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雪,满坑满谷都是。
雪是从昨夜才开始飘的,前后只不过一夜工夫。
可是它每一片都似鹅毛般大,只这么一夜工夫,大地上就下满了。
山上有,地上有,荒郊也有,城镇自然也有。
它没放过任何一处,那怕就是一个小角落。
北风鬼哭也似地吹,不要说站在风里,就是听听那呼呼的声音,就能让人浑身打冷颤。
从不关的门,门关着,窗户也关着,不敢让它有一点缝隙、一个破洞。
门响,窗户纸也响,直似经不起北风的冲击,随时都有破的可能。
不能关门的,门上垂着块棉布帘,它既厚又重,北风很难吹得动它。
很难看见一两个人,即使有,浑身上下也裹得密不透风,除了两眼之外,其他的地方都裹在厚厚的棉衣里。
那身棉衣一律既臃肿又笨重,可是挺暖和。
雪是可爱的,也是可怕的。
在雅人眼里,它洁白晶莹,把世界点缀得粉妆玉琢,俯拾都是诗料。
在一般人眼里,它让人没法出门,行路难,讨生活也难,缩在屋里,对着火盆发愁,他想不出雪的一点可爱处,最让他一愁的,还是雪溶后那到处的泥泞,他绝想不到那化做“污泥”更护花的美句。
口口口
这里本来有条路,是柴路。
可是现在没有路,只是一地深可没脚的雪。
只剩下那几株老树在寒风里抖擞着,挣扎着。
一阵风来一阵雪,雪从树枝上被风吹下,可是很快地便又布上一层。
在那左边第一株树下,站着个人,直挺挺地站着个人。
他两手垂着,两脚分开,站得笔直,在这大飞雪里像一尊石像,强劲的北风能吹走地上的一切,可就动不了他分毫。
他个子不高,也不矮,只穿着一身夹袄褂,泼墨也似的黑,腰里扎条宽皮带,宽皮带上别把厚背、宽刃、红把儿的利斧。
利斧不知道是什么打造的,雪亮、冰冷,风冷、雪冷,从斧头上射出来的光芒,比雪还冷三分。
头发,打成一个髻,风那么大,他头发一点不乱,连一根跳丝都没有。
那张脸,瘦瘦的,但不露骨。浓眉,大眼,挺直的鼻梁,方方的嘴,挺俊,也透着刚毅,只是脸上没一点表情。他那把斧头比雪冷,他的脸色比斧头还冷。
身旁的老树在风里摇晃。
可是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看他那样子,也没有往树上靠靠身的意思,一丝儿也没有。
不知道他站在大风雪里,站在那儿干什么。
也不知道他站在大风雪里,站在这儿多久了。
也不知道他是从那儿来的。
他的身周远近没一个脚印。
两条腿膝盖以下全没在雪里。
可是他身上没雪,一丁点儿都没有。
要不是他呼吸之间鼻子里往外冒热气儿,任何人都会以为他是尊石像,即或是人,也是个冻僵了的人。
他的身旁,横放着一口长长的木箱子,漆红的,长短可以容个人,宽窄也可以容个人,一头儿比较大,一头儿比较小。
不,那不是一口箱子,是口棺材,漆红的棺材。
棺材盖上雪积得老高。
棺材里不知道有没有人。
大地上,似乎只有这么一个人,一口棺材。
远近静静的,什么也听不见,要有,也只是那呼呼鬼哭般寒风。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天空里堆积着浓浓的乌云,好厚,好黑,像一堆堆泼上墨的黑棉花。堆在头上,压得人透不过气。
这样的天,谁能看出来是什么时候了。
这儿远近没一户人家,连点炊烟也看不见。
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只看见原来只没了黑衣人小腿的雪,现在已经没过了他的膝盖。
远处,不知道是不是在这条路上,也不知道该是东西南北那一个方向,只能说是在黑衣人的左边。
黑衣人左边远处,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在雪地上缓慢的移动着。
一直没动的黑衣人,这时候有了动静。
他那-双眼,微微睁大了些,射出两道比电还亮,比雪还冷的光芒,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一只右手逐渐上移,近腰,近了那把利斧的红把儿。
那点黑影近了,是匹泼了墨般的小毛驴。
只是一匹小黑驴,没人。
不,有人,是个白影,白衣人。
这白衣人不但一身衣裳雪白,就是那张脸也白得没一点儿血色。
他那身白衣不是普通的衣裳,是一袭雪白的狐裘。
比起那位黑衣人来,他穿的不能说不够多,可是看样子他还是很冷,让人有他比黑衣人穿的还单薄之感。
没别的,只因为他身子太弱了!任何人看他一眼都会有这种感觉。
他很瘦,比黑衣人还瘦,可是跟黑衣人一样,也瘦不露骨。
要拿他跟黑衣人比,黑衣人像一株合围的大树,他只不过是个见风便弯腰的嫩枝。
他有一张嫩白的脸,一双细而长,几乎斜飞人了鬓的长眉,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凤目。
那鼻子,比黑衣人的鼻子还挺,黑衣人的鼻子挺得有力,透着刚强,他的鼻子挺得却带几分秀气。
那张嘴,黑衣人的嘴方方的,闭得很紧;他的嘴唇却薄薄的,闭得比黑衣人还要紧,而且白得不带一丝儿血色,唇上还有一片黑黑的胡根,下巴上也有一片。
衣裳穿得竟然很讲究、很气派,人却带着病态,而且显得落魄、潦倒。
那匹小黑驴鼻孔里、嘴里,冒着阵阵的热气,驮着白衣客到了黑衣人的跟前,要从黑衣人跟前经过。
眼前他就要从黑衣人跟前经过。
突然,黑衣人那已握上斧头把儿的右手动了一下。
一声凄悲的驴叫,划破寂静的长空,到处是血,溅得老远,在雪地上越发显得红,鲜红。
小黑驴的四条腿,每一条腿都是齐膝而断,那四条断腿就掉在小黑驴的身边,不很远。
小黑驴倒在雪地上,在那已经被血染红了的雪地上颤着、悲叫着。白衣客从驴上掉在了雪地上,他摔得稍远了些,身上没沾着血。
看样子,驴的四条腿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的利器一下子砍断的,可是黑衣人身上只有一把红把儿的利斧,别的什么也没有。
而且黑衣人的那把红把儿利斧,也像根本没离开他的腰,还好好的插在那条宽皮带里,连一点儿血点儿都没有。
要说小黑驴的四条腿是那把红把儿利斧砍断的,没人肯信,要说小黑驴的四条腿不是那把红把儿利斧砍断的,也没人肯信。
总之一句话,谁也不敢肯定小黑驴的四条腿是不是那把红把儿利斧砍断的。
白衣客坐在雪地里,一双手按在身后支持着身子,两眼望着黑衣人,满脸是讶异神色:“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充满了血,两眼中的厉芒更盛,左手一指身边那口棺材,冰冷说道:“看见了么,这是什么?”
白衣客一双失神的目光在那口棺材上转了转,道:“一口棺材啊”黑衣人道:“站起来,亮你的锋利兵刃,施展你称绝当世傲夸寰宇的所学,跟我放手一搏,你胜了,躺在棺材里是我,你就把我埋在这株大树下;我胜了,躺在这口棺材里的是你,我把你埋在这株大树下。”
白衣客两眼睁得更大了,紧张地道:“这这是为什么?我身上何曾带有兵刃?”黑衣人道:“你没有带兵刃是么,也好,我跟你空手过招,作殊死一搏,站起来。”
白衣客深深地望了黑衣人两眼,道:“阁下,我骑驴赶路,走得好好的,别说犯人,我连看也没看任何一眼。阁下先伤了我的坐骑,后又逼着我拼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冷然一声道:“你不明白么?”
白衣客道:“阁下,我要明白还会问你么?”
黑衣人冷然颔首,两眼凝注在白衣客脸上,厉声的又说:“你不认得我么?”
白衣客摇头道:“素昧平生,缘悭一面,陌生得很。”
黑衣人猛吸了一口气,道:“我复姓呼延”
“呼延?”
白衣客偏着头想了想,然后摇头说道:“我的记忆里,找不出一个姓呼延的朋友”
黑衣人道:“你的记忆里或许找不出一个复姓呼延的,可是一听说姓呼延的,你的记忆里马上就该浮现起一个复姓百里的。”
“复姓百里的?”
白衣客摇头说道:“也没有,我的朋友之中也没有一个姓百里的。”
黑衣人又猛吸了一口气,道:“我在这儿等了你三天三夜了,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你不会连承认自己的勇气都没有吧。”
白衣客呆了一呆道:“我连承认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你认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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