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先别慌,”枕流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意外,他知道早晚得有这么一天:“也许,也许你父母只是怀疑”
“不可能,唉呀,我就不具体跟你说了,反正他们什么都知道了,详详细细的,”远航紧皱着眉头:“混蛋!”对于书香家庭出身的姑娘来说,这是她们能够想象出的极限诅咒,不是为了表示愤怒,而只是绝望时的一种本能。
徐枕流在努力调动着情绪,希望能尽量和陆姑娘保持相同的心理频率,可他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紧张一些,似乎已经被日复一日的潮涨潮落折腾得铁石心肠起来:“那”
“肯定是魏丹,”当远航终于说出这个已经酝酿良久的名字时,刚才的火气却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和无奈。她明白,即便这种猜测果真成立,自己也无话可说,人家不过只是行使了早就生效的权利而已,此时此刻,名分就意味着公理。枕流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父亲的笔记本上读到的一句话:“时间对后来者命运的宣判是终审裁决,不得上诉。”
“其实,也不见得是她,”徐枕流不知不觉地念出几个字,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忽然清晰地浮现出程毅那个师兄的模样,一双沉着的眼睛,暗色的脸颊,好像还有富于线条感的鼻子发觉自己走神,枕流摇了摇头:“这已经不重要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他当然知道,远航本就是来找自己讨个主意的,可他更清楚,一切的一切,最终还得由当事者自己承担,就像选择开始这段恋情时那样。
“他们跟魏一诚约好明天中午见面,”女孩儿转向始终跟在侧后的徐枕流:“你能陪我一块儿去么?”银灰色的目光中,好像他就是那个可以力挽狂澜的愚公。
“你和魏老师联系了么?”枕流特意使用了这个称呼,很多时候,真正的天经地义反而容易被人们遗忘,当一切终于回归它原本的样子时,倒会感觉到某种想来有些莫明其妙的陌生。
“我恨死他了,打了整整一天的电话,”远航突然之间爆发了,其实,在父母的紧逼盯人之下,所谓的“整整一天”充其量不过是几次极为有限的见缝插针而已,否则,她也不至于等到这会儿才想起枕流:“一直关机,关机,家里电话没人接,他到底想干什么”陆远航积郁已久的怨气终于得到了宣泄的机会,她死死地盯着面前某不知名的所在,眼眶里的泪水渐渐涌出。毕竟,在这样一个最需要“荣辱与共”的关头,枕流能给予她的慰藉是远远不够的。可是,退一万步来讲,就算魏一诚真的可以跑出来陪伴左右,他又能做些什么呢,统一口径?还是相拥而泣?
“那,那你打算”徐枕流知道,现在的远航显然已经全无主意。
“明天,他‘爱人’也去,”女孩儿头一次使用了这个称谓,或许,她只是在重复母亲白天时的口吻。
两个人低着头走在斑斑驳驳的人行道上,这条临近机场高速的小路上的改造工程已经濒于尾声,为配合绿色奥运理念,刚刚建好不足两年的路灯被全部换成了最新的太阳能型,据说还是自主品牌,虽然造价不菲,但平均可以节电百分之五,只需三百年就能收回成本,作为千秋伟业显然划算得很。遗憾的是,这种新技术似乎还欠成熟,刺眼的光线却并不像原来那样传之久远,几米开外便一片昏黑。在明暗交替中前进,让人的情绪也变得忽高忽低起来。
自从不再骑车上下学开始,枕流便废除了冬天带手套的习惯,他本来就不喜欢那种施展不开的压抑感,更愿意轻装简从一些。其实,小胖子那双充分体现着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大手如熊掌般厚重,在严寒当中越发白里透红,像北京这样的纬度根本不在话下,尤其在肢体语言丰富的时候;可当对话的热度冷清下来后,垂在冷风中的空虚感开始渐渐袭来,于是,他把双手揣进了外套宽大的口袋里。
忽然,徐枕流摸到一包温热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包刚刚炒好的琥珀核桃,大概是出门前吴雨塞进来的。她知道,就凭男孩儿那张闲不下的小嘴,要不事先预备下点儿什么,一旦说累了,大概又要去买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摊货。所以说,想让人家“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最好自己先主动把爱偷腥的馋猫喂饱,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马克思主义认为,外因只能加速或延缓变化的到来,并不起决定性作用:“尝尝吧,挺香的,”尽管枕流知道现在的陆姑娘肯定难以“化悲愤为饭量”但还是俗套地劝她“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远航摇摇头,撇了一眼徐枕流手中正在迅速减少的家常小吃:“吴雨做的吧,”女孩儿转向路旁那条几近干涸的臭水沟,一道暗黑色的“绸带”扭曲着滑向远处,逐渐氤氲的气息预报着开冻期的临近:“她还挺能干的。”不知为什么,每当提起小吴老师时,陆远航的口气中总是带着几分不屑、甚至讥讽。
徐枕流猜想,自己大概需要陪着远航去让父母过过目,以验证被“双规”的她没有跑出去明知故犯。果然,当他们来到已经面貌一新的招待所门前时,女孩儿的爸爸正等在那里,向来一马当先的陆妈妈之所以没有出现,大概是已经懒得再纠缠于这些细枝末节,亦或正在为明天的“巅峰对决”养精蓄锐,更可能二者都有。其实,这位母亲始终很懊悔于当初没能一鼓作气,既然去年已经错失了把问题扼杀在摇篮阶段的机会,如今的亡羊补牢更不能再有闪失。很多时候,讳疾忌医的侥幸心理才是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罪魁祸首。
乍看上去,远航的父亲,国家核心技术研究单位通讯专业高级工程师,长得多少有几分像某位同样是技术官僚出身的政治局常委,虽然没能以理工科学人特有的严谨一步步走向权力顶峰,但陆爸爸谦虚和蔼的态度和不苟言笑的作风却依然流露出中国知识分子那一望而知的内敛性格。徐枕流原本以为,既然可以列席明天的峰会,七荤八素中的远航想必已经把他在这件事情中扮演的角色之种种“劣迹”供认不讳了,女孩儿父母即便不了解自己扇阴风、点鬼火、纵容包庇乃至怂恿打气的底细,至少也有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可从陆爸爸亲切热情的嘘寒问暖中却丝毫察觉不出一鳞半爪的痕迹。难怪人家搞自然科学的能走仕途呢,喜怒形于色的人确实不适合搞政治,官运都写在脸上了,麻衣观相看来也不全是瞎掰。
第二天,远航直到午饭后才发短信来通知枕流最终的谈判地点以及时间:“三点,竹林茶室,”当被问及是否已经和魏一诚取得联系时,那边回答说:“不知道。”
相传“医者父母心”的神农氏炎帝在一次采药过程中误食断肠草,却因祸得福地意外发现茶树的嫩叶也可解毒,从此,这种原产云贵高原的本草便与这个民族结下了不解之缘,进而从药材变成饮料,还发展出了独一无二的专卖门市部。旧时的茶馆分成兼有歌舞曲艺演出的“浑水”和坐而论道的“清水”但无论哪种,都属于为平民大众所喜闻乐见的市井文化,断无曲高和寡之虞。可到了改革大潮奔涌得面目全非的今天,连茶馆都已经旧貌换新颜,从等而下之变成阳春白雪,几杯下来动辄成千上万,要的就是这个谱儿。当然,这次约会所选择的“竹林茶座”还算下手比较轻的,也就是按照日式料理的标准收费而已。
“小徐”刚过马路,便听到远航妈妈的一声略带沙哑的呼唤,倒还嘹亮。
“阿姨,叔叔”枕流刚想先入为主地缓和一下明显有些凝固的气氛,还没等开口,便被急性子的母亲一把拉到旁边。
“他们已经来了,”陆妈妈充满信任地望着男孩儿:“小徐,你一定,一定帮着我,一定得让他们断了,小徐”恳切得近乎于哀求。
徐枕流虽然料到今天必得有这手,但却依然有些失措:“是,是,”他觉得自己若再不果断地做出根本没有任何把握可言的承诺,濒于绝望的母亲立时便要声泪俱下:“您千万别担心,没事儿,没事儿,”其实,在这样一次聚会中,枕流充其量不过是块可有可无的缓冲区,不可能左右局势的发展,但他明白,和昨晚远航的托付一样,救命稻草与其说有什么实际的价值,倒不如说是种心理上的需要。
徐枕流跟在陆家三口后面,一步步挪向茶座的大门。他极力调节着自己的状态,可就在看到魏一诚身边那位扑朔迷离的“爱人”那一霎那,刚刚有些眉目的平常心瞬时间便荡然无存。
赵冉。
青春期那阵儿,曾经很不理解为什么名人们往往要等到暮年时再去撰写回忆录,并武断地认为只有过了气的豪杰们才会更在乎并流恋这些“当年之勇”;长大以后渐渐明白,当眼花缭乱的纷纷扰扰朝你此起彼伏地接踵而至时,根本来不及去品味其中的子丑寅卯,就像啮齿类动物先把琳琅满目的美食塞进颊囊、等回到窝里再拿出来慢慢享用一样,只有当尘埃落尽之后,才有机会去细细推敲、分辨。
徐枕流看了看身边的远航,女孩儿似乎并未表现出过分的吃惊;或许,阵脚大乱的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顾及这些目不暇接的变局。
赵冉倒显得十分沉着,看到同行而来的四位,从容地站起身,拉开其实早已就位的椅子:“今天还不算太冷吧,”她大概原打算先给大伙儿热热身,可等候已久的服务生见状却立刻贴了上来,在欧美国家,从七星级饭店到街头咖啡馆,绝不会有堵在餐桌前以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逼着客人点菜的现象,所谓waiter(直译过来就是‘等候的人’),要的就是耐心,不能造成一种急不可待去地掏人家钱包的不良印象:“您看咱们要点儿什么,”赵博士显然已经入乡随俗,她拿起桌上的茶单,托给陆爸爸。
“您来,您来,”这位永远半抿着薄薄嘴唇的父亲双手推诿着,目光却望着远航的妈妈。
赵老师朝二老笑笑,打开那匣精致的革面本指了指,随即转向几位客人:“她们这儿有‘滇红’,可能还不错。”
显然,陆妈妈对这种在抗日战争连天炮火中研制成功的茶品既无研究、也提不起丝毫兴趣;她沉默了一阵,自顾自地点点头:“您您二位大学者都挺忙的,我们也就不多耽误时间了,”其实,作为家属,她当然明白,这个世界上,能比知识分子更闲在的职业恐怕不多,元朝时所谓“九儒十丐”的说法,大概就是按照操劳程度排序的,否则,也不至于生出那许多花花肠子来:“魏老师对小航一直挺帮助的,孩子一个人在这边,我们都挺感激您的,”陆妈妈的这番表白倒不像是纯粹的客套或者欲擒故纵:“后来的事儿”从西安到北京,陆妈妈似乎还是没想清,该如何面对这始终不愿相信一切:“事情既然已经出了,我们就希望到此为止,以后别再”她终于抬起头:“其实我们也不是那种不开明的父母”大概是顾及到了一旁的赵冉,远航妈妈没有再继续她那“不介意未来的女婿有过婚史,但决不给别人‘做小’”的“经典论调”:“可是,您看,您也有家,咱们”
魏一诚手中蓝白相间的烟盒被不断翻动着,如今,中国男人连消费尼古丁的本领也退化了“中南海”这类焦油含量微乎其微的清型卷烟拿到一百年前大概只配用作薰香;随着文明的进展,只得用眼花缭乱的形式来冒充日益匮乏的内容。
这间看似古朴的茶楼也一样,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韵味,更像是个纸扎的明器,为粉碎性骨折的中国文化挤出几滴鳄鱼眼泪。端上来的饮具更是可笑,看来,不管客人点的是什么茶品,人家都以不变对万变,全用整套的功夫茶具伺候;其实,这种全发酵型的滇红通常只需沸水和玻璃杯即可,经不起紫砂壶里一冲二泡般的反复折腾。
见状,赵冉冲看样子准备过来大展拳脚的所谓茶艺师摆摆手,示意恋恋不舍的她可以继续和身旁那位满脸春光的小伙子打牌、调笑,毕竟,这桌客人实在没有雅兴来领教那套程序化的治器、温壶、投茶、闻香
“我,”魏一诚终于开口了,出身下层的他向来习惯先必恭必敬地听完别人的观点,以便知己知彼、后发制人:“感觉很惭愧,”手中本不停摆弄的烟盒不知去了那里,儿戏般消失无迹:“您,”他停顿了一下,大概正在搜肠挂肚地排查着该如何称呼远航的父母,人家显然没到“叔叔、阿姨”那个资历,叫“大哥、大姐”又无异于自讨没趣;研究表明,当彼此之间处在某种进退维谷的尴尬关系中时,谈话者倾向于避免提及称谓,而直接使用人称代词,这就是社会语言学当中著名的“规避原则”;魏研究员显然不是那种死钻故纸堆的书呆子,很懂得活学活用:“您别怪远航,这事儿完全是我的责任,”在各种文艺作品中,常常能见到那些面对敌人屠刀的革命先烈在刑场上如何大义凛然、从容不迫;其实,就算是十恶不赦的暴徒、人渣,真到那个份儿上,恐怕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反正横竖是一死,倒不如喊两句口号之类的名人名言,权当壮胆儿了。
一番欲说还休之后,魏老师面无表情地瞥了枕流一眼。说来也怪,这位见人三分笑的“和为贵”似乎对他一直格外冷淡,每当徐枕流主动搭讪时,魏一诚总是要迟上四分之三拍才勉强作出个表示,怪噎人的。更甚者,有那么几次,当枕流无意中与不远处的老魏四目相对时,发觉他正在冷冷地端详自己,弄得小胖子不知所措。枕流实在不明白,面对这样一个不阴不阳的家伙,自己为什么还要在远航跟前本能地替他说话。
尽管如此,徐枕流并没有忘记自己现在的“双重间谍”身份,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插话,但又怕失之唐突,本打算利用给大家斟水的机会粉墨登场,可每当他吃完自己这杯、正准备若无其事地摸向那把小茶壶时,总是被赵老师先一步赶到,几次三番之后也只得作罢。其实,枕流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讲与不讲、讲些什么,根本不重要,这种场合,就像那些年复一年的“重要会议”一样,只不过是种将台面下的默契合法化的仪式而已,掀不起什么大浪。
添了两次开水,再给枕流续杯时,赵冉说了唯一一句似乎与正题有点儿关系的话:“红茶和绿茶正相反,刚上口很香,但不禁冲,很快就没什么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