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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节梦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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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来见我,弄得我不知怎么好。跟他连一句话都搭不上。我起初以为这是他在那个高个子波兰人面前感到拘谨的缘故。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心里想:为什么我现在竟一句话也不会同他说了呢?你要知道,这是他的妻子把他弄坏的,就是他当时抛下我娶她的那个女人。她把他改造过了。米卡,真是羞愧极了!唉,我真觉得羞愧,米卡,真是羞愧!唉,我要羞愧一辈子!真可诅咒呀,这五年是多么可诅咒,多么可诅咒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是没有放开米卡的手,紧紧地抓着他。

    “米卡,亲爱的,你等一等,不要走,我想对你说一句话,”她轻声说,忽然抬起脸朝着他“你听着,你对我说,我爱谁?我爱着这里的一个人。这人是谁?你对我说呀。”在她哭肿了的脸上显出了微笑,眼睛在半明半暗的朦胧中闪闪发光。“刚才一只鹰突然走了进来,我的心猛然一沉,马上悄悄地对我说‘你这傻瓜,你爱的就是这个人呀。’你一走进来,就使一切都变得明朗了。‘可是他在怕什么呀?’我心想。看得出你在怕,非常怕,连话也不会说了。我心想,他怕的不是他们,——难道你还能惧怕什么人么?我心想,他怕的是我,只有我。费尼娅一定已经对你这小傻瓜说过,我怎样隔窗对阿辽沙呼喊,说我爱了米卡一小时,现在动身去爱另一个人了。米卡,米卡,我这傻子怎么会想到,在爱你以后还能爱另一个人!你原谅我么,米卡?原谅不原谅我?你爱吗?你爱吗?”

    她跳起身来,两手抓住他的肩膀。米卡喜悦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她的眼睛,脸庞,她的微笑,接着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拼命吻起她来。

    “你饶恕我折磨你么?我是由于怨恨才折磨你们大家的。我为了怨恨故意惹得那个小老头子急得要发疯。记不记得,你有一次在我家里喝酒,砸碎了酒杯?我清楚地记得这件事,今天我也砸碎了酒杯,我‘为我这下贱的心’喝了酒。米卡,你这个雄鹰,你怎么不吻我?吻了一次,就放开了,只是望着我,听着我。听我说话做什么!你吻我,使劲地吻,就是这样子。要爱,就真正地爱吧!现在我将做你的奴仆,一辈子做你的奴仆!做奴仆多么甜蜜啊!吻我!打我,折磨我,随便你怎样对待我。唉,真应该折磨我。慢着!你等一等,以后再说,我不想这样”她突然推开他“你走开吧,米卡。我现在要去喝酒,要喝得烂醉,醉了就去跳舞。我要去,我要去!”

    她从帘子后面挣脱他跑了出来。米卡象醉人似的跟着她出来。“随便吧,现在爱发生什么事情就发生什么事情,——为了这样的一分钟,我可以交出整个世界。”他的脑海里这样想着。格鲁申卡果真一口气又喝干了一杯香槟酒,突然大醉了。她坐在原来的那把安乐椅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她的两颊绯红,嘴唇火烫,发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目光中充满热情,使人心醉。连卡尔干诺夫也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走到她身边来了。

    “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我吻了你一下,别人告诉你了么?”她口齿有点含胡地对他说“我现在喝醉了,你瞧你没有醉么?米卡为什么不喝?为什么你不喝,米卡?我喝醉了,你倒不喝。”

    “我醉了,不喝就已经醉了,我为你而醉,现在还想喝酒来醉一下。”

    他又喝了一杯,立刻,——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直到喝了这最后的一杯才感到醉了,突然地醉了,在这以前他一直是清醒的,他自己记得这一点。从这个时候起,一切在他的周围旋转,象在梦呓里一般。他走动,欢笑,同大家说话,而这一切都好象是不知不觉做出来的,另有一种牢牢不去的、火辣辣的感情在他的心里不断冒出来,据他以后回忆说“就仿佛心里有一团烧红的炭似的”他走到她跟前,坐在她的身旁,看她,听她说话。她变得异常好说话,不断招呼各式各样的人到她的身边来,又忽然会把合唱队里的某个姑娘叫到跟前,或者吻吻她,就放她走,或者有时还举手给她画个十字。可是过一分钟她却又会哭起来。引得她十分高兴的是那个“小老头子”——她这样称呼马克西莫夫。他不时地跑来吻她的手和“每一个手指”后来还自己唱着一首老的歌作为伴奏,又跳了一个舞。每唱到下面这段副歌的时候,他跳得特别起劲:

    “小猪儿说:吱,吱,吱,吱,

    小牛儿说:哞,哞,哞,哞,

    小鸭儿说:嘎,嘎,嘎,嘎,

    小鹅儿说:呷,呷,呷,呷。

    小鸡儿在穿堂里走,

    啾,啾,啾,啾地说开了话,

    啾,啾,啾,啾地说开了话!”

    “给他点什么,米卡,”格鲁申卡说“送点什么给他,他很穷。唉,那些可怜的受侮辱的人呀!你知道么,米卡,我要进修道院。不,真的,我总有一天要进修道院。今天阿辽沙对我说了些话,值得记住一辈子。是啊。不过今天让我们跳一下舞。明天进修道院,今天先跳一下。好人们,我想淘一淘气。那有什么关系,上帝会饶恕的。要是我当上帝,我会饶恕一切人:‘我的亲爱的罪人们,从今天起我饶恕大家。’我也要去请求饶恕:‘好人们,饶恕我吧,我是个愚蠢的女人,这是实话。’我是畜生,这是实话。但是我愿意祈祷。我舍了一棵葱。象我这样的坏女人也是愿意祈祷的!米卡,让他们去跳舞,你不必拦阻。世界上所有的人全是好的,一律是好的。这世上真好。我们人虽然坏,可是世界是好的。我们又是坏的,又是好的,又是坏的,又是好的。你们说说,我问你们,大家全走过来,我问一下:你们倒给我说说看,为什么我这样好?我是好人,我是很好的人,那么我为什么这样好呢?”格鲁申卡嘟嘟囔囔说着,越来越醉了,最后还当众宣布她要亲自跳舞。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摇晃了一下。“米卡,你不要再给我酒喝,我要喝,你也不要给。酒不让人安静。一切全旋转起来,连火炉也在转,一切全在转。我要跳舞。让大家看我怎样跳,看我跳得多好,多美。”

    这个念头还是很认真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麻纱的小手绢,右手握住它的一角,预备跳舞时挥动。米卡张罗着,姑娘们静了下来,预备只等一招手就齐声伴唱起舞曲来。马克西莫夫听说格鲁申卡自己想跳舞,高兴得尖叫起来,走到她面前连跳带唱:

    “腿儿圆,腰儿细,

    小尾巴绷得紧紧的。”

    但是格鲁申卡朝他挥挥手绢,把他赶走了:

    “嘘,嘘!米卡,他们为什么不来?让大家全来看一看。把那两个关着的人也叫来。为什么你关起他们来?你对他们说,我要跳舞,让他们也来看一看我怎样跳舞。”

    米卡醉醺醺地走到锁着的门前,举拳敲门。

    “喂,你们呀波特维索茨基先生们!你们出来呀,她要跳舞,叫你们出来。”

    “混蛋!”波兰人中有一个骂了一声。

    “你是个小混蛋!你是下贱的小人,一点儿不错。”

    “您别再拿波兰人开玩笑了吧。”卡尔干诺夫规劝地说,他也醉得动不了了。

    “住嘴,孩子!我骂他混蛋,并不是骂所有的波兰人混蛋。波兰不单单是由混蛋组成的。你别多嘴了,漂亮的孩子,吃糖果去吧。”

    “唉,这是些什么人呀!他们简直好象不是人,为什么他们不想和解呢?”格鲁申卡说着就走过去跳舞去了。

    歌唱队一下子齐声唱了起来:“唉,穿堂呀,我的穿堂。”格鲁申卡仰起头来,嘴唇半闭半开地微笑了一下,刚挥了一下手绢,身子就猛烈地摇晃了一下,突然在房间中央站住了,脸上显出惊愕的样子。

    “身子软了,”她用一种疲惫不堪的声音说“对不起,身子软得很,不能跳了。对不起。”

    她向歌唱队鞠躬,又朝四面逐一鞠躬:

    “对不起,请原谅。”

    “喝了点酒,这位太太喝了点酒,美丽的太太。”人们这样议论著。

    “她喝醉了。”马克西莫夫对姑娘们嘻嘻地笑着解释说。

    “米卡,领我走,把我弄走吧,米卡。”格鲁申卡娇弱无力地说。

    米卡急忙跑到她面前,双手抱起她,就捧着他这个珍贵的猎获物一块到帘子里面去了。“我现在该走了。”卡尔干诺夫想着,就从天蓝色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把身后的两扇门全关上了。但是大厅里的酒筵还在继续,而且更加热闹了。米卡把格鲁申卡放在床上,紧紧地吻着她的嘴唇。

    “别动我,”她用哀求的声音对他喃喃说“不要动我,现在我还不是你的。我已经说过是你的,但现在别动我,饶了我吧。在他们面前,在他们旁边是不能这样的。他在这里。在这里太肮脏了”

    “我服从!我什么也不想我崇拜你!”米卡喃喃地说。“是的,这里很脏,这里是可耻的。”他抱住她不放,跪倒在床旁地板上。

    “我知道,你虽然是野兽,但是你是正直的。”格鲁申卡费劲地说着。“这应该做得诚诚实实,以后什么事都应当诚诚实实,我们也必须做诚实的人,必须做好人,不要做野兽,而要做好人。你带我走开,带得远远的,你听见没有。我不愿意在这里,我愿意走得远远的。”

    “哦,是的,是的,一定!”米卡用力搂紧她“我带你走,我们远走高飞。唉,我情愿用整个一生来换取一年,只要能知道关于那血的事情!”

    “什么血?”格鲁申卡诧异地问。

    “没有什么!”米卡咬着牙回答说“格鲁申卡,你要一切都诚实,但是我是贼。我偷了卡嘉的钱。真可耻,真可耻。”

    “卡嘉的钱么?那位小姐的钱么?不,你没有偷。你还给她,拿我的钱去。你嚷什么?现在我的一切全是你的。钱对我们算得了什么?我们反正要把它花光的。我们这样的人还能不花光么。咱们俩不如去种地。我要用这两只手来掘土。我们应当劳动,你听见没有?这是阿辽沙吩咐的。我将来不是做你的情妇,我要对你忠实,做你的奴仆,替你干活。我们要走到小姐面前,两人一起鞠躬,请她饶恕,然后就离开这里。她不饶恕,我们也要离开。你把钱给她送去,你应该爱我,不要爱她。再也不要爱她。如果你爱她,我要把她掐死。我用针把她的两只眼睛戳瞎。”

    “我爱你,只爱你一个人,到了西伯利亚也要爱你。”

    “为什么到西伯利亚去?也好,你要到西伯利亚去,那就去吧,反正一样,我们可以在那里工作。西伯利亚有雪。我爱在雪地上坐车赶路,最好有小铃铛。听见没有,铃响了。这是哪里铃响?有人坐马车来了,现在不响了。”

    她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突然仿佛睡熟了一分钟。远处果然有小铃铛的声音在响,忽然又不响了。米卡把头枕在她的胸前。他并没有注意铃铛停止不响了,但同时他也没有注意到歌声也突然停止,整个房子里歌声和酗酒的喧闹声忽然一变而为死一般的寂静。格鲁申卡睁开了眼睛。

    “怎么,我睡着了么?是的那小铃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好象我坐着马车在大雪里走,小铃铛响着,我打着盹。好象是同亲爱的人儿,同你一块儿在坐车。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抱着你,吻你,紧偎在你的身边。我好象觉得冷,雪光耀眼。你知道,象这样夜晚雪光耀眼、月亮照人的时候,我简直好象不在人世间似的。我醒了,亲爱的人就在身旁,真好呀!”

    “在身旁哩。”米卡喃喃说,吻她的衣裳、胸口和手。突然他感到有点奇怪:他觉得她的眼睛直视着前面,但不是看他,不是看着他的脸,却是望着他的头顶上面,而且目光凝聚、呆板得特别。她的脸上忽然现出诧异甚至几乎是惊恐的神色。

    “米卡,谁在外面张望我们?”她忽然低声说。米卡回头一看,果真有人拉开了帘子,似乎在打量他们。好象还不止一个人。他跳起身来,赶紧走到张望的人面前。

    “来,请到我们这里来。”有一个人声音不大,但却用坚定而且不由分说的语气对他说。

    米卡从帘子里走了出去,一动不动地站着。整个屋子都挤满了人,但不是刚才那伙,却全是新到的人。突然间他感到背上一阵冰凉,全身打了个哆嗦。这些人他都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个又高又胖的老人,穿着大衣,戴着带徽章的制帽的是警察局长米哈伊尔-马卡雷奇。那个“痨病腔的”打扮得衣冠楚楚“永远穿着刷得干干净净的皮靴”的,是副检察官。“他有一个值四百卢布的表,曾给我看过的。”这个年轻的小个子,戴着眼镜的,米卡忘了他的姓名,但是他也知道他,见过他;他是预审推事“司法界人士”新近到差的。那个区警察所长,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他认识他,是很熟的朋友。可那几个衣服上挂着小铜牌的人是做什么的?他们来干什么?还有两个庄稼人。卡尔干诺夫和特里丰-鲍里赛奇站在门口。

    “诸位你们这是干什么,诸位?”米卡刚开口说,但忽然好象身不由己地,自己也无法禁止似的高声大喊起来,放开嗓子大喊道:

    “我明白了!”

    戴眼镜的青年人忽然跨步向前,走到米卡面前,虽极威严,却似乎有点匆忙似的开始说:

    “我们找您一句话,请到这边来,这边,沙发这儿。有一点紧急的事情,必须请您说明一下。”

    “老人!”米卡疯狂地叫道“老人和他的血!我明白了!”

    他象猛然被斧砍倒似的,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了。

    “你明白么?你明白了!杀父的禽兽!你的老父亲的血把你告发了!”老警察局长走近米卡的身旁,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他气得无法自制,脸涨得通红,浑身哆嗦。

    “这是不可能的!”小个子青年人说。“米哈伊尔-马卡雷奇,米哈伊尔-马卡雷奇!这不对,这不对,请您让我一个人说话。我怎么也想不到您会弄出这么个场面来。”

    “可是这简直是恶梦,先生们,简直是恶梦!”警察局长叫嚷说。“你们看一看他:深更半夜,喝醉了酒,同淫荡的女人在一起,手染着父亲的血。恶梦!真是恶梦!”

    “我全心全意请求您,亲爱的米哈伊尔-马卡雷奇,请暂且控制您的感情,”副检察官急速地对老人低声说“要不然我不能不采取”

    但是这个小预审推事没有等他说完话,就用坚决、洪亮而且威严的声音对米卡说:

    “退伍中尉卡拉马佐夫先生,我有责任向您宣布,您被控谋杀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事情就发生在今天夜里。”

    他还说了几句什么话,检察官也似乎插了几句话,但是米卡已经听不懂了。他睁大眼睛诧异地望着他们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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