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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节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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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干瘦的,年纪还不太老的农民,长长的面孔,褐色的卷发,细细的、淡黄色的胡须,身上穿着印花布衬衫,黑背心,银表的链条从背心口袋里露出来。米卡怀着切齿痛恨的心情打量这张脸,不知为什么对他长着卷发特别憎恨。最使他感到屈辱难忍的是他,米卡,作了许多牺牲,放下了许多事情,受尽辛苦,正带着刻不容缓的急事站在他面前,而这个不劳而获的懒汉“这个现在掌握着我的全部命运的家伙,却竟呼呼大睡,满不在乎,好象另一个世界上的人似的。”“唉,命运实在作弄人!”米卡叫出声来,忽然按捺不住,重又拼命叫唤起那个酒醉的农民来。他象发了狂似的叫他,拉他,推他,甚至打他,但是忙乱了五分钟,仍旧毫无结果,只好灰心丧气地重又回到长椅上去坐了下来。

    “愚蠢!愚蠢!”米卡叫道“而且这一切是多么丢脸!”他不知为什么忽然又加了这么一句。他感到头痛得厉害;“要不抛下他,干脆走掉算了?”他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等到明天早晨再说。非留下来不可,非留下来不可!不然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况且也没法走,这会儿怎么走呢,唉,真是瞎说!”

    可是他的头越来越痛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不觉打起盹来,忽然坐在那里就睡熟了。他似乎睡了两个钟头,也许还要多些。由于难忍的头痛,难忍到了要叫唤出来地步的头痛,他才醒了。他的太阳穴怦怦地跳,头顶心疼得胀裂;他醒来以后,好长一会还没能完全清醒,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最后才猜到这间生着火的屋子里有了很重的煤气,他差一点中毒而死。但是那个喝醉了的农民还是躺在那里打呼噜;蜡烛熔化了,快要熄灭。米卡喊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穿过过道,走到看林人的屋子里去。看林人立刻醒过来,听说另一间屋里有了煤气,虽然马上过来料理,但是对这个事故却显得出奇地无所谓,这使米卡感到又惊又气。

    “他死了,他死了,那那可怎么办呢?”米卡在他面前疯狂地嚷着。

    门窗都打开了,烟囱门也打开,米卡从过道里拖来一桶水,先把自己的头淋淋湿,然后找来一块破布,在水里浸了一浸,敷在猎狗的头上。看林人对这件事却仍旧带着几乎满不在乎的神气,把窗子打开以后,没精打采地说了声:“这就行了。”就又去睡觉去了,把一盏点亮了的铁灯留给米卡。米卡忙碌了半个钟头照料这中了煤气的醉鬼,一直用湿布敷他的脑袋,已经打定主意整夜不睡了,但是实在累得精疲力尽,刚稍稍坐下来一会儿想喘一口气,眼皮就一下子合上了,接着立刻就不由自己地躺倒在长椅上,象死人一样沉睡了过去。

    他醒得非常晏,大概已经是早晨九点钟了。太阳从农舍的两扇小窗上灿烂地照进来。昨天那个卷发的农民已经穿上了上衣,坐在长椅上。他面前放着一个新的茶炊和一大瓶新的酒。昨天那瓶旧酒已经喝完,新的也已经喝了一大半。米卡跳起来,顿时猜到这该死的庄稼汉又喝醉了,已经沉醉得无可救药。他瞪着眼睛,瞧了他一分钟。庄稼人却默默地,狡黠地看着他,带着一种令人气恼的镇静神色,甚至象米卡所感到的那样,还有点瞧不起人的傲慢态度。他跑到他面前。

    “对不起,你瞧我您大概已经听这里的看林人说过:我是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中尉,就是老卡拉马佐夫的儿子,您正想要买下他的那片树林子。”

    “你这是瞎说!”庄稼人突然平静而坚决地说。

    “怎么瞎说?您认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么?”

    “我可不认识什么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庄稼人说,舌头都有点转动不灵的样子。

    “树林子,您正在想买下他的一片树林子;您醒一醒,好好清醒一下吧。是伊利英斯克的巴维尔神父领我到这里来的。您还写了一封信给萨姆索诺夫,他打发我来见您。”米卡喘着气。

    “你瞎说!”猎狗又一字一顿地说。

    米卡的脚都有点发凉了。

    “求求您,这不是开玩笑!您也许有点醉了。但您总还能说话,能听懂吧,要不要不我可真不懂了!”

    “你是漆匠!”

    “求求您,我是卡拉马佐夫,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有一件事情找您,一个有利的提议,很有利的也就是关于树林子的事情。”

    庄稼人神气十足地捋着胡须。

    “你包了工,却专门赚钱骗人。你是个坏蛋!”

    “我跟您说,您弄错了!”米卡绝望地绞着自己的手。庄稼人一直捋着胡须,忽然狡黠地眨眨眼。

    “不,你给我指出来,你找出来,哪一条法律许可你做偷工减料的事?你听见了么!你是个坏蛋,你明白不明白?”

    米卡垂头丧气地退后了一步,忽然,象以后他自己形容的那样,似乎“有什么东西敲了他的额头一下”他的脑子猛地里开了窍,仿佛“亮起了一根火把,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怎么也想不通:以他这样总还算是个聪明的人,怎么竟会醉心于这样的蠢事,迷恋于这种冒险的举动,还花了几乎整整一昼夜的功夫忙着照料这个猎狗,用湿布敷他的头。“瞧,这人喝醉了,喝得烂醉如泥,而且还会狂饮烂醉一个星期的,——那等在这里会有什么用?要是这真是萨姆索诺夫故意打发我到这里来的呢?要是她唉,我的天,我做了多大的傻事呀!”

    庄稼人坐在那里,看着他,微微地笑着。如果换了一种情况,米卡也许真会由于怨恨而杀了这个傻子,但是现在他全身软弱无力得就象个婴儿一样。他静静地走到长椅跟前,拿起大衣,默默地穿上,走出屋子去了。他走到另一间屋里,看林人不在,那里什么人也没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十戈比的零钱,放在桌上,作为过夜、蜡烛和打搅他的报偿。他走出农舍,看到四周全是树林,别的什么也没有。他信步向前走着,甚至不记得出了农舍该朝哪个方向拐,——向右呢,还是向左;昨天夜里,他匆匆忙忙同神父赶到这里来,并没有注意道路。他此刻心里对谁也没有丝毫仇恨,甚至对萨姆索诺夫也一样。他在狭窄的林中小路上,无意识地、茫然地走着,怀着“茫然若失”的心情,根本不理会正在往哪里走。他忽然变得身心全都疲倦到了极点,对面来一个孩子就可以把他打倒。但是他总算走出了树林: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已被割去庄稼的光秃秃的广阔田地。“周围全是绝望,全是死亡!”他反复地说,一直大步地往前走着,走着。

    过路的人救了他:一辆马车载着一个老商人在村道上驰过。马车走近身边的时候,米卡问了一下路,原来他们也是到伏洛维耶车站去的,商量了几句,对方就让米卡顺路搭了上去。三小时以后他们到了。米卡立刻在伏洛维耶车站雇了一辆驿车进城,忽然感到自己已经饥饿到难忍的程度。在套车的时候,他叫了一份煎鸡蛋。他一口气就吃光了,还吃了一大块面包,一段现成的腊肠,喝了三杯伏特加。吃了东西以后,他的精神振作了一些,心情又开朗了。他坐车在大道上疾驰着,催车夫快赶,心里忽然想出了一个新的,而且是“无可怀疑”的计划,就是如何趁今晚以前弄到“这笔该死的钱”“想想看,只要想想看,能为了这区区三千卢布毁了一个人的命运么!”他轻蔑地说。“今天一定解决它。”如果不是不断地想念格鲁申卡,怕她出什么事情,他也许又会十分高兴起来。但是对她的想念时时刻刻象尖刀在刺他的心。后来终于到了,米卡立刻就向格鲁申卡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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