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判我。他们说:“他玷污了我们军官的制服,让他辞职好了。”也有替我辩护的人,说:“他到底敢于受枪击。”“是的,但是他害怕再受枪击,所以在决斗场上求饶了。”“假如他害怕枪击,”辩护的人们反驳说“那么在请求饶恕以前,可以先开枪的,但是他竟把实弹的手枪扔到树林里去了,不,这是另一码事,新鲜古怪的事。”我听着他们说话,瞧着他们,觉得很快乐:“亲爱的朋友和伙伴们,”我说“叫我辞职一节,你们不必操心,因为我已经做了,我已经递上去了,今天早晨已经交到了团部,等到批准以后,我准备马上就进修道院,我想辞职,也就是为了这个。”我刚说出这话,大家齐声大笑起来;“你早就该明告诉我们,现在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修士是不能加以裁判的。”他们都忍不住笑个不停,而且并不是嘲笑,却是亲切快乐的笑,大家忽然全爱起我来,甚至连反对得最厉害的人也不例外。以后在整整的一个月里,在辞呈没有批准的期间,大家就好象把我捧在手心里一样。“你这个修士呀。”大家说。每人都对我说和蔼的话,开始劝阻我,甚至怜惜我:“你何必这样自寻苦恼?”他们又说:“他这人是勇敢的,他接受了枪击,本可以用枪还击的,但是他在第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要他出家当修士,所以他才那样做。”城里社交场上也是同样情形。以前没有特别注意我,只是乐意招待;现在却忽然都争着和我结识,邀请我去作客:大家虽都笑我,却都爱我。还要说明的是,当时虽然大家对我们决斗的事情议论纷纷,但是上级却把这事搁下了,因为我的仇人是我们将军的近亲,既然事情并没有弄到流血的结局,似乎只是开了点玩笑,再说我又主动提出了辞呈,所以就真的把这件事当作玩笑了。我当时开始无所顾忌地高声谈论,不管人们怎样哗笑,因为到底那不是出于恶感,而是善意的笑。这一切谈话大半发生在晚间太太们的交际场中,妇女们特别爱听我谈话,并且也强迫男人们听。“怎么能叫我替大家担错呢?”每人都当面这样取笑我说。“比方说,难道我能替您担过么?”“当然,”我回答他们说“当整个世界早就走上了偏路,把不折不扣的谎言当作真实,并要求别人也同样地说谎的时候,你们怎么能弄得清真假呢?比如我平生偶然一次不顾一切做了件诚恳的事,你们大家就竟认为我仿佛是个疯子了:因为你们虽然爱我,却总是在笑我。”“是的,象您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爱呢?”女主人对我大声笑着说,当时她家里聚集着许多客人。忽然我看见有一个年青太太从人群里站起来,这就是我当时为了她提议决斗,不久以前还想向她求婚的那一位,我没有注意到她也到晚会上来了。她站起身来,走近我身边,伸出手来,说道:“请允许我对您声明,我第一个不笑您,反而含着眼泪感谢您,并且为了您当时的举动向您致敬。”她的丈夫也走了过来,忽然大家全拥到我的身边,几乎全想吻我。我心里真快乐,但是忽然看见一位老先生也走近我的身边。我虽然以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从来没和他交往过,一直到那天晚上为止,甚至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过。
4.神秘的访客
他在我们的城里做官已经很久,占据着显要的位置。他广有钱财,为大家尊敬,乐善好施,给救济院和孤儿院捐过许多钱,此外还隐名做过许多慈善事情,到死后才被人发现。他有五十岁模样,态度近乎严肃,不大说话;他结婚不到十年,太太还年轻,生了三个子女,都还很小。就在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家里,门忽然开了,这位先生走了进来。
应该说明的是我当时已经不住在以前的寓所里了,刚提出辞呈就搬了家,向一位老妇人,官员的寡妻,租下了房子,并由她的仆役照顾生活,我这次搬家完全是因为我在当天从决斗场回来以后,就把阿法纳西送回了连队,因为在我不久以前那样对待过他以后,在他面前未免觉得惭愧,——一个没有修养的俗人,甚至对于极合理的事情都会感到惭愧的。
“我在不少人家里,”那位刚进来的先生对我说“已经有好几天一直在极感兴趣地听着您的谈话,听到后来,我很想能和您当面结识,以便再跟您详细谈谈。亲爱的先生,不知道您愿意赏光么?”我说:“行,我非常乐意,而且感到十分荣幸。”但是心里却几乎有点害怕起来,他当时刚一开始就使我十分吃惊。因为虽也有人听我说话,感到兴趣,但是谁也没有抱着这样严肃和正经的态度来找过我。而这位先生却竟然亲自跑到我的寓所里来了。他坐定以后,接着说道:“我看出您具有极坚强的性格,因为您敢在这种容易受到大家普遍轻视的事情上毫无畏惧地坚持真理。”“您也许过奖了。”我对他说。“不,我并不过分,”他回答我“您要知道做这种举动比您所能想象的要困难得多。我就是为了这一点才感到惊讶,所以才跑到您这里来的。假使您对于我这种也许不太得体的好奇心不感到嫌弃的话,请您对我介绍一下,您是不是还记得,在决斗场合您决定请求饶恕的那一刹那间,您究竟有什么感触?请您不要把我这样提问当作轻浮的举动;相反地,我提出这样的问题,自有我隐秘的目的,以后我也许可以对您说明原委,如果上帝愿意使我们两人再进一步接近些的话。”
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凝神注视着他的脸,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信任心,同时我也对他发生了异乎寻常的好奇,因为我感到他的心灵里一定有他自己的某种特殊的秘密。
“您问我在向仇人请求饶恕的时候,究竟有什么感触,”我回答他说“但是我最好先对您讲一件还没有对别人讲过的事情。”于是我就原原本本告诉他我同阿法纳西之间发生的事,和我怎样对他叩头的情形。最后我对他说“从这上面您自己就可以看出,到了决斗的时候我是感到比较轻松的,因为我在家里就已经作出了开端,而一旦走上了这条道路,那么以后的一切就不但不会困难,甚至会显得高兴愉快。”
他听完以后,善意地看了我一会,说道:“这一切非常有意思,我以后还想不止一次到您府上来拜访。”从那时候起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到我这里来。假使他也对我讲一些他自己的状况,我们还会亲近得多。但是他从来一句也不提自己的事情,却老是向我盘问关于我的事情。虽然这样,我还是很喜欢他,把我心中种种情感全向他和盘托出,因为我心想:他的秘密对我有什么关系呢?就这样也可以看出他是个正直的人。更何况,他这人神态俨然,又和我年岁悬殊,却时常跑到我这年轻人住处来,毫不嫌弃我。我从他那里已学到许多有益的东西,因为他具有很高的才智。“生命就是天堂这一点,”他忽然对我说“我早就想到了,”接着忽然又补充说:“我一直在想的也正是这事。”他看着我,微笑说:“我比您还更加相信这一点,您以后会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听见他这样说,自己寻思:“他一定想对我说出什么心事来。”他说:“天堂藏在我们每人的心里,现在它就在我的心里隐伏着;只要我愿意,明天它就真的会出现,而且会终生显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出他是在带着感动的心情说话,而且用神秘的眼色对我望着,似乎在询问我。接着又说道:“关于每个人除去自己的罪孽以外,还替别人和别的事担错一层,您的想法是完全对的,可惊叹的是您竟能突然这样完满地把握这种思想。确实不假,一旦人们了解了这种思想,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天国就不再是在幻想中来临,而是实实在在地来临了。”我当时向他伤心地感叹说:“可是这要在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还会不会实现呢?不会仅仅只是幻想么?”他说:“瞧,您都不相信了,您自己传布着的东西,自己却不相信。您要知道,您所谓的这个幻想,是一定会实现的,这您必须相信,但还不是在现在,因为一切事情都有它自己的法则。这事是属于精神方面的,心理方面的。要想重新改造世界,必须使人们自己在心理上自己走上另一条道路。除非你实际上成为每个人的弟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境界是不会实现的。人类永远不会凭任何科学和任何利益轻松愉快地分享财产和权利。每人都嫌少,大家全要不断地埋怨,嫉妒,互相残害。您问,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实现是会实现的,但是必须先经过一个人类孤立的时期。”“什么孤立?”我问他。“那就是现在到处统治人类精神的孤立,特别是在我们的世纪里,但是它还没有完结,它的末日还没来到。因为现在每人都想尽量让自己远离别人,愿意在自己身上感到生命的充实,但是经过一切努力,不但没有取得生命的充实,反倒走向完全的自杀,因为人们不但未能达到充分肯定自己的存在,反而陷入了完全的孤立。我们这个时代,大家各自分散成个体,每人都隐进自己的洞穴里面,每人都远离别人,躲开别人,把自己的一切藏起来,结果是一面自己被人们推开,一面自己又去推开人们。每人在独自积聚财富,心想我现在是多么有力,多么安全,而这些疯子们不知道财富越积得多,就越加自己害自己地陷入软弱无力的境地。因为他已习惯于只指望自己,使自己的心灵惯于不相信他人的帮助,不相信人和人类,而只一味战战兢兢地生恐失掉了他的银钱和既得的权利。现在人类的智性已到处在带着讪笑地不愿去了解,个人真正的安全并不在于个人孤立的努力,而在于社会的合群。但是肯定总有一天,这种可怕的孤立的末日终会来到,大家都会猛然醒悟,互相孤立是多么不自然的事。等到那样的时代风气一旦形成,人们将会惊讶为什么会这样长久地呆在黑暗里,看不见光明。那时候人子耶稣的旗帜就要在天上出现。但是在那个时候以前,到底还应该好生保卫这面旗帜,偶尔总还得有人哪怕是单人匹马地忽然作出榜样来,把心灵从孤独中引到博爱的事业上去,哪怕甚至被扣上疯子的称号。这是为了使伟大的思想不致绝迹的缘故。”
我们两人就这样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地连续作着这种热烈欢欣的长谈。我甚至放弃了交际,很少出外访友,同时,人人谈论我的那阵时髦风气也已渐渐成为过去。我说这话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因为人们还继续爱我,欢迎我;我的意思只是说,大家应该承认,一种时髦风气在这世上的确是常常会左右一切的。至于我对于这位神秘的来客,最后真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因为除了钦佩他的智慧以外,还渐渐预感到他心中一定怀有某种意图,也许正在预备干出某种伟大的业绩。我在外表上从不对他的秘密露出好奇,决不直接或用暗示向他探问,也许这一点也使他感到高兴。但后来我看出他自己也似乎开始露出想告诉我什么事情的迫切愿望。至少从他开始每天来造访我以后过了一个月,这种心情就已经清楚地显示出来了。“您知道不知道,”他有一天向我“城里面对于我们两人开始感到好奇,奇怪我时常到您这里来;但是随他们去吧,因为一切都会很快地水落石出了。”有时,他会忽然感到心情极度地激动,发生这种情形时他差不多总是马上立刻起来走掉了。有时,他长时间似乎是钻心透骨地注视着我,我心想:“他现在马上就要说出什么来了。”但是他又忽然打断了念头,谈起已经熟悉的,寻常的话题来。他还时常说自己头痛。有一天,完全不曾意料到地,在他热烈地谈了许多话以后,我看见他忽然脸色发白,蹙额皱眉,两眼紧盯着我。
“你怎么啦?”我说“是不是不舒服?”
他是常常抱怨头痛的。
“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杀死过人。”
说完以后,微笑了,脸色白得象纸一般。他干吗微笑?在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这念头忽然先钻进了我的心里。我的脸也发白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对他嚷道。
“您瞧,”他仍旧面无人色地微笑着回答说“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说出开头的第一句话来。现在说了出来,似乎是走上路了。我可以往前走了。”
我好长时间不相信他,后来也不是一下子就信的,只是在他连到我那里来了三天,把一切详细情节告诉我以后我才相信。我曾以为他是疯了,但是最后,显然带着极大的悲痛和惊讶,到底还是相信了他。十四年前,他曾对一个有钱的太太犯了极可怕的大罪,那是个地主的寡妻,年轻,貌美,在我们城里有自己的住宅,以备进城时居住之用。他对她极为热恋,向她表示爱慕,劝她嫁给他。但是她的心已属于另一位出身高贵、职位显赫的军官,那时他在出征,但是不久就会回来。她拒绝了他的求婚,还请他不要再到她家来。他不再前去以后,因为熟悉她家里房屋的布置,冒着被人家发觉的危险,胆大包天地黑夜里从花园爬上屋顶,溜进她的房间里去。然而正象通常的情况那样,凡是不顾一切大胆去干的罪行反而时常可以成功。他从天窗里爬进阁楼,顺着阁楼的小梯子走到下面她所住的房间里去,他很清楚,小梯子下面那扇门由于仆人的疏忽,往往并不上锁。他希望这一次也能遇到这样的疏忽,而恰巧正被他遇上了。他溜进住人的正房以后,就在黑暗里闯入她正点着灯亮的卧室。说来凑巧,她的两个侍女正好未经禀明主人,悄悄到本街邻居家赴命名日宴会去了。其余男女仆人都睡在楼下的下房和厨房里。他一看见沉睡的情人,欲火中烧,接着又被一阵渴望复仇的嫉恨情绪控制了他的心胸,他竟不顾一切,象醉人一般,走近前去,一下子用刀子直刺进她的心口,使她连喊也没来得及喊一声。随后又用最奸狡的心计把一切布置得使人家疑心到仆人身上去,甚至故意取了她的钱包,从枕头底下掏出钥匙,打开她的五屉柜,取了一点东西,装得正象是愚蠢的仆人所做的那样,留下有价证券不取,只取现钱,又挑大的金器拿了好几件,而对价值贵重十倍但却体积较小的东西却弃置不顾。他又取了一点东西,留作自己的纪念,——关于这点以后再说。他干完了这件可怕的事以后,就从原路出去了。无论当第二天事发以后,还是在他以后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人对他这个真正的凶手起过疑心!况且就连他对她的爱情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他的性格一向就是沉默寡言,不肯向人多说的,而且他也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大家只是把他当作被害人的朋友,甚至还不是亲近的朋友,因为他最近两个星期中根本没到她家里去过。人们立刻疑惑到她的农奴仆人彼得,而且一切情节恰巧又都吻合,因为这个仆人知道,而且死者也不隐瞒,她看到他是单身一人,品行又不大好,想把他送去当兵,以作为她应派的农民应征壮丁。人家还听说他喝醉了酒,曾在酒店里恶狠狠地扬言要杀死她。在她被害前两天他又逃了出去,住在城里某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凶案发生后的第二天,发现他醉得死沉沉地躺在城外的大道上,口袋里装着一把刀子,右手掌不知怎么还沾满血迹。他说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但是没有人相信他。女仆们则坦白说她们曾擅自出去赴宴,直到她们回家以前门廊上的大门一直没有闩好。再加以此外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迹象,因此竟把这无辜的仆人抓了起来。他被拘押,并开始加以审判,谁知一星期后犯人恰巧发了高烧,竟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地死去了。案子就算这样了结,一切归结为天命,所有的法官,上司,整个社会,大家全都相信这个已死的仆人就是真凶实犯。于是精神刑罚随着开始了。
这位现在已成了我的知己的神秘访客告诉我,他起初甚至完全不感到良心的责备。他曾有许多时候感到痛苦,但不是因为这个,却只是由于遗憾,因为他杀死了心爱的女人,她现在已不可复活,杀死了她,也就是断送了他的爱情,而情欲之火还留在他的血管里。然而对于流了无辜者的血,对于杀了人这一层,他当时几乎没有加以考虑。他一想到他的牺牲品竟能成为别人的太太,就感到无法忍受,因此他有很长时间衷心深信他实在不能不这样做。仆人的被捕,起初使他有点不安,但是被捕者不久得了病,随即死去,他也就安心了,因为十分显然(他当时是这样想的),他的死并不是因为被捕和惧怕,而是因为他在逃跑在外的几天里喝醉了酒,整夜睡在潮湿的地上,因此得了感冒所致。他所偷的东西和银钱也不大使他感到惭愧,因为(他也仍旧是那样想),他偷窃的动机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躲避嫌疑。而且所偷的数目不大,他不久就将全部数额,甚至还外加了许多,捐给我们城里创办的救济院。他特地这样做,以便在犯了偷窃这件事上安慰自己的良心,有意思的是,据他自己对我说,他甚至有很长一个时期也的确暂时得到了安心。他当时一心扑在繁重的公事上,自己要求担任困难、麻烦的差使,这差使占去了他两年工夫,由于他性格的坚强,差不多忘掉了过去所发生的事;即使记起来的时候,也努力完全不去想它。他又动手办起慈善事业来,在我们城里创办和资助过不少慈善机关,还到京城里去活动,在莫斯科和彼得堡被选为各种慈善团体的董事。然而最后他到底还是怀着痛苦的心情沉思起来,终于没有力量支持了。他当时爱上了一位既长得美丽又明白事理的姑娘,不久就娶了她,自以为结婚可以驱走孤独的烦恼,在走上新的道路,尽心履行对妻子和儿女的义务以后,就可以摆脱旧日的回忆。但是恰巧发生了和预期相反的情形。在婚后第一个月里,一个念头就不断地困扰着他:“妻子现在很爱我,但是一旦她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当她第一次怀了孕,并且告诉了他的时候,他忽然惭愧了:“我诞生生命,自己却曾夺走过别人的生命。”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生下来了:“我自己做过杀人流血的事情,怎么敢去爱他们,抚养教育他们,怎么去对他们谈论道德呢?”孩子们出落得十分好看,他时常想爱抚他们:“但是我无法直望着他们那天真无邪、明朗清澈的脸: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后来被杀的牺牲者的血,她那年青被害的生命和呼号着要求复仇的血,开始咄咄逼人、苦苦不休地时常出现在他的脑际。他开始做可怕的梦。但是因为他心肠坚硬,长期忍受住痛苦的煎熬:“我将用秘密的痛苦来清赎这一切。”但是这个希望也落空了,痛苦越来越加强烈。社会上因为他从事慈善事业,尽管十分惧怕他的严肃、阴郁的性格,对他还是很尊敬,但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觉得无法忍受。他对我承认,他曾经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但是,随着又产生了另一个幻想,——他起初认为绝对不可能,认为是发疯,而后来竟牢牢粘在他的心上,无从摆脱。他幻想着:挺身站起来,走到民众面前,向大家宣布自己杀了人。他怀着这个幻想过了三年,在各种不同的形式里酝酿着这幻想。最后他完全相信,他在公开了自己的罪行以后,一定可以治好自己的心病,永远安静下来。但是相信了这一点以后,心里又感到恐怖:到底怎样实行呢?这时忽然发生了我在决斗时的举动。“我瞧着您,现在终于下定了决心。”我看了他一眼。
“难道说,”我举起双手一拍,对他大声说“这样一件小事会使您下定了决心么?”
“我的决心已经产生了三年,”他回答说“您的事只是给它一点推动力。我看着您,既责备自己,又有点嫉妒。”他甚至沉着脸对我这样说。
“但别人不会相信您的,”我对他说“都已经过了十四年了。”
“我有证据,很大的证据。我要把它们提出来。”
我当时哭了,吻着他。
“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请您替我决定一下!”他对我说,好象现在一切都系在我的身上似的“妻子和孩子们!妻子也许会伤心致死,孩子们虽然不会丧失贵族的头衔和财产,——但是将永远成为罪人的孩子了。在他们的心上会留下怎样的创痕,怎样的创痕啊!”我默不作声。
“而且要同他们分手,永远离开他们,永远,永远地离开!”我坐在那里,默默地祈祷着。最后终于站起身来,心里觉得可怕。
“怎么样?”他望着我。
“去,”我说“对人们宣布吧。一切都会过去,唯有真理长存。孩子们长大会明白,您的伟大的决定中包含着多少高贵的精神。”
他当时从我那里走出去,似乎确已经下了决心。但是以后有两个多星期他仍每晚连着到我家来,老是在准备做,老是不能决定。我的心被他折磨着。他来的时候意志坚决,感动地说:“我知道天堂即将对我降临,我一宣布以后,立即就会降临。我已经在地狱里过了十四年了。我愿意受痛苦。我将接受痛苦,开始真正生活。一个人可能说着谎言在这世上度过一辈子,临了再也无法追悔。现在我不但对邻人,连对我的孩子都不敢爱。主啊,孩子们也许会理解我因受苦曾付出了多少代价,因而不再来责备我!上帝不在力量里,而在真理里。”
“大家都会理解您舍身的行为,”我对他说“即使现在不理解,以后也会理解的,因为您献身于真理,献身最高的、非尘世的真理。”
他离开我的时候,好象得到了安慰,但是第二天又恶狠狠地来了,面色苍白,说话带刺。
“每次我走进来的时候,您总是露出好奇心看着我,似乎说:‘又没有宣布么?’您等一等,不要太看不起人。这不象您所料想的那样轻而易举。而且我也还有可能根本不想实行哩。如果那样您会不会出面去报告?”
实际上我非但没有带着轻率的好奇心看他,甚至根本连看都怕看他。我痛苦得简直象生了病,我的心里充满了眼泪。甚至夜间都失眠了。
“我刚才从妻子那里来,”他继续说“您明白不明白,妻子是什么?我离开的时候,孩子们对我叫道:‘再见,爸爸,快回来给我们念儿童读物。’不,您不明白这个!别人的灾难是不容易了解的。”
他的眼睛冒火,嘴唇打颤。突然用拳头猛敲桌子,敲得桌上的东西都跳了起来。那样和善的人,第一次发这样的脾气。
“有必要么?”他大声嚷叫“用得着么?谁也没有被判罪,谁也没有因我受流放,那个仆人是病死的。至于我杀人流血,已经受到痛苦的折磨的惩罚了。再说人家也根本不会相信我的,我无论提出什么证据来也没人相信的。有宣布的必要么?有这必要么?为了杀人流血,我准备继续受一辈子折磨,只要不使妻子孩儿遭受打击。让他们和我一块儿毁灭是合理的么?我们不会做错么?真理在哪里?而且人们会了解这种真理,加以珍视和尊重么?”
“主呀!”我心想“到了这种时候还想到人们的尊重!”我当时开始可怜他,真愿意和他分担命运,如果能使他轻松一些的话。我看他好象疯了似的。我害怕起来,不但从理性上,而且从感性上了解这决心有多大的代价。
“您决定我的命运吧!”他又向我喊道。
“去宣布吧。”我对他低声说。我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但仍坚决地低声这样说。我从桌上拿过一本福音书,是俄文的译本,翻出约翰福音第十二章二十四节给他看。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我在他来访以前刚好读过这一节。
他读完了,说道:“说得对。”但是苦笑了一下。“是的,”沉默了一会,他又说“在这种书里可以找到许多可怕的东西,把它硬塞给人家是再容易不过了。而且这些话又是谁写的?难道是人写的么?”
“圣灵写的。”我说。
“说空话容易,”他又冷笑说,已经差不多怀着怨恨了。我又拿起圣经,翻了一下,把希伯来书第十章第三十一节给他看。他读下去:
“落在永生的上帝手里真是可怕的。”
他读完后,把书一扔。甚至浑身哆嗦起来。
“可怕的一节,”他说“没什么可说的,您真算挑准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别了,我也许今后不会再来,我们在天堂相见吧。这样说来,我已有十四年‘落在永生的上帝的手里’了,原来这十四年就是这么回事。明天我就请求这只手放了我。”
我想拥抱他,和他接吻,但是不敢,——他的脸抽搐得那么厉害,看着都叫人难受。他走出去了。“主啊,”我心想“这人就要去干出什么事来呀!”我当时跪倒在神像面前,为他向圣母哭泣,向救苦救难的圣母哭泣。我含泪跪着祈祷,足足有半个钟头,这时已经是深夜,大约十二点钟光景。门忽然开了,我一看,他重又进来。我惊讶起来。
“您到哪儿去了?”我问他。
“我”他说“我大概忘了什么,好象是手帕。也许什么也没有忘,您让我坐一会儿吧。”
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跟前。“请你也坐下。”他说。我坐下。坐了两分钟,他盯着我,忽然笑了笑,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接着他站起来,紧紧地抱我,吻我。
“你要记住,”他说“我第二次怎样到你这里来的。喂,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初次用“你”字称呼我。说完,他就走了。我心想:“明天呀”
事情果真发生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第二天恰巧是他的生日。我在最近的几天一直没有出过门,所以一点也没有听人说起过。每年这一天他家里有许多宾客,全城都聚集到那里。这一次也是宾客满堂。就这样,吃过饭以后他走到屋子中央,手里拿着一张纸——给上级长官的正式呈文。因为既然他的上级长官全在那里,所以他就当场对全体宾客朗读了那张呈文,里面把他的犯罪的情节详细写了下来:“我要把自己当作一个魔怪那样逐出人群,因为上帝降临到了我的身上,”他结束这纸呈文时说“我甘愿受苦!”他当时把保存了十四年,自认为可以证明自己犯罪的东西拿出来全摆在桌子上:他为了脱卸嫌疑而偷走的被害人的金器,从她脖颈上摘下来,上面嵌着她未婚夫的肖像的金像章,十字架,还有一本日记,两封信:未婚夫写给她告诉他自己快要回来的信,和她的复信,——她刚开始写,还没有写完,放在桌上预备第二天再寄的。他把这两封信都拿走了,为了什么?他为什么把这信保存了十四年而不把它们作为罪证加以销毁?当时的情况是:大家都十分惊讶,而且害怕,谁也不愿意相信,虽然大家带着异常的好奇听完了一切,但却都把他当作病人说的胡话,而且几天以后大家都断然肯定这不幸的人是发了疯。上级和法院方面不能不侦查这案件,但是不久就停止了:虽然物件和信札大有考虑的余地,但仍然认为,即使证件是确实的,也不能单单根据这些证件决定提出控诉。此外,他既是她的朋友,那么就是那些东西也有可能是她亲自给他,或者托他代为保存的。其实我听说经过被害人的许多朋友和亲属鉴定,那些东西确属于她,并无疑问。但这件案子却仍旧注定是永远得不到澄清的了。过了五天以后,大家得知这个受痛苦的人得了病,有性命之忧。他得了什么病,——我说不清,听说是心律失调,但后来又听说,由于他的夫人坚持,几位医生会诊了他的精神状态,得出的结论是确有疯狂的征兆。虽然大家纷纷跑来向我探听,我一点也没有敢泄露,但当我想要见见他的时候,却很长时期遭到别人,尤其是他的夫人的禁止。“这是您把他弄得情绪失常的,”她对我说“他以前已经十分阴郁,最近一年来大家全看出他特别烦躁不安,还常有奇怪的举动,恰巧又加上您,就把他给害苦了;那全是您向他传道的结果,他整整有一个月没有离开您左右。”真没办法,不但是他的夫人,甚至全城的人都攻击我,责备我:“这全是您弄出来的。”——他们说。我沉默不响,心里却很喜欢,因为看出其中显然反映了上帝对那反抗自身、惩罚自己的人所施的恩惠。至于说他发了疯,我是决不能相信的。后来他们总算允许我去见他了,因为他自己坚决要求见我,以便和我作别。我一走进去,就看出他不但活不上几天,连还能活几个钟头也屈指可数了。他很衰弱,脸色焦黄,手哆嗦着,呼吸困难,但是神态既和蔼又快乐。
“做到了,”他对我说“我早就渴望见到你。你为什么不来?”
我没有对他说人家不许我见他。
“上帝怜悯我,召唤我去。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但是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感到了快乐和平静。我刚刚履行了应做的事,心灵里就立刻出现了天堂。我现在已经敢去爱我的孩子们,吻他们了。他们不相信我,谁也不肯相信,无论是妻子和我的审判官都不相信。孩子们也永远不会相信。我看出这里面有上帝赐给我的孩子们的恩惠。我死后,我的名字在他们看来是没有污点的。现在我已经预感到上帝,心象在天堂上似的快乐,我尽了我的义务。”
他说不出话来了,喘着气,热烈地握我的手,一团火似的望着我。我们谈得不久,他的夫人不断进来张望。但是他还是抓紧时间悄悄对我谈了要说的话:
“你记不记得,我在半夜里,第二次到你家去的情形?还嘱咐你记住,有没有?你知道我是干什么去的?我是去杀死你的!”
我打了个哆嗦。
“我那时从你家出来,走进黑暗里,在街上徘徊着,心里充满了矛盾斗争。突然我对你憎恨起来,恨到忍不住的地步。我心想:‘他现在是唯一缚住我手脚的人,是我的审判官,我已经无法不去接受明天的惩罚,因为他全都知道了。’我并不是怕你告发,——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产生过,但是心想:‘假使我不自首,叫我怎么见他的面呢?’即使你远在天涯,只要还活在世上,那么每当我一想到你还活着,知道这一切,并且在那里谴责我,也总是会感到无法忍受的。我恨你,好象你是造成一切的原因,一切全都怪你。我当时回到你那里去,心里记得你的桌子上放有一把匕首。我坐下来,还请你坐下,暗自寻思了整整一分钟。假如我杀死了你,即使我不宣布以前的罪行,就为这次的谋杀我也是要完蛋的。然而我当时并没有这样想,在那个时候也不愿意想这点。我只是一味恨你,为了种种原因拼命想对你报复。然而我的上帝终于战胜了我心灵里的魔鬼。但是告诉你吧,你还从来没有那么近地面临过死亡的威胁。”
一星期后,他死了。全城的人送他的棺材直到墓地。大司祭的演说充满了感情。大家痛惜着说这是可怕的疾病使他未尽天年。但全城的人在殡葬他以后都对我很有反感,甚至不再接待我。不过有几个人,起初是少数,以后越来越多,开始相信他的供词是实在的,就又开始纷纷来拜访我,带着极大的好奇和快乐的心情仔细打听,因为人们看到一个正人君子身败名裂总是幸灾乐祸的。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不久就完全离开了这个城市,五个月以后终于蒙上帝恩准,走上了一条坚定和庄严的道路,衷心祝福着那只无形的手给我明白指出了这条光明大道。而这位受了许多苦难的上帝的奴仆米哈伊尔,也从此每天在我的祷词里被我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