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她不敢惊醒睡的正甜的孩子,这一刻,她有些后悔了。
“去!带人回来”她毫不犹豫,抖手将白鹰放了出去,白鹰已经很老了,依旧全力一飞冲天。朵尔丹娜的声音又变得冷漠而决绝:“退!这个地方就是箭靶子,我们走,到东边的山崖下去!”
宇文素眉点点头,跃到马车驾驶座的位置上。
朵尔丹娜微微一晃,人已到了车厢中,一手移形换影的身法,依旧精妙无双。
宇文素眉扬鞭,马车全速向前,朵尔丹娜一掌震下半个车厢,视野顿时开阔,她警惕地四下张望,指尖已有寒芒闪动。这些年来,她面对危险的次数已比大多数人都要多的多,眼见强敌将近,她周身肌肉开始紧张,但手指却更稳定,冷冷注视着每一个可能的人影。
忽然,一阵剧痛从腹中传来,象闪电一样劈中她的大脑。“这是怎么了?”她恐惧的想。
剧痛一阵阵传来,朵尔丹娜的指节也因用力握紧而显得苍白,这讯号已愈来愈准确无疑了:这个孩子,这个八个月还不到的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要到人间凑凑热闹。
“唔——”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你怎么了?”龙山捂着断臂,惊慌的问。
宇文素眉也跳下车来,紧张地道:“下来,你这个样子不能再向前走了!”
宇文素眉急着将车上的铺盖衣物一起拖下,把朵尔丹娜扶出车外。龙山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抓起刀大步走开,为她们护卫。
朵尔丹娜已经浑身是汗,嘴唇也开始发白。
“你是要害死我啊!”她吃力的喘息。
“不是!”宇文素眉下意识的接了一句,这才发现朵尔丹娜只是在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朵尔丹娜冷冷地看着她,目光逐渐透彻而犀利。
但她已没有力气再说话。“呃”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痛,她的手一松,一柄短剑掉在地上。
那原始的、撕裂的痛楚一阵阵传来,她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咄苾”她的牙关在打战,手指已抠入泥土中,指甲因为用力而断裂,鲜血渗进土缝中。
太阳只剩下最后一丝光辉,那是凝重而诡异的赤红色,象她身下流出的血一样,刺得连回忆都生痛。
“哦”朵尔丹娜的力气已耗尽,衣衫被汗水和血污湿透。
而那个小小的生命也随着太阳的落山降临人间。
朵尔丹娜的嘴唇已经咬得稀烂,她轻轻拾起地上的短剑,切断了孩子的脐带。
“哇——”随着夜幕的降临,寂寞的贺兰山下传来了一个新生命的呼喊。
“是个女孩儿”宇文素眉抱起孩子,用旧衣裳把她裹了起来。
“替、替我——”朵尔丹娜俯在地上,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似乎急切地想在自己空虚的身体里注入一点点力量。她的嘴唇嗡动着:“穿好衣裳!”
“什么?”宇文素眉一惊,她刚刚生完孩子,居然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衣服。
“快啊”朵尔丹娜急急催促,宇文素眉不敢违拗,替她掩好了衣衫——浸满鲜血的衣衫。
朵尔丹娜用力坐了起来,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用尽了她积蓄了半天的力量。她靠着山崖,嘴角露出一丝讥笑:“我不能那个样子死在他手里,是不是?宇文素眉?”
宇文素眉的脸色变得惨白,她腾的站了起来,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说吧”朵尔丹娜的声音低弱,但依旧充满了威严:“你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药?是安胎的,还是打胎的?”
看着地上那个似乎动都动不了的产妇,宇文素眉心里忽然产生极大的恐惧,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不是打胎的!不是!那那只是提前产期”
朵尔丹娜轻轻把女儿抱在怀里,她那么小,又那么轻,像只小猫。她还没有睁开眼,满身的血污,细声细气的啼哭着。
“你叫什么名字?”朵尔丹娜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你叫达达敏尔,是不是?达达敏尔,小东西,你还能看得见明天的太阳么?娘真的对不起你”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厉声道:“宇文素眉,你们还等什么?动手的时机还不够好么?”
咄苾见到叠罗施时,吉略和尹合机已经力战而死。叠罗施像一只被困的幼狮,左冲右突,刀法已凌乱的不成招式。
围攻他们的是三十六个黑衣蒙面人,吉略和尹合机死的并不冤枉,他们每个人都赚了一笔——地上已经倒下了五具尸体。
这些人武功并不是特别强,配合却极其默契,攻其一人就有七八人来救。咄苾的出手越来越沉,却打不开这个缺口,他不敢拼命,吉略和尹合机告诉他拼命的结果是什么。
咄苾的心有些乱了,他开始感觉到恐惧。这是一个圈套,他们之所以不杀叠罗施,只是为了引他来这里;而引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他更不明白的是,这些人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仇恨?他们是怎么把自己的行踪摸的这么清楚,算的万无一失?
他已来不及想这些了,他的刀法也开始凌乱,双目满是血红。
——朵尔丹娜!
(三)
思牵今夜肠应直,冷雨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唐李贺秋来
朵尔丹娜倚着石壁,眼中不仅有愤怒,还有悲哀。
李靖!龙山的尸体倒在他身后。
从头到尾根本都是一个计划,什么红拂病危,什么托孤,只是诱她来这里的一个诱饵。
那个让她拖着七个月的身孕奔波千里的诱饵,只是藏在她心里还没有泯灭的同情和义气。她父亲告诫过她,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诫过她,但她还是这样落在别人手里。“向燕云啊向燕云”朵尔丹娜无奈的骂了自己一声:“亏你还做了风云盟十一年的盟主,今天死在这儿,也是活该。”
她望着李靖,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点愧疚和羞惭,他没有,或许有,但她没有看出来——李靖站在那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向盟主——”他喉咙里发出深沉的三个音。
“李将军,恭喜!你立下一件大功了。”朵尔丹娜目光中满是桀骜不逊之色,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不是朵尔丹娜了,朵尔丹娜只能活在那片有蓝天的草原上,活在那个人的记忆里。她是向燕云,风光和骄傲属于向燕云,失败和死亡也一样。她直视李靖:“咄苾还活着么?”
“放心”李靖一笑:“我不会杀他,毕竟他还是我兄弟。”
“兄弟?”面前的这个人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他应该过了四十岁了吧!向燕云苦笑,她早在十年前就知道这个人的野心和城府,终于还是落在这个人手里。
“你动手吧。”向燕云掠了掠被汗水沾在额头上的乱发,似乎是在向属下下一道命令:“我看错了红拂,看错了宇文素眉,明明看准了你,但还是把你当朋友,今天死在你手里,只能怪我有眼无珠,白活了二十四年。李靖,动手吧。”
为她的气势所慑,李靖居然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向燕云索性垂下眼睛,轻轻唱了起来: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妈妈带着她,在敕勒川的沃野上奔跑,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扎着一头小辫,在白云下追赶妈妈的脚步。
阿妈,是那么轻盈好象永远也追不上似的。
妈妈抱着她,母女俩一起倒在地上,笑的喘不过气来。
白色的云彩在蓝天里游来游去,看久了是要头晕的
白色的羊群好象忽然变得很遥远,安详快乐的叫着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
白色的云朵在视野中旋转、旋转小姑娘躺在软软的草地上,看着云朵飘啊飘,轻轻地唱啊唱啊她看上去,也象一片云,一片小小的、嵌在千里草原上的白云。
什么白云?只是失血过多的眩晕吧!
向燕云嘴角的微笑刚刚漾开,目光又变得寒冷如冰。
李靖手中的剑,居然也在颤抖。
他感叹: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子啊!杀了她,他注定背负一生的罪,无可救赎——他也不准备救赎。
“燕云”李靖郑重而温柔地喊了一声:“我欠你太多,我已经还不清了,来世,我一定会报答你!”
“不——”宇文素眉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剑柄:“你不能杀她,你说过不会杀她,只废了她的功夫,让她和咄苾一起过下半辈子,你说过——”
“我改变主意了。她如果活下去,风云盟的人会放过我?突厥的子民会放过我?咄苾会放过我?”李靖苦笑,看着向燕云:“燕云,你太强,我不敢,我不敢给你活路!”
宇文素眉用力摇头,死死抓着剑柄:“李靖你不能!她刚刚生完孩子啊!她救过你也救过我啊!你这样杀了她太卑鄙了——”
她的叫声嘎然而至,李靖手中的剑已从她胸膛穿了过去。宇文素眉吃惊地看了看胸前的半截剑刃,又看了看李靖,似乎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靖凄然一笑,拔剑,目光中满是痛楚之色,不敢去看向燕云的眼睛。
宇文素眉的尸体倒在地上,泪满眼。
李靖拔剑的瞬间,一直倚在石壁上的向燕云已一跃而起,手中的短剑贴在李靖的后颈上。
“你好狠!”向燕云愤怒了,鲜血顺着小腿流到地面,咬牙道:“她那么爱你,为了你什么事都肯做,你——”
“你不懂,向盟主你不明白。”李靖后颈的动脉在刀刃下跳动:“我既然做了第一件卑鄙的事情,再光明正大也无济于事了。我没有选择,你明白了么?”
他的声音有一丝阴冷的寒意。
他的脚悬在那个小小婴孩的上空,那个小东西也不知是死是活,连哭都不哭,静静躺在地上。
向燕云心中一凉,两个人僵持了一瞬间,却长的象一个世纪。
一个声音在高喊:“杀了李靖,还会再有孩子的!反正这孩子也九成活不下去!”
但另一个声音似乎更霸道,她的手还是软了,一点点离开了李靖的后颈。
那柄短剑绝望的落在地上,向燕云惨笑一声:“好吧,这孩子若是活着,你放过她。李靖,我知道,你会放过她。”
“妇人之仁!”李靖旋风般转身,手中血淋淋的剑尖刺破了她胸前的衣襟。李靖深吸了口气,似乎要再给自己一点勇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居然似乎有一点失望:“燕云,你还是个女人,无论多厉害的女人都不应该到江湖上来的,更不应该和我们这种人打交道。记住,你记住!你不是死在我手上的,这是天意!天意!”
他还不知道“历史”和“政治”这两个单独的术语,但无论历史,还是政治,都是极其残酷的,不容局外人和叛逆者插足。
李靖闭上眼睛,心一横,手中剑向前递了过去。
一股温热的血液喷到了他的眼睛上,李靖嘶声惨叫了一声,泪水混着血水流了下来。
他轻轻舔了舔,很咸,很苦。
他睁开眼睛,抽出剑,那个人在他面前倒了下去。和地上的另一具尸体一样,向燕云的眼睛也没有闭上,依然清澈、明亮,似乎可以看透世上的一切
李靖想,这个女人真的很美,红拂那样的绝色佳人,似乎也有比不上她的地方。
白云旋转着,变成了落日的血红。
天边的血,从太阳的创口中淌出,淹没了整个草原,整个大漠。
李靖的剑一下掉在地上,他踉跄几步,扶着崖壁,嘶哑着呼唤:“来人!”
黑暗中窜出几个人来,恭恭敬敬站在李靖面前,这才发现他们的主子仅仅是杀了两个女人已满头是汗。
“去把这个孩子抱回去,交给夫人。”李靖一向稳定而有力的手整个在颤抖。
“拿火把来!给我件新袍子!”他一迭声的吩咐。
几个人伺候他换下那件血衣,李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他用力一挥,将血衣扔在地上,似乎在扔掉什么粘在身上的阴影。
“烧!”李靖下令:“把这里给我烧干净,然后你们赶紧走!”
“那将军呢?”一人小心翼翼的问。
李靖已彻底恢复,他理了理平滑的新衣,拢了拢头发,极潇洒的一笑:“我再不过去,恐怕咄苾真的要死了!”
咄苾赶过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只听见一声鹰啸,远远的,那只白鹰一圈圈的盘旋,寻找主人的踪影。
火已燃尽,那只鹰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别人没有看到的情景?一圈,一圈,它似乎已经通灵,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鹰羽毛一束,箭一般俯冲下去。
“朵尔丹娜——”咄苾撕心大喊,疯狂的向白鹰落下的地方跑去。
一只白鹰,撞在漆黑的岩壁上,洁白的羽毛染得鲜红。
咄苾象灰烬中的一团焦木,倚在乌黑的石壁上,曾经被两个人倚过的地方。
火!那冲天的火,那猛烈而残暴的火,那映得夜空一片通红的火。火已经熄灭了,但似乎还在他眼前熊熊燃烧着。
“朵尔丹娜——”他双手各抓着一团焦土,脸上的肌肉已扭曲到狰狞。
当年他被锁下燕然山的时候,当年那些人要对他处以“杀格马”极刑的时候,他都是那么镇定自若,潇洒如昔。
而此刻,手里握着这团焦土,他已无法再呼吸。那只白色的鹰真的就这样不再飞了么?那个小王子或是小公主也会变成这团黑乎乎的东西么?
咄苾把脸埋入了焦炭和黑灰中,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呼闷在地里冒了出来。
李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咄苾的整个身体都在抽搐,一拳拳砸向地面,拳头一片乌黑,鲜血又从乌黑里渗了出来。
他忽然跪在地面,疯了一样用力掘着地面,那烧过的地面极是坚硬,不多时,他十指已是一片血红。
“你在找这个?”李靖默默伸出手,递过一柄被灰尘包裹的短剑,依旧玉质冰肌,丝毫未有损伤。
咄苾推开李靖,继续拼命挖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仅仅是不相信,他不相信那个将他的生命和灵魂占据的满满的女子,那个刚娶进门的妻子,那个即将为他生下孩子的未来母亲,居然会就这样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变成一堆灰粉?
转眼已挖了两尺,咄苾才停了一下,擦了擦满脸的汗水与泪水。
他怔住了——一尺有余的地面,居然泛着一丝暗红。
咄苾颤颤地捧出一抔带血的泥土,紧紧捂在胸口,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靖知道,人在怒极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往往会牵动嘴角,变成一种古怪的“笑容”
咄苾的心似乎也在滴血——他们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要流多少血,才能渗到这么深的地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报仇!”
就是这两个字,宣告了未来无数的流血和战斗。
“咄苾,你没有线索报什么仇?”李靖被他骇住了。
“是那些汉人!还有李渊!”咄苾用力按着那捧土,似乎要把它按入自己的胸膛:“我要用汉人的命祭这捧土!”
李靖看着这忽然变成野兽的男人,感到了一阵寒冷。
“阿妈——眉姑——”远远的一个带着哭腔的男孩跑了过来,似乎感觉到不幸已经发生。
叠罗施战斗一结束就晕了过去,现在已经是五个时辰之后。
“爹!爹!阿妈呢?眉姑姑呢?”叠罗施看见了苍蓝和龙山的尸体,一下惊呆了,惊恐万状地问。
咄苾小心地将胸口的一捧土放在他手上,一字字道:“孩子,记住-报-仇!”
刚刚率众赶来的风云盟贺兰分舵的舵主温胜鸣傻了一样站在那里。焦土,尸体,咄苾死了一样的眼神昭示着一切的结束。
温胜鸣软软地跪在地上,瞪着眼睛,无力地重复:“风云盟、风云盟、风云盟完了!”
(四)
漫忆海门飞絮。
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
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
杜鹃声里长门暮。
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
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刘辰翁兰陵王
红拂的心已经冷了。
她抱着那个女孩儿,孩子太小,先天的不足和产后的跌跌撞撞,她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那孩子很有些奇怪,自从抱入李府,就一直不哭不闹,只圆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黑眼珠点漆一般漆黑灵亮。
“红拂,你在想什么呢?”李靖轻轻揽住她肩头,有些害怕的问。
红拂的面色如一潭死水,她用力一挣,挣开李靖的手,冷冷望着他:“别碰我,你的手脏!”
李靖沉默了良久,脸色也拉了下来:“你都知道?”
“相公!”红拂哄着那孩子:“我们在一起,有七八年了吧!”
看着红拂冷冰冰的脸色,李靖忽然感到一阵害怕,他忽然握住她的胳膊:“别这样,你听我说——”
“我不听”红拂第一次在他面前愤怒:“我只知道,我相公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赖!”
她一转身,走进内屋。
李靖的手放在怀里,似乎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终究还是忍住,没有说话,跟着走了进去。
房里忽然传出一阵啜泣声,孩子的啼哭声,和李靖柔声的解释和安慰声
六月。
柳树真的长大了,青翠的柳枝在塞北的蓝天下飞舞,柳叶大而舒展,绿的发浓。
咄苾终于回家了。
他的脸瘦了一圈,腮边长满了密密的胡子,远远看上去,似乎整个脑袋上就只剩下一双眼睛,大而幽深。
叠罗施拉着他的手,看上去也是枯黄憔悴。
咄苾松开叠罗施的手,顺着柳树的“长城”向前走。
他痴痴地折下一枝杨柳,目光由近及远地搜索——是在哪棵树下,白衣的朵尔丹娜对他嫣然一笑?
那春风一样美丽,婴儿一般纯洁的笑靥。
“到了六月,垂柳可以随意折来玩的时候,我们的孩儿也该”眼前依然是她羞涩娇艳的脸颊和满是憧憬的目光。
“朵尔丹娜——”咄苾忽然拔出刀来,用力向柳树上砍去。
一棵
又一棵摇晃着倒下
“住手!”附近几个牧人冲了上来,大声指责道:“你这家伙不想活了吗?这可是王爷为——”
他们立即认出了“王爷”喝斥声硬生生顿在嘴里,一起叩拜下去。
咄苾的声音沙哑而凄厉:“砍了,传令下去全部砍了!然后给我烧,烧干净了!”
牧人们喏喏地退下,其中一个壮起胆子问:“狼主千岁不是喜欢柳树么?”
咄苾用力扭过头来,一把揪住那个人的衣襟,吼道:“你没听懂我的命令么?给我烧!”
那些柳树还没长到碗口粗,一天功夫遍砍了个精光。而后焚烧的浓烟三天后才散尽。
草原上每个人都知道了,朵尔丹娜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再也没有什么王子或者公主黑烟在牧民们的心头缭绕,他们从咄苾王的眼睛里看见了更大的火,更猛烈的燃烧
唯一不知道的,只有那匹“摇光”它每天在咄苾身边蹭来蹭去,脾气小了很多,似乎是在打听主人的消息。
越是没有人搭理它,摇光越是焦躁,它和朵尔丹娜在一起这么久,还没有这么分开过。
怎么了?难道它已经跑的不够快了?摇光不服气的打着响鼻儿。
时间一天天过去,整个突厥国变成了灵幡的海洋。看着痛不欲生的咄苾父子,摇光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安静了很多。
它开始拒绝进食,原先油光闪亮的皮毛一下子安静下去。
“王爷”养马的人焦虑的禀报:“这马该遛遛了!这样下去不行啊。”
“嗯,是该遛遛了。”咄苾抚摸着摇光的长鬃,叹气。摇光一瘦下去,显得马鬃特别的长,看上去极是让人心疼。
“走,摇光!”咄苾翻身上马,现在他是唯一可以驾驭这匹马的人,抖手,拿起了搁置许久的寒阒枪。
摇光好象来了点精神,扑腾了几下,四蹄生风跑了出去。
它用全部生命在奔驰,在无声的呼喊,呼喊那个抱着它脖子和它说话的十三岁小女孩。
咄苾只觉得人像在风中穿行,出发的时候没有备马鞍,他的大腿因为夹紧摩擦的生疼。他并不在乎,他是草原上为数不多的可以空身骑烈马的骑手,而且早在十九岁时就是最出色的一个。咄苾闭上眼睛,心道:跑吧,咱们都需要发泄一下啊!
午后的暴雨,象上天的的愤怒一样砸了下来。
白马长嘶。
一道道闪电,在阴沉的苍穹上撕开一道道雪亮的口子。
天昏,地暗,鬼泣,神惊。
摇光马在一片灰茫茫的暴雨中也向一道闪电,箭一般南奔。
南边,是黄河。
黄河怒吼着,翻着浊浪,与雷电相应和。
滚木和石块在波峰和波谷间起伏。
整个河床发出了震耳的咆哮声,脚下的大地都在晃动。
咄苾跳下马,也被眼前雄奇的景象震惊了。他只觉得胸中的郁闷也在随巨浪和暴雨翻腾,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他想要喊一声“朵尔丹娜”出口,却变成了一声野兽的长号,在无人的旷野回荡。
“列神!祖先!
我若娶不到那个女人,我的床榻再不会有人逗留,传宗接代的使命与我无关!
请赐给我那个女子,我愿献上王子的尊荣与富贵,我愿用男人最可宝贵的血去护卫她!
我若失去那个女子,我遇天弑天,见人诛人!天地之间,再不会有安宁。”
十年前的誓言雷鸣一样在耳边爆炸,咄苾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左手一提,寒阒枪舞起一团白光,在暴雨中劈、挑、刺、扫,疯了一样的发泄着。
摇光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和戾气,马蹄不安地敲击着地面,忽然,它人立而起,长嘶一声,电一般向黄河冲去。
咄苾一惊,伸手去拉时,只感觉到一片冰川般的冰冷滑腻从手中溜过。
没有人可以追上摇光。
自朵尔丹娜死了以后,绝没有!
摇光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尽力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长尾和鬃毛在瞬间定格。而后,重重踏在如沸的波涛上,白影一闪,溅起一大片水花。
暴雨和炸雷淹没了马踏黄河的声音,转眼间,一切归于平静,只有下疯了雨,在肆虐,在施暴。
咄苾几步跑到岸边,隐约还能看见一抹雪色在浑浊的河水中上下。
忽地,又是一股洪峰,一块硕大的岩石延着波峰砸下,那黄的发黑的河水里,渲染开一抹血红。
血色起初红的象落日的余晖,很快就淡了,淡的象少女面上的一抹胭脂,只能隐约看见一些淡红。
咄苾顺着河岸奔跑,看着白马仍然有一下没一下的挣扎,眼见已经不行了。
“我送你,摇光!”咄苾大喊一声,手中的寒阒枪化作一道白虹,向河里的白影飞了过去,转眼间,银抢和白马都消失了。
咄苾颓然跪在黄河边,忽然也有了一种跳下去的冲动,跳下去,顺着黄河流向大海,再也没有揪心的折磨,就可以永远永远和他的朵尔丹娜在一起
而他没有,一片片水花打在他脸上,和雨水混在一起。黄河的水是苦的,象泪水一样,苦极了。
暴雨终于停了,只看见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辽阔的北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