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液体涨得满满的,不论
他是谁,我都不愿再以冷漠相对。
“对不起,我最近老这样,糊里糊涂的,就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去也许真
的是老了”
我微微的对他笑。
慕竹去时,我也像他一样,常常分不清眼前的事物是现实还是回忆。
但那样的悲伤,我不准它再来。
整幢房子是木造的,十分考究,只可惜管理员并不勤快,除了花园的荒芜,
屋内还灰尘遍布,竟还有漏水的痕迹。
我替梁光宇心痛。
可是他有不同的看法。
“除了屋子的外壳不更动外,我要你重新改造这屋子。”他说。
“但这不是梁伯母生前最喜欢的吗?”
“如果她知道是你来改建,她会更喜欢。”
我没有和他争辩,假若他认为自己是对的,那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我以前想坚持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我能为这个不幸的老人所做
的。
我愿意全力以赴,那也同时解脱了我的困境。
楼高一共两层,第三层有个小小的尖顶,我打开阁楼时,才发现呛人的灰尘
里,全堆满了洋娃娃,大概有一两百个之多,全以不同的姿势坐在一层层的台子
上。
“这些娃娃全是我妻子买的。”他说“她从到日本的第一天就在百货公司
里买了第一个,她不晓得,她女儿永远也看不见她仍愈买愈多。”
我听了,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梁老太太的信心真够坚强,她一直相信她的信仰直到死亡依然不移。
没有几个人能这般坚持。
我把阁楼的门关了起来。
这些堆积在灰尘里的美丽洋娃娃像恶梦一样困扰着人。
“它们要保留吗?”我问梁光宇。
“你认为呢?”他反过来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这些洋娃娃跟我的过去无关,也牵扯不上未来,他凭什么问我。
“你不喜欢这些洋娃娃?”他又问“我以为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洋娃娃。”
他黯然地说。
“我不是小女孩了。”也许,梁光宇真老了,我必须提醒他许多遍,他才会
明白。
“我会教清洁公司来,把它们弄干净后,送给孤儿院。”
也许,那才是这许多玩偶的归宿,它们应该有爱它们,也从它们身上得到欢
笑与安慰的小主人。
我们继续看其它房间。
在寸土寸金的东京,这幢楼房竟还有个十分豪华的弹子房。
中间的球台是手工精制的。
“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手工了。”我仔细看桌脚上的雕花“梁先生,
你可以保留它,只需要换新的绒布,再把旧漆打磨掉,又会是很出色的球台。”
“那不是太麻烦了吗?”
“这么好的家具,再麻烦也值得。”
“你会打撞球吗?”
“传统的还是花式?”
“你喜欢哪一种?”
“都会一点。”
他在向我挑战,我得好好应付。他先让我挑杆子。
我们是在竞争,不必彼此客气,我开始全神贯注。
梁光宇的风度好得出奇,他有当领导者的风范,姿势十分潇洒,动作也够准
确,脑袋更是精密。
如果我不认识他,他精于此道的程度像个郎中。
他全力以赴的态度激起我的斗志,我花了很多时间打球,但还是他的手下败
将。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即使他再让我十分,我还是赢不了。
他太强。
“女孩子很少有能打撞球的,能打得这么好的更是少见。”他赞美我。
我笑了笑。
他这不是恭维。我是在大学的福利社里学会打撞球的,有段时间,我几乎有
空就待在那里,说好听点是钻研技巧,说实际点是以武会友。
就连慕竹和我认识时,也马上诧异地说:“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建筑系
的那个江枫,听说你打遍球台无敌手。”
这个罪名可就大了,一个女子这么出风头可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在沙慕竹面前我无法否认,他从开仑打到司诺克、rool,才是打遍球台无
敌手。
“江小姐,你在想什么?”梁光宇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我正在回忆中起伏不
已的思潮。
“没什么。”我摇摇头,但沙慕竹这三个字永远注定在我脑袋中生根。
“台湾现在流行什么样的打法?”
“十四分之一,callsystem。因为球台面积小不占地方,技巧多,适合在
台湾生存。”
“这跟日本的情形差不多。花式撞球还有个优点,打起来海阔天空,挑战性
斑;不过我仍然比较喜欢开仑,你有兴趣我们打打看。”他走向另一个台子,兴
致十分高昂。
我立即向他投降。这种四个球的开合,早在我出生前就自欧洲传来台湾,现
在香港及英国当初的殖民地仍十分流行,三颗星比赛还是世界性比赛的重要项
目。
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梁光宇打。
姜是老的辣,他是祖师爷级的人物。
“就玩一局。”他眉开眼笑地挑战。
我没法子推,输定了不在话下,还输得落花流水。
“台湾区运还有开仑的比赛吗?”他问。
“早就取消了。”
“那真可惜。”他高兴得连一头白发都耀眼生辉。“当年区运比赛这是重头
戏,我连拿过两届的亚军。”
“冠军是谁?”
“我妻子。”他笑眯眯地回答。
原来如此。
“我们是在撞球台上认识的。”
“她也是选手?”
“不!一开始她家里开撞球场,她当计分小姐,顺便指导后生晚辈,我为了
追她,天天省下钱来去撞球场看她,等她把我教会,我们的恋爱也谈得差不多
了。”
原来两老之间还有一段佳话。
“你不知道要追上她有多难,她是有名的撞球西施,追她的人可以排到台北
火车站。”
这是我听过的最夸张的赞美,但,这也没什么不对,在他心目中,她永远是
那么美丽,那么遥不可及
没有几个女子会有她这样的幸运。
听来让人嫉妒。
“她最大的嗜好就是撞球,后来她病了,打不动了,才把所有的心情寄托在
音乐上”梁光宇的神采飞扬只持续了几分钟,又黯没了下来。
“我们该看看其他房间。”我放下杆子,看了看表,我们已经耽搁了,梁光
宇的秘书告诉过我,梁光宇四点有个重要的会,他一定得准时参加。
“等房子修好了,我们再打。”他像小孩子碰到心爱的玩具般,竟舍不得走。
“好。”我答应。我怎会不答应呢,弹琴难遇知音,撞球的球迷又何尝容易
巧遇,这种游戏太迷人,我已经停了两年没打球,可是依然难以忘怀。
回去后,我整夜的时间都用来设计这个撞球室,一定得先把它做出来,否则
我不会有心情规划别的房间。
我写信去英国订绒布和靠身。我和梁光字是同好,我要使那张历史性的球台
焕然一新,给他一个惊喜。
念书时,福利社的撞球台是一般开仑台改造的,每个台间鼻子靠着眼睛,人
一多,杆子老是碰到一起打架,那时候打起来却也很过瘾。
我忙得不亦乐乎。这是死寂已久的日子中,惟一使我振奋的东西,简言之,
它成了我的兴奋剂。
我忙了三天才把弹子房定案,接下来就是二楼的和式房间。为了保持通风采
扁,我拆掉南侧的墙,镶上玻璃瓦,再将两个房间中的墙也打通,做上日式的拉
门。这样一来,整个二楼都显得宽敞明朗,而且我的特殊设计使得即使在最炎热
的夏日也用不着开冷气,随时可以享受自然风。
这是日本建筑的精髓,一般只能依着葫芦画瓢的设计师全然无法体会的妙处。
我相信梁光宇看到改建完工的旧居后,一定会高兴没有找错人。
我也高兴自己的双手与心灵并没有因挫折、伤痛而麻木,我依然能做我想做
的,这就够了。
当我全心全意地投人工作时,梁光宇也像空气般突然消失。他很小心的不来
打搅我,即使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联络的,他也只找秘书代行。
我想他明白,在我心目中现在设计的这个屋子,重要性正如罗丹的沉思者。
堡作的医疗性与内分泌一样,在医学上都属于神秘的事情。
图一画好,我就叫我的翻译小林小姐唤工人来。
小林是日本大学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又到柏克莱读了硕士回来,能够讲多
柄语言,她对我的设计很喜欢,尤其那间打通了的和室,看得她两眼发亮。
她不相信一个中国人能这样了解日本建筑。
“只是喜欢。”我告诉她。建筑这门学问博大精深,有谁敢说自己真懂?那
不是狂妄便是无知,更何况小林本身是建筑师,又是个日本人。
日本工人的效率很高,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对自己的工作一丝不苟,失误
几乎是零。半个月内,我所要求的效果一点一点地做了出来。
我去请梁光宇来看,他不肯来。
他的秘书说,他要等完工。
也好,到时俟是100%的惊喜。
最先做好的是撞球室,完成的第一个晚上,工人们全走了,我要小林先回去,
一个人留了下来,没有对手陪我玩,但我自己一个人打,并不寂寞。
我打的是开仑。
两个母球向四面八方而去,追寻的不是落袋,而是生活中的一种空白。
球发出相互交击的碰撞声。
那也是孤单。
我握着球杆靠在墙上。
等这个房子装修好,我该做些什么?也许,那是另一段新生活的开始,天涯
海角,并非无处可去。
我闭上眼,舒出一口气。
楼梯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急急地上楼来,房子还没全装修好,回声来得特别
大,脚步声渐渐进了。
然后探进一张脸。
“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
我大吃一惊,是张飞龙,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
我点点头。
“你这么晚一个人待在这里,就为了玩撞球?”他似乎颇不以为然。
套一句他自己的话来反问他,他千里迢迢的来,可就是为了过问我这微不足
道的私事?
我要他挑杆子,他说:“我不会。”
这就结了。
我反过身,自顾自地打球。
他跟着我,好半天才说:“江枫,我有话跟你讲。”
“讲吧!”我把球狠狠地击落袋。
“在这里?”他为难地看看四周。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为难的,难道他还要在什么有特别布置的地方才说得出
来?
“如果你觉得难以开口”我不想勉强他。
“不!你误会了。”他的额际流下了汗,看起来十分狼狈“我所要讲的,
与我私人无关。”
“与谁有关?”
“你。”
这倒是新鲜,我自己的事还用得着他老远跑来告诉我。
“我有一些文件要给你看。”
我请他到隔壁的和室去,榻榻米已经铺好了,清新的草席气味与木香交织成
一片。
“喝点什么?我在这儿有临时的小厨房,要喝茶或咖啡都很方便。”我说。
“不用忙了,我只有几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你说吧!”
“我昨天从台湾来时,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告诉你。”他的开场白很奇怪。
“告诉我什么?”
“你的身世。”
我笑了,这不算太特别,反正再荒谬的话我也听过,就是有人愿意在我那丝
毫无奇的身世上做文章。
“我的身世很平凡。”
“你错了,你的身世一点也不平凡。”
我无意与他争辩,正要站起来送客,他却阻止了我。
“我带来一些文件。”他从公事包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透明的塑胶档案夹,
又在那个注明“机密”的夹中取出一叠纸。
“这是什么?”
“你可以看看。”
张飞龙不但是优秀的工程师,也可以改行作私家侦探,太妙了,里面居然是
我以前的户籍资料。
“你怎么弄到的?”我看着一张除户证明,他几乎把我从前的户籍誊本都弄
来了。不但有我的,还有梁光宇家,与我双亲的。
“这并不困难。”他望着我,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情况下,某些气质令他
十分出色,但那与我何干。
“好吧!也许不困难,可是这些又能证明什么?”
“你先看看这一张,这是你双亲在1959年的户籍资料。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你是1958年出生的,为什么隔了一年多才报户口?”
“张总工程师,很多人疏忽到小孩都要上小学才去报户口,这有什么稀奇的?”
我笑他,若这就是所谓的证据,那么,这证据未免也太薄弱了。
“这当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张资料上的记事,你是由一位吴姓助产士接生
的。”
“不是每一个家庭都有钱上医院,1959年台湾的民生还不富裕。”
“这点我承认,不过那名助产士根本没有接生过一个叫做江枫的女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找到了她。”
“那名助产士几岁?”
“巳经80了。”
“80岁的人还记得将近30年前的小事,记忆力未免太好了些。”
“不!她的记忆力并不好,但医院的档案却还记载着所有的事。”
“我母亲不能生育?”我看着那张复印饼的档案,上面清楚写着母亲的
名字,以及她因为子宫后屈及输卵管堵塞无法生育。
“医生弄错了,我母亲还是生了我,生命本就是宇宙间最大的奇迹。”
“你再看看这一张。”
这是梁光宇的除户证明,他和他的妻子确实有一个女儿,很巧,也是单名一
蚌枫字。更巧的是她的生日与我同年同月同日。
真是无巧不成书。
“你从台湾来,就为的是拿这些给我看,证明你是对的?”
“是。”
“倘若这些能够证明,梁光宇早就做了。”
“这些当然可以证明,我曾请教过律师,如果拿上法庭,向官方申请更正,
一定有效。”
“那么梁光宇是不像你这么能干,没拿到这些资料咯。”
他被我讪笑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好半天才气馁地说:“江枫,我是为你好。
不忍心见你无法与亲人团圆。”
“我很感谢你为我的事奔波,但你不觉得这一切并没有意义?”
“有,有绝对的意义。江枫,梁光宇只是不愿意勉强你,否则你的父母
”
“等一等”我真的恼怒了“张先生,希望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客人,应
当尊重家父母。”
“也好,我的话就到此为止,这些资料我留下,你自己不妨好好想想。”
他离去了,我不高兴地看着他的背影,现在才知道,他是个多么不识趣的人。
他用不着来告诉我什么,他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我回到撞球室,但打球的
情绪已经完全消失了。
也许,我该去看看东京的夜景。来到日本两个多月,竟然连闻名的东京塔都
未上去过。不凑这个热闹也罢了,但上野的美术馆、博物馆就在附近,哪天真该
去看看。我离开台湾最大的目的,不仅是逃离伤心地,更是为了扩大视野,开阔
心胸,否则,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拿起上衣下了楼,一开门,竟然有条黑影站在院子里。
“谁?”我浑身一惊。
“江枫,是我。”张飞龙走到灯光下。
“你还没走?”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每天都一个人,东京的治安还可以。”我带上门。
“究竟是一个女人,又落了单。”他是个100%的男性沙文主义者。
“习惯了。”我淡淡地说。
“这里虽然是高级住宅区,但毕竟太荒僻,我送你。”
“不了,我搭地下铁。”
“这里到高田马场还是得转车,我送你吧!”
“你知道我住斑田马场?”
“梁先生公司的人告诉我,你不肯住他家里,宁愿自己花钱去租便宜屋子。”
“东京还有便宜屋子?”
“算我失言,不过我觉得你不该违逆梁先生的好意,住在他府上对你的工作
也方便些。”
“他让你来游说我?”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也许,我本身就是个没意思的人。”他黯然地笑了笑,打开车门“上车
吧!”
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把我送到之后就离开了,我忽然想起也不过是两个
月多前,我决定辞职的那个晚上,他也这样送我回家。
那夜,我听着慕尘的琴声,听到了天明。
今夜,东京也同样有雾。
淡淡地、迷离地。
向四处飘飞。
像我不知的命运。
明天,明天又是个什么样的日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