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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石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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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他走到青山脚下了。在细草簇生的山坡斜路上,他遇见了两个砍柴的小孩,唱着山歌,挑了两肩短小的柴担,兜头在走下山来。他立住了脚,又恭恭敬敬的问说:

    “小兄弟,你们可知道李太白的坟是在哪里的?”

    两小孩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尽管在向前的冲来。仲则让在路旁,一面又放声发问了一次。他们因为尽在唱歌,没有注意到仲则;所以仲则第一次问的时候,他们简直不知道路上有一个人在和他们斗头的走来,及走到了仲则的身边,看他好象在发问的样子,他们才歇了歌唱,忽而向仲则惊视了一眼。听了仲则的问话,前面的小孩把手向仲则的背后一指,好象求同意似的,回头来向后面的小孩看着说:

    “李太白?是那一个坟吧?”

    后面的小孩也争着以手指点说:

    “是的,是那一个有一块白石头的坟。”

    仲则回转了头,向他们指着的方向一看,看见几十步路外有一堆矮林,矮林边上果然有一穴,前面有一块白石的低坟躺在那里。

    “啊,这就是么?”

    他的这叹声里,也有惊喜的意思,也有失望的意思,可以听得出来。他走到了坟前,只看见了一个杂草生满的荒冢。并且背后的那两个小孩的歌声,也已渐渐的幽了下去,忽然听不见了,山间的沉默,马上就扩大开来,包压在他的左右上下。他为这沉默一压,看看这一堆荒冢,又想到了这荒冢底下葬着的是一个他所心爱的薄命诗人,心里的一种悲感,竟同江潮似的涌了起来。

    “啊啊,李太白,李太白!”

    不知不觉的叫了一声,他的眼泪也同他的声音同时滚下来了。微风吹动了墓草,他的模糊的泪眼,好象看见李太白的坟墓在活起来的样子。他向坟的周围走了一圈,又墓门前来跪下了。

    他默默的在墓前草上跪坐了好久。看看四围的山间透明的空气,想想诗人的寂寞的生涯,又回想到自家的现在被人家虐待的境遇,眼泪只是陆陆续续的流淌下来。看看太阳已经低了下去,坟前的草影长起来了,他方把今天睡到了日中才起来,洗面之后跑出衙门,一直还没有吃过食物的事情想了起来,这时候却一忽儿的觉得饥饿起来了。

    四

    他挨了饿,慢慢的朝着了斜阳走回来的时候,短促的秋日已经变成了苍茫的白夜。他一面赏玩着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尽在那里想诗。敲开了城门,在灯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学使衙门去的时候,他的吊李太白的诗也想完成了。

    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

    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

    呜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陆离,纵横学剑胸中奇,

    陶[钅容]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

    当时有君无着处,即今遗躅犹相思。

    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蒙借君手,

    乾坤无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

    一生低首唯宣城,墓门正对青山青。

    风流辉映今犹昔,更有灞桥驴背客,(贾岛墓亦在侧)

    此间地下真可观,怪底江山总生色。

    江山终古月明里,醉魄沉沉呼不起,

    锦袍画舫寂无人,隐隐歌声绕江水,

    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余子。

    与君同时杜拾遗,窆石却在潇湘湄,

    我昔南行曾访之,衡云惨惨通九疑,

    即论身后归骨地,俨与诗境同分驰。

    终嫌此老太愤激,我所师者非公谁?

    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仲则走到学使衙门里,只见正厅上灯烛辉煌,好象是在那里张宴。他因为人已疲倦极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寿春园的西室。命仆役搬了菜饭来,在灯下吃一碗,洗完手面之后,他就想上床去睡。这时候稚存却青了脸,张了鼻孔,作了悲寂的形容,走进他的房来了。

    “仲则,你今天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倦极了,我上李太白的坟前去了一次。”

    “是谢公山么?”

    “是的,你的样子何以这样的枯寂,没有一点儿生气?”

    “唉,仲则,我们没有一点小名气的人,简直还是不出外面来的好。啊啊,文人的卑污呀!”

    “是怎么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那大考据家的事情。”

    “哦,原来是戴东原到了。”

    “仲则,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议论。戴大家这一回出京来,拿了许多名人的荐状,本来是想到各处来弄几个钱的。今晚上竹君办酒替他接风,他在席上听了竹君夸奖你我的话,就冷笑了一脸说‘华而不实’。仲则,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这样卑鄙的文人,这样的只知排斥异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拼一条命。”

    “竹君对他这话,也不说什么么?”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经文字同异,当然是与他志同道合的了。并且在盛名的前头,那一个能不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变一个秦始皇,把这些卑鄙的伪儒,杀个干净。”

    “伪儒另外还讲些什么?”

    “他说你的诗他也见过,太少忠厚之气,并且典故用错的也着实不少。”

    “混蛋,这样的胡说乱道,天下难道还有真是非么?他住在什么地方?去去,我也去问他个明白。”

    “仲则,且忍耐着吧,现在我们是闹他不赢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人少,他们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谁清谁浊,只信名气大的人,是好的,不错的。我们且待百年后的人来判断罢!”

    “但我总觉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稚存,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么样?”

    “仲则,你有钱在身边么?”

    “没有了。”

    “我也没有了。没有川资,怎么回去呢?”

    五

    仲则的性格,本来是非常激烈的,对于戴东原的这辱骂自然是忍受不过去的,昨晚上和稚存两人默默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州去,又因为没有路费,不能回去。当半夜过了,学使衙门里的人都睡着之后,仲则和稚存还是默默的背着了手在房里走来走去的走。稚存看看灯下的仲则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视着地板的那双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颤着的愤激的身体,却终说不出话来,所以稚存举起头来对仲则偷看了好几眼,依旧把头低下去了。到了天将亮的时候,他们两人的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对仲则说:

    “仲则,我们的真价,百年后总有知者,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戴东原不是史官,他能改变百年后的历史么?一时的胜利者未必是万世的胜利者,我们还该自重些。”

    仲则听了这话,就举起他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稚存看了一眼。呆了一忽,他才对稚存说:

    “稚存,我头痛得很。”

    这样的讲了一句,仍复默默的俯了首,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又对稚存说: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体已经疲倦极了,回来又被那伪儒这样的辱骂一场,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为我复仇的呀!”

    “你又要说这些话了,我们以后述是务其大者远者,不要在那些小节上消磨我们的志气吧!我现在觉得戴东原那样的人,并不在我的眼中了。你且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稚存去后,仲则一个人还在房里俯了首走来走去的走了好久,后来他觉得实在是头痛不过了,才上床去睡。他从睡梦中哭醒来了好几次。到第二天中午,稚存进他房去看他的时候,他身上发热,两颊绯红,尽在那里讲谵语。稚存到他床边伸手到他头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来问稚存说:“京师诸名太史说我的诗怎么样?”

    稚存含了眼泪勉强笑着说:“他们都在称赞你,说你的才在渔洋之上。”

    “在渔洋之上?呵呵,呵呵。”

    稚存看了他这病状,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泪来。本想去通知学史朱笥河,但因为怕与戴东原遇见,所以只好不去。稚存用了湿毛巾把他头脑凉了一凉,他才睡了一忽。不上三十分钟,他又坐起来问稚存说:

    “竹君,竹君怎么不来?竹君怎么这几天没有到我房里来过?难道他果真信了他的话了么?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谁愿意住在这里!”

    稚存听了这话,也觉得这几天竹君对他们确有些疏远的样子,他心里虽则也感到了非常的悲愤,但对仲则却只能装着笑容说:

    “竹君刚才来过,他见你睡着在这里,教我不要惊醒你来,就悄悄的出去了。”

    “竹君来过了么?你怎么不讲?你怎么不叫他把那大盗赶出去?”

    稚存骗仲则睡着之后,自己也哭了一个爽快。夜阴侵入到仲则的房里来的时候,稚存也在仲则的床沿上睡着了。

    六

    岁月迁移了。乾隆三十六年的新春带了许多风霜雨雪到太平府城里来,一直到了正月尽头,天气方才晴朗。卧在学使衙门东北边寿春园西室的病夫黄仲则,也同阴暗的天气一样,到了正月尽头却一天一天的强健了起来。本来是清瘦的他,遭了这一场伤寒重症,更清瘦得可怜。但稚存与他的友情,经了这一番患难,倒变得是一天浓厚似一天了。他们二人各对各的天分,也更互相尊敬了起来,每天晚上,各讲自家的抱负,总要讲到三更过后才肯入睡,两个灵魂,在这前后,差不多要化作成一个的样子。

    二月以后,天气忽然变暖了。仲则的病体也眼见得强壮了起来。到二月半,仲则已能起来往浮邱山下的广福寺去烧香去了。

    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质经了这一番大病,并没有什么改变。他总觉得自从去年戴东原来了一次之后,朱竹君对他的态度,不如从前的诚恳了。有一天日长的午后,他一个人在房里翻开旧作的诗稿来看,却又看见去年初见朱竹君学使时候一首上朱笥河先生的柏梁古体诗。他想想当时一见如旧的知遇,与现在的无聊的状态一比,觉得人生事事,都无长局。拿起笔来他就又添写了四首律诗到诗稿上去。

    抑情无计总飞扬,忽忽行迷坐若忘。

    遁拟凿坯因骨傲,吟还带索为愁长。

    听猿讵止三声泪?绕指真成百炼钢。

    自傲一呕休示客,恐将冰炭置人肠。

    岁岁吹萧江上城,西园桃梗托浮生。

    马因识路真疲路,蝉到吞声尚有声。

    长铗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气难平。

    剧怜对酒听歌夜,绝似中年以后情。

    鸢肩火色负轮囷,臣壮何曾不若人?

    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劳薪。

    但工饮啖犹能活,尚有琴书且未贫。

    芳草满江容我采,此生端合附灵均。

    似绮年华指一弹,世途惟觉醉乡宽。

    三生难化心成石,九死空尝胆作丸。

    出郭病躯愁直视,登高短发愧旁观。

    升沉不用君平卜,已办秋江一钓竿。

    七

    天上没有半点浮云,浓蓝的天色受了阳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层淡紫的晴霞,千里的长江,映着几点青螺,同逐梦似的流奔东去。长江腰际,青螺中一个最大的采石山前,太白楼开了八面高窗,倒影在江心牛渚中间;山水、楼阁,和楼阁中的人物,都是似醉似痴的在那里点缀阳春的烟景,这是三月上巳的午后,正是安徽提督学政朱笥河公在太白楼大会宾客的一天。翠螺山的峰前峰后,都来往着与会的高宾,或站在三台阁上,在数水平线上的来帆,或散在牛渚矶头,在寻前朝历史上的遗迹。从太平府到采石山,有二十里的官路。澄江门外的沙郊,平时不见有人行的野道上,今天热闹得差不多路空不过五步的样子。八府的书生,正来当涂应试,听得学使朱公的雅兴,都想来看看朱公药笼里的人才。所以江山好处,蛾眉燃犀诸亭都为游人占领去了。

    黄仲则当这青黄互竞的时候,也不改他常时的态度。本来是纤长清瘦的他,又加以久病之余,穿了一件白夹春衫,立在人丛中间,好象是怕被风吹去的样子。清癯的颊上,两点红晕,大约是薄醉的风情。立在他右边的一个肥矮的少年,同他在那里看对岸的青山的,是他的同乡同学的洪稚存。他们两人在采石山上下走了一转回到太白楼的时候,柔和肥胖的朱笥河笑问他们说:

    “你们的诗做好了没有?”

    洪稚存含着微笑摇头说:“我是闭门觅句的陈无已。”

    万事不肯让人的黄仲则,就抢着笑说:“我却做好了。”

    朱苟河看了他这一种少年好胜的形状,就笑着说:“你若是做了这样快,我就替你磨墨,你写出来吧。”

    黄仲则本来是和朱笥河说说笑话的,但等得朱笥河把墨磨好,横轴摊开来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写了。他拿起笔来,往墨池里扫了几扫,就模模糊糊的写了下去: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是日江上彤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

    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燃犀亭下回,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掊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

    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

    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

    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邱,

    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不多几日,这一首太白楼会宴的名诗,就喧传在长江两岸的士女的口上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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