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当选执政了,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了。”她喃喃的说。本来不应该跟一个没有知识的女人这么计较,可是一听她如此不公平的说着,还是将我气得发晕,一脚提起来,拦住了门框,非要她讲个清楚不可。“我们是平等的,为什么要替你做事?”她倔强的说。“因为您靠这个赚钱,这是您份内的工作,不是平不平等的问题。”我尽力解释给她听。“有钱人就可以叫穷人做事吗?”“荷西难道不也在替人做事?我们的钱,也是劳力换来的呀!”“他比我赚得多。”她喊了起来。“您怎么不到水里去受受那个罪看?”那一场没有结果的争执,使我对马利亚更加敬而远之了,她每周来打扫时,我大半是下山去十字港,不跟她碰面。她的工作态度跟以前差不多,有时打扫完了我回去一看,连窗户都没打开,好在也真是不靠她做事,我又恢复了往常安静的日子。每个月付房租时,我总是要对兰赫大人抗议一场:“马利亚根本连厨房的地都不擦,我付她钱做什么,您不能讲讲她吗?”“我知道啦!老天爷,我知道啦!她扫我的房子也是一样乱来的呀!”他无可奈何的叹着气。“这种没有敬业精神的女人,换掉她嘛!”“我能辞她就好罗!这年头没有天大的理由不能辞人呢!工会保护很周全的。”兰赫苦笑着。在超级市场买菜时,那个结帐的女孩子见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叫了起来:“难怪问你有没有小孩,总是说没有,原来是不结婚同居的,啧,啧,真新派哦。”我当然知道是谁跟她说的是非,当时等着结帐的邻居很多,大家都有趣的看着我,我一句也没有解释,拿起东西就走了。有一天,女友黛娥照例跑来了,一进门就说:“快给我看看你的金子,好朋友!”“什么金子?”我莫名其妙的问。“藏在茶叶罐子内的呀!”“我自己都忘掉了,你怎么会晓得的?”我更不明白了。“马利亚讲给你楼下那家听,楼下的传到黛安娜家去,黛安娜告诉了奥薇,奥薇在天台上晒衣服,顺口讲给卡门听,我们娃娃在天台上玩,回来说,妈妈,三毛有一块金子放在茶叶里,叫她拿出来看。”“什么金子,不过是我们中国人传统的一块金锁片,小孩子挂的东西。”我气忿的将茶叶倒了满桌,露出包着锁片的小手帕来。“哪!拿去看!三毛茶叶里的金子。”我啪一下,将小手帕丢在黛娥面前。“三毛,马利亚这人不能不防她了,下次她来打扫,你还是不出去的好。”黛娥说。“唯一值钱的东西都被她翻出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苦笑起来。下一个星期三我真是在家等着马利亚。“马利亚,请您下次不要再翻我的东西了,不然我对兰赫去说。”我重重的说着她。她第一次讪讪的,竟胀红了脸没有说什么。对人说了重话,自己先就很难过,一天闷闷不乐。我喜欢和平的事情。“有时候讨厌马利亚,可是想想她有老母亲,生肺病的丈夫,四个孩子要靠她养,心里又很同情她,不能怪她有时太鲁莽。”吃晚饭时我跟荷西说起马利亚的事情,自己口气便温和了下来。“她先生的确得过一次轻微的肺病,可是社会福利金是不能少他的,病假一年,收入职位都不能赖他的,这是劳工法,肺病疗养院也是社会福利,不收钱的,他生病还是领百分之百的钱呢!”荷西说。“两个人赚,七个人用,还是不够的。”“法兰西斯自己说的,他岳母每月在领过世岳父的退休金,再加社会福利金,收入比马利亚还要多,马利亚一个月是两万不是?”(注:约合一万台币)“谁是法兰西斯?”我惊奇的说。“马利亚的先生嘛!天天在土地旁边那家有弹子房的酒馆里,他呢,喝一百几十块钱一公升的葡萄酒,你先生呀,难得跟朋友去一次,只喝得起六十八块一公升的,法兰西斯倒是大方,听说马利亚替我们打扫,还请我喝了一杯呢。”荷西说。“那个家一共三个人有收入?”我问他。“五个。大儿子在旅馆做茶房,大女儿在印度人的商店做店员,他们的车,是英国摩里斯进口轿车,住的是国民住宅,一个月只要付三百五十块,二十五年以后就是他们的了。”我听了十分感触,反倒同情起自己来了,很小心的问荷西:“你为什么没有这种保障呢?”“我们的工作是看工程的,跟固定的公司不同,再说,我没有参加任何工会。”荷西很安然的说。“为什么不参加?”我叹了口气。“有事找律师嘛,一样的。”“马利亚常常恨我呢,听了去年共产党竞选人的话,总是叫我——资方、资方呢!”我咬咬牙狠狠的说着。马利亚并不是个过分懒散的人,她只是看人做事而已。有一天我看见她挂在二楼那家人家窗外殷勤的擦玻璃窗,我有趣的站住了。“马利亚,我住了半年了,玻璃窗一直是自己擦呢,什么时候轮到您来帮帮忙。”我笑着说。“这家人每月另外给我小帐的。”她不耐烦的说。这家的太太听见我们谈话就走了出来,对我点点头,又在走廊上轻轻跟我说:“太苦啦,孩子又多,是帮助她的。”我抿嘴一笑跑掉了。也许马利亚看透了我是拿她没有办法的人,有什么事情仍是大大方方的来找我。“女孩子,法兰西斯的车今天送去保养了,没人送我回家,你送我去怎么样?”她要求人的时候,脸就软了,笑得一块蛋饼似的。我望着她,说:“不去。”“我从来不求你的。”她的脸色僵了。“上礼拜我发烧,黛娥到处找您,请您来换床单、扫地,您跟她怎么说的?您说,我是一个星期扫一次的,多了不去。”我好笑的说。“本来就是嘛!”她耸耸肩。我咬着原子笔,看了一眼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再也不理她了,低下头来看书。走廊那头荷西吹着口哨过来了。马利亚马上跑上去求他,荷西无所谓的说:“好啊!我们送您回家。”又叫着:“三毛,快出来。”“我不去。”我冷淡的说。“我送了她就回来。”荷西喊着。“不必回来了。”我大叫起来。荷西过了很久才回来,说法兰西斯请他喝酒呢。又形容了马利亚的房子,四房一厅,有这个,有那个,前有小花圃,后有天井,最后又说:“还有,她有一样你做梦都在想的东西。”“什么?”我好奇的问。“全新电动,可以绣花的缝衣机,三万九买下的。”我听了苦笑了起来。“荷西,一公斤新鲜牛肉是四百六十块,马利亚的国民住宅大概每月分期三百五十块买下的,可是下次选举她还要选共产党,你我要投什么党才能把她的缝衣机抢过来,问你?”夏天来了,我有事去了马德里半个月。回来时顺口便问荷西:“马利亚有没有常常来?我托了她的。”“不知道,我上班呢,下班回来也看不出。”“做了家事总是看得出的嘛!”“奇怪就是看不出呢!”荷西抓抓头。我去菜场买菜,那个算帐的小姐一见了我,当大消息似的向我说“你不在的时候,马利亚在你床上睡午觉,用你的化妆品擦了个大花脸,用你的香水,切荷西吊着的火腿,下班时还把你的披肩围在身上回家,偷看你们的文件房契,还拿了你的防晒油去海边擦。”“她自己讲的?”我带笑不笑的说。“她自己夸出来的,我跟她说,当心三毛回来我告诉她,马利亚说,啊,三毛是傻瓜,说了也是一样的,才不在乎呢。”“谢谢您,再见!”我笑了起来,好高兴的。在路上遇到女友卡门,她尖叫了一声,愉快的说:“呀!回来啦!以为你还在马德里呢!”“还好回来了,你不在,荷西带女人回家,晓不晓得?”她拉拉我,低声的说。我一向最厌恶这些悄悄话,听着脸上就不耐烦了,卡门却误会了我,以为我在生荷西的气。“马利亚去给荷西打扫,听见里面有女人说话声,吓得她马上逃开了。”卡门说。“又是马利亚。”我叹了口气。“好啦!你可别跟荷西闹哦,男人嘛!”卡门扬扬手走了。我跑到黛娥那儿去,气冲冲的对她说:“马利亚那个死人,竟然说荷西带女人回家,如果他会做这种事,我头砍下来给你。”黛娥听了大笑起来,指着自己:“女人在这里嘛!就是我呀!埃乌叫我天天去喊荷西来家吃饭,他不肯来,乱客气的。”埃乌是黛娥的丈夫,荷西的同事。“奇怪马利亚怎么那么会编故事,她明明看见是我。”黛娥不解的说。“你这一阵看见她没有?”我问。“度假去啦!不会来跟你扫地,你傻瓜嘛!”过了十多天,有人按门铃,门外站着一个全身大黄大绿的女人,用了一条宽的黄丝巾系在头发上,脸上红红白白的,永不消失的马利亚又出现了,只是更艳丽了。“女孩子,好久不见啦!”她亲热的一拍我的肩,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进来了。“快给我杯啤酒,热死人了。”她一向是轻慢我的。“您算来上工吗?”我笑着说。“上工?你疯了?我是下来买菜的,顺便来看你。”“谢谢!”我说。“你在马德里还玩得好吗?”我又谢了她,她喝完冰啤酒便走了。对这个人,她还不配我跟她闹。在那天下午,我再度进了兰赫的办公室。“马利亚不必再替我打扫,这三千块清洁费我这月起也不再付您了。”我简单的向他宣布,这一次不再是商量了。“这不合规定,早就说过了。”兰赫自然又来这一套,不很客气了。“什么规定?谁定的?住户租屋,要强迫合请佣人吗?请了个无耻的不负责任的工人来,您明明知道得很清楚,管过她吗?”我冷笑起来。“你不付,我薪水平均不过来了。”他脸色也难看了。“那是您的事情,这十个月来,我一忍再忍,对您抗议了快二十次这个马利亚,您当我过一回事吧?”说着说着我声音就高昂起来了。兰赫没有什么话好回答,恼羞成怒,将原子笔啪一下掷在桌上,我本来亦是在气头上,又看见这人这么的态度,自己也恶劣起来,完全没有考虑个人的风度,顺手举起那本厚电话簿,惊天动地的给他摔在桌上,走出去时,想到平日每月准时去付房钱时,亲热的叫着他:“兰赫先生!兰赫先生。”自己又是一阵恶心,将他的办公室门嘭一把推开,昂然走掉了。好多年没有对外人那么粗暴,闹了一场回来,心跳得要吃镇静剂。没多久,听说兰赫多给了马利亚半年的薪水算遣散费把她退了。又听说马利亚要告兰赫侮约。再听说马利亚终于争取到多一年的薪水,不再闹了,同时她的社会福利开始给她为期两年的失业金,金额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有一日我去后山新的一个住宅区散步,突然又看见马利亚了,她在一幢白房子的阳台上拚命叫我,样子非常得意。“您在上面干嘛?”我喊着。“看护一个有钱的外国老太太,薪水比以前好,又没有人管我,这里政府查不到,失业金照领呢!”她好愉快的说。“恭喜了!”我无可奈何的说。这时,一个削瘦的坐轮椅的老太太,正被马利亚粗鲁的一把推出阳台来,快得像炮弹一样。老人低着头,紧紧的抓住扶手,脸上一副受苦受难怯怯的表情。我别了马利亚,经过芭蕉园,在一个墙洞里,发现一座小小的圣母像灰尘满身的站着。伸手摸摸,是水泥粘住的塑像。我搬来了一块石头做垫脚,拉起自己的长裙子替圣母擦起脸来。望了一下四野,芭蕉树边一丛月季花,我跳了下去,采了一朵来,放在圣母空空的手中。这时好似听见兰赫在说“她们都叫马利亚,换一个来,又是一个马利亚,都一样的。”又好似听见荷西在高歌:“马利亚,马利亚,我永远的马利亚——。”我细细的擦着这座被人遗忘了的圣像,在微凉的晚风里,圣母的脸上仿佛涌出一阵悲恸,我呆住了,再一细看,她仍是低着头,一样的温柔谦卑,手中的月季花,却已跌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