正经的眼神,不甚舒坦地以衣袖擦拭沾湿的胡子。对于纯朴的中年警长来说,比起这一连串的诡异现象,黄金或金块之类的故事,还比较容易理解。

    “那是增永捏造的故事。”

    邦生不经意插嘴。

    “增永先生的意思是,俄国人的确在乌拉尔埋了黄金,但此乌拉尔却非彼乌拉尔,因为在俄语中的乌拉尔,指的并不是北海道的深山地带,而是俄国与欧洲交界的那座大山脉吧。”

    答案顿时堵在增永的咽喉,他咳出酒精汽化后所形成的气息,接着以长长的舌头舔过嘴唇。

    “这真是个奇妙的巧合,不愧是小说家,能够做出连我也想不到的解释。”

    乌饲警长还想继续开口,却听见残存的游客在呼叫警察,中年警长站起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邦生目送着他的背影,同时向增永说:

    “我觉得你一开始就想到这一点,是白根尚人教唆你共谋策略,企图摧毁东堂复合企业的经济能力,对吧?”

    邦生并不认为增永具有谋略家的资质,他虽然憎恨东堂复合企业,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却与日俱增,不管白根尚人何时找上他合作,总之,他在一片迷惘中,仍然答应助其一臂之力。

    为了使东堂复合企业选在乌拉尔这块土地投资一笔以社运为赌注的事业,他们特地捏造这个故事,以刺激对方的欲望。

    一九六〇年代,加拿大西部的英属可伦比亚州的冰河与万年积雪当中,据说发现大批身穿帝俄时代军服的男性尸体,相传这些人便是哥尔契克和他的部属,五百吨金快已经随着他们,沉睡在冰河深处,之后也不见下文。比起这群人不穿任何御寒衣物就直接越过柏林海的故事,藉由乌拉尔这个名词在日、俄文发音中奇妙的巧合所杜撰的骗局,反而较为合理。

    关于哥尔契克黄金的传说,今后也将会藉由充满非分之想的人们继续流传下去吧,有可能成为小说的题材,也有可能被人利用,成为乍欺诈骗的工具。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与邦生毫无关联。与增永分道扬镳之后,应该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吧,也许他会以哥尔契克黄金为题材,写一本冒险小说,在若干年后,在大众娱乐小说界现身。

    不过,东堂伸彦对于哥尔契克黄金应该没有太大的感觉,他的兴趣是针对乌拉尔这块土地。

    伸彦积极开发乌拉尔的举动,反而使增永更坚信他虚构的传说也许真有其事。结果,原本各怀鬼胎的思虑,竟引起了交互作用。

    东堂伸彦与白根有希子由略高的位置俯看相马父女。

    “想不到叔父就这样死了。”

    伸彦笑道,他并不是在庆祝叔父的死,而是因为在这种场合下,除了笑别无他法,但笑得十分空虚,因为他一直处心积虑想打倒的敌人,已经消失在他面前,让他顿失目标。不过从今以后,他还是必须活下去,努力充实自己的生活,而最大的生存意义就在他的身边。

    “让我们把话说开吧,你有权利责备我,在这之后,有希子”

    有希子文静白皙的侧面,仿佛是阻隔伸彦的一道大门,伸彦并不急于敲开这道门,他往前走了二十步左右,来到邦生父女所在的位置。经历一场怪奇现象之后,他带着同是受害者的神情,向对方打声招呼后,无奈地指出一个事实。

    “狼群完全消失了,连一匹也看不到。”

    伸彦微微张开双手,乌饲警长不解地侧着头说道。

    “它们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回到属于它们的地方。”

    邦生这番话,让伸彦带着不可思议的探索目光望向比自己年轻的小说家。

    “哪个地方?”

    “时间的彼岸。”

    连邦生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现实中使用这种装腔作势的句子,他略带倦意向睁大双眼的乌饲警长笑道。

    “我觉得那应该不是野狼,很抱歉这完全是出自我的臆测。”

    黑夜与雾气纠缠在一起,双双涌入人们的视野,仿佛在作最后的挣扎,又像是入侵的异次元世界在逐步退却时,所发出最后的一口气,喘息、呻吟与低喃似乎开始具象化。乌饲警长轻颤着身子低声问道。

    “如果不是野狼,那又是什么呢?”

    “也许是卡尼斯吉鲁斯,不过我不确定。”

    “咦?这跟野狼不一样吗?”

    “好像是野狼的祖先,出现于冰河时期,一万年前,曾经大批栖息在北半球各处。”

    “是白根尚人召唤他们来的吗?”

    伸彦问道,包括增永在内的三个男人同时注视着邦生,叶月暗自窃喜:“看,到最后还不是要我爸爸来解开谜题。”

    在数万年前,一片不知名的大沙漠,有一群为追逐猎物而疾驰于其上的卡尼斯吉鲁斯,应该是白根尚人超越时空,召唤他们来的吧?也许他曾经在他女儿面前展示过这个力量,也或许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能力。

    为什么野狼们不会中弹而死?因为它们早在几万年前就死了。这块乌拉尔土地很可能就是属于从长存于记忆中苏醒的地灵之一。那个深暗的洞穴就是扭曲时间与空间的魔性能源天然井,而这股能源又与白根尚人的力量相呼应,于是造成了一连串紊乱的悲剧。邦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尝试说明他的观点。

    “相马先生,你想警察会相信你的说法吗?”

    “大概不会相信,想也知道。”

    其实连邦生自己已很难完全相信这个假设,他只是藉着疑似科学的理论,强迫自己取得表面上的理解。不过,最好是放弃钻牛角尖,退一步海阔天空,因为大自然的神秘力量远超过人类的小聪明,这次事件就是当自然的力量与人类的意志形成螺旋状纠缠时所造成的结果。

    屈服于神怪学说,虽然不怎么心甘情愿,但邦生所看见的只是一个巨大的物体,或是巨大的影子,若真要从影像来推论实物还相当困难。好像在小王子一书里曾提到,帽子的影像看起来好像是一条吞了大象的蛇。

    “我并不强求有人能为此事做出合理的解释,也不愿卖弄个人无凭无据的浅见,比较起来,最辛苦的应该是东堂先生你才对。”

    伸彦听了邦生这番话点点头,表情充满了一种莫名的解脱。

    “总之,就是要重新开始,于公于私都一样,有许多事必须进行,也还有更多事必须解决,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将这次事件作个了结。”

    “死亡人数有多少?”

    “大概有一千人以上,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这句话对死者不大尊敬,但由于目前是旅游淡季,因此,这样的死亡人数已算是最轻微了。”

    如果现在是滑雪旺季,也许会超过十倍,也就是将近一万人丧失性命,纵使量的多寡并不代表质的好坏,不过想到得救的九千人,就会觉得庆幸不已。

    “警察一展开调查,就会将我列为这一连串事件的头号嫌疑犯,他们会认定我这么做的动机,就是觊觎叔父的财产与事业”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在摩天大楼倒塌现场,无论怎么调查也找不到爆裂物的使用痕迹,要破坏那么巨大的建筑物,不使用爆裂物是办不到的,如果警察将范围扩大,就可能追究到负责核发建筑许可证明的官员。”

    “这么说”

    “没枪,就是以天下无敌的‘原因不祥’做结束。”

    邦生心想:事情到此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崩塌的一栋摩天大楼将事件的真相埋入地底,地底的事就随它而去,应该回过头来,正视地面上的责任问题,无论在事业或感情方面。

    有希子走近伸彦,将披在肩膀的上衣搁回伸彦身上,然后在他耳边低语。邦生移开视线刻意回避,思虑顿时也跃向远方。

    北海道的乌拉尔这块土地在尚未命名之前,曾经是虾夷人与大自然共存的天地,也因此一直属于未开发的处女地。东堂复合企业花费巨额投资,造就这块遭人遗弃的土地,成为新时代的宝库,绝对是个值得肯定的做法。

    但是乌拉尔为何会遭到遗弃呢?是因为这里是个浓雾与沼泽密布的原野吗?或是这里存在着一个不准人类碰触的东西?而这东西只有与大自然共存的人们才了解。他们明白只要侵入这个场所,就等于违反了天地人共同遵守的法则与秩序,正因为了解这一点,他们才不愿靠近。

    “主动采取侵略行动的,往往是人类”

    邦生喃喃自语,叶月不安地望着父亲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但她脸上立刻露出一线曙光。

    “爸爸你有没有听见?”

    叶月摇着邦生的右手说,而邦生也听见了,一个不算动听,却相当具有稳定人心作用的广播正逐渐靠近。

    “我们是警察,前来帮助各位脱险,已经没事了,请大家安心”

    警察来的一点都不迟,他们正好赶来揭开序幕。

    当太阳的第一道光芒投射在地面时,诡异的浓雾消失了,一切又恢复正常运作。邦生望着眼前的光景,内心想着:要是这时嘴里再衔根烟,就更煞有其事了。

    叶月也贴近父亲,但心里想着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当她在地底直盯着那道暗不见底的裂缝时,白根有希子曾经低声说:“我听父亲说过,这是一口井,当这口井所涌现的奇妙能源出现了另一个接棒人,那我父亲便能得到解脱。”

    白根尚人应该是死了,在他死前则可能已经“解脱”了吧?如此一来,这个“接棒人”又是谁呢?叶月感觉那时白根有希子的口气仿佛已经有所觉悟不过在“那口井”吹出一股无形的怪风之际,叶月也在现场。

    叶月全身打颤,不禁往父亲靠的更紧,而父亲也以右手抱住她的肩头。叶月定下心后,便眺望着眼前的救援队雪橇与熙来攘往的警察伯伯们。大自然的节奏恢复原有的轻快美妙,并乘着清晨的光与风全面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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