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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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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仍旧骑脚踏车回去。

    “我送你。”他一再表示。

    “送什么,谁会吃掉我不成?”

    走了老远,才发现他在尾随着我,他并不高明,他大可以不管我高不高兴,当我的前导车。

    我进了门,倒上床就睡,睡得一如死猪。

    必于这点,我跟我的生父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遗传。

    黎明时,有人推我。

    我迷糊糊地伸手抵抗,把那人推得咕咚一声坐在地上,这才醒来,朦胧间,看到是嘉露。

    “嘉露,你做什么?”我困得简直睁不开眼睛。

    “你醒醒,我有事同你商量。”

    “有什么事白天再商量。”

    “现在就是白天。”

    “好吧!什么事?”我撑起身,感到一个头有两个大。

    嘉露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不体谅我在外头打工有多辛苦。

    “我想去看医生。”

    “老天啊!”我的兴趣消失了,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

    “不是普通的医生。”

    “是什么”我呆住了“嘉露,你知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她轻轻吐气。

    她大小姐说来稀松平常,我却给吓得清醒。

    “如果你牙齿痛眼睛肿,我陪你去,其它免谈!”

    “我怀孕了。,她居然直截了当地说,真是恬不知耻。

    “问题少女,少来烦我!”我把头藏进枕头中,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觉得痛心,这些年来,我和嘉露几乎没有交通,但她五岁的可爱模样,却依稀仿佛昨日。

    “不是问题少女,是少女的问题。”她过来拉我“快起来!”

    “我起来有什么用?”

    “我信任你。”

    “用不着,谁信任我都是给我带来麻烦。”我用手遮脸。

    “赖上你算你倒楣,我没办法去找别人。”

    “我帮不上你的忙。”

    “你帮得上。介绍一个医生给我。”

    “笑话!我怎么会认识什么密医。”

    “不认识吗?”她颇诡异地笑两声。

    “就算认识也不介绍给你。”

    “我太有名,不能去找普通的医生,又不能自己去着密医,听说麻醉时,护士会偷皮包里的钱。”

    遇到这种事,耽心的竟是自己的钱包。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既然知道自己有头有脸,何必出这种丑。”

    “我跟你学的。”

    我气得发怔。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轻笑“我七岁那年,你有天脸色苍白地回来,我跑进你房间想跟你玩,你赶我出去。”

    “那又怎样?”

    “我后来又偷偷跑回去看你,看见你的床单上全是血。”

    我傻住了。

    “你那时才七岁,怎么懂得这些?”

    “人总是会长大的。”

    “亏你还自称聪明。看到那么龌龊的事,长大还敢重蹈覆辙。”

    “我怎么知道最后会变成这样,又没人教我。”她垂下头,粉嫩的脸上一副无辜的表情。她只是个孩子,一点也不象该遭这种殃的人。

    “那你怎么知道做那种事?有谁教你?”我学她的话讽刺她。

    她坐在那儿,半声不吭,突然捧着面孔哭起来。

    她也知道我怕她哭。

    “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爱我。出了这种事我只好去死!”她的哭声甚为肉麻。

    “你用不着去死。”我无可奈何“等不到你死,我就得先死。”

    “爹地不会知道的。”

    “你怎么晓得?”我怀疑孙国玺有什么不晓得的,他眼利如鹰,爪牙四布

    “就是晓得,他也不会吃人。”嘉露这下又得意洋洋。

    这句话大有学问。

    “还有谁知道我那次作手术?”我疑心大起。

    “爹地,阿姨”她怯怯地看着我。

    我死了!我呻吟一声,用毯子蒙住脸。

    原来这些年,他们一直都在容忍我。

    “爹地说,这是不幸的事,要格外对你好些,不然你还会犯第二次。”

    我欠缺的不是家庭温暖,而是自尊心。

    原来孙国玺一切瞧在眼里,早已看透了我。

    我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并非只是为掩饰当年余绪的装腔作势而已。

    我陪嘉露去找医生。

    唯一的条件是不准穿那件囚犯衫。

    她当然答应,她也不敢不答应,谁一看到那些斑马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青苹果。

    护士给嘉露抽血时,她的脸色都变白了。

    “干嘛抽这么多血?”她颤栗地问。看着人家拿针筒抽了你满满的一筒血,的确可怕。

    我不敢告诉她,护士是要检查她有没有染上梅毒。小女孩不会懂得这些,她们或许染上梅毒,但不一定具备有关的常识。医生已经完全不认得我。八年前曾有个失足少女我想到“失足”这两个字,肉麻得心惊。但是,可有更好的形容词?

    没想到嘉露什么都有,踏进这医院门槛,比当年的我还年轻两岁。她只有十五岁。什么王八蛋会对十五岁的小女孩下手?这年头禽兽很多。还有八岁的雏妓呢!

    医生让护士做了最简单的脉搏测试、心跳、血压后,把诊疗台上的布帘一掀,叫嘉露进去。

    嘉露平日胆子奇大,喜欢撒野,但是一见到那张八字型脚台的诊疗床,却面色如土,完全崩溃了:“越红,陪我!”

    我讨厌她在这时候叫我的名字“越红”、“月红”听起来象在哪个酒家上班的。都是我那个没学问的爸爸害的,我一向憎恨地误我一生。医生深深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他怎会不记得?我是她女儿安海伦的闺中腻友,中学三年,几乎是住在他家里。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帮病人保守秘密是他的职责。“别怕!”安老医生安慰嘉露“只是检查而已。”

    嘉露啜泣着,医生叫护士和我分站两边,抓住她的双手。忽然觉得在她十五岁的不幸事件中,我好像是共犯,残忍的共犯。嘉露的眼中露着歇斯底里的光芒。她是真的害怕。安医生亮晃晃的器械还没碰到她,她就尖声怪叫起来。我替外面候诊的病人耽心,听到这垂死逃陟的哀鸣,她们恐怕会马上夺门而逃。

    三第二日,检验报告出来了,嘉露哭得更厉害。

    一切是她自己瞎疑心。

    护士采的那满满一筒血和尿液,检验出一张完整的报告单。她既没有梅毒、b型肝炎,也没有淋病。

    她甚至没有怀孕。

    没有怀孕却受尽折磨。

    但总之还是谢天谢地。

    我警告她,这次运气好,可不能担保第二次。

    她满口“我知道”其实天晓得。现在的孩子!

    安医生特地嘱咐我,她其它还好,但是candida超量,要定时服葯。

    我亲自回医院取回葯丸,可是我知道嘉露必会当耳边风。

    她现在又是如假包换的青苹果。

    继续快乐嬉游,只剩下我这个傻大姐,眼睛瞄着围绕在她四周的男人们,心中不断怀疑,是这个?还是那个?

    我做了个结论:当你发现有小偷时,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像曾妙来妙去妙过别人的人。

    不过我最怀疑的,还是那个华重规。

    他看起来贼头贼脑的。

    但我可能永远无法证明,这是个永恒的谜团。

    我决定搬出孙家。

    这是面子问题。

    做过那么丢人的事,他们竟能装作不知道。太可怕,也太没人情味了。

    其实,一切都是我那卑微的自尊心在作怪。

    但,有自尊心总比完全没有要好。

    孙国玺对我的离家宣言很诧异:“家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我想告诉他佣人欺负我,但又怕连累无辜。

    “人总是要长大的,不能老跟父母共同歌舞下去。”我解释。

    “歌舞?”

    “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独立支配自己的思想、情感与生活,应该割断脐带做大人。”

    “我不是你的脐带。”他好笑地说。

    “我也不是你们的。”我抱歉地回答他。

    “越红,”他站了起来,似乎想抱住我,但他总是没这么做。“我真希望你是我的女儿。”

    “还好不是。”

    “为什么?”

    我显然伤了他的心。

    “我若是你女儿,恐怕你受不了我漫无休止的顶撞。”

    他微微一笑。

    孙国玺这关是通过了,但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我该告诉母亲的,还得亲口跟她说。

    毕竟她怀胎十月,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功劳。

    我的错误不算在内。

    孙国玺说得对,他非我的脐带,她才是。

    心理学家把父母称做心中有小孩的大人。

    我们自幼得依靠他们供给身体所需,从他们爱的关怀中得到满足、财产,以及受到全世界欢迎的感觉。

    成长后,我们即使能照顾自己,但想从父母身上得到温暖的欲望,却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情感上的脐带不但没有剪断,反而紧紧和父母缠绕在一起,形成解不开的结。某些时候,我们可能反抗父母的旨意,或因他们的疏忽而大哭大闹,但这只是另一种说明我们强而有力的情感仍在父母身边打转。我们在童年的早期反应与情感,和父母所有的作为,以及所有生活的训示与规范,构成我们心中的小孩。

    当我们想脱离父母时,父母的童心会感到恐惧、无助,我们的童心为了避免他们童心的反对、忿怒,不自觉地以孩子气的举动,发展出和平共存的方法。

    这种拓展相互童心关系的特殊交互作用,称作“歌舞”因为两者都有重复的、韵律的形式相同的文字、相同的音乐、相同的舞步,会一再地重复出现。

    我跟母亲的关系正是如此。

    我的十七岁耻辱,不言不语等等,似乎都跟她脱不了关系。老式的歌舞。

    但那是从前,现在我下定决心离开她。

    我写了一封信。

    信上极尽婉转之能事,尽管我所要讲的不过是一句话放我一条生路,让我走吧!

    我留在这儿,是丢人现眼。

    我费了大功夫写信,写完了搁在她梳妆台上。服侍她的林嫂告诉我,她随孙国玺去美国旅游,孙国玺先回来,她还没玩够。

    看样子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却又瞎又聋,什么也不知道。

    我捆好行李,随时预备走,等了一个礼拜,母亲还没回来。我等得不耐烦,干脆先住在办公室里。

    黄百成见我提了行李去上班,嘲笑地说:“咦!这里是难民收容所吗?”

    我睡我的桌子关他什么事?一点同胞爱都没有。

    “你住进来,别人会说闲话。”他继续杯葛我的行动。

    “谁?南茜张?”

    “她姓张名南茜,不是外国人。”

    “他们一家不都是外国人?她父亲叫亨利张,母亲叫玛莉张,妹妹叫莉莉张。”

    “至少,张祥瑞不用洋名字。”

    “他不取洋名字,倒娶个洋老婆,华洋杂处,五族共和。”

    “瞧你那张嘴。”

    “怎么样?”

    “就像兰花,一到春天就开个不停。”

    “纯属抄袭。”我嗤之以鼻。

    “天下文章一大抄。”

    “别抄我的。你不付版税,我告你海盗行为。”

    “那你睡在我桌子上,怎么说?”

    “你下班了,看不见。”

    “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你甘愿作瓜作李我不在意,总之,我住在此地期间,你每天准时上下班。”

    “我在我的工作室,不吵你就是了。”

    “你喜欢穿汗衫工作,我受不了。”我一口拒绝。

    “我以后多注重服装礼貌,还会打领带。”

    “那更糟,光打一条领带,连衬衣都不穿。”

    “好吧!给你一个星期找房子。”

    “你保证在这一礼拜准时上下班?”我不放心。

    “嗬嗬!”

    他整整一个礼拜没上班。

    我不会笨到以为他病了。

    他生得是懒病、游玩病、花钱病。

    我知道该去哪儿找他,可是我没空,我要工作,要寻找吉屋乔迁,还要应付南茜张。

    “他不在。”我在电话里说。

    但她再也不相信我,每天装不同声音来打探,有时候还找人冒充黄百成的朋友。

    谈恋爱谈到这样,我为她觉得悲哀。

    她却乐此不疲,不肯降亡了事。

    反正这不干我的屁事。

    张祥瑞却找上门来了。

    一天,我正在努力工作,他来了。

    “我有活跟你说。”他的神情沮丧。

    “我没空。”

    “你最好有空。”他毫不客气地坐在我桌前。

    “张先生,你扰乱我工作。”

    “我可以付谈话费。”

    “我认为你的建议棒极了。”我冷冷地说“你可以付给律师。”

    “我们的问题没有严重到这样吧?”

    “我们没有问题。”我抬起头,用手指他“张先生,那是你的问题。”

    某些时候,他象个患了水脑症的大头婴,可以活下去,但却难以治愈,也无法教育。

    下次我会记得把门锁好。

    我只是个技术工,騒扰会有碍我的工作品质。

    “你的这件工作值多少钱?”他指着我手上的模型“我付全额给你。”

    “你付不起,这是无价之宝。”

    “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对和他耍嘴皮子厌恶极了“拜托出去好吗?”

    “我妹妹自杀了。”

    难怪今天她没打电话来,原来没空。

    “先生,我妹妹也有问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吃惊:“没想到你是个如此冷漠的人。”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如果她死了”他生气时,青筋暴露。亏他还是个受人尊敬的心理医生,我看他自己都有问题。

    “她没死,对吗?她死了你也不会到这地方来。”

    “你倒很清楚。”

    “因为不干我的事,我比你冷静。”

    “你有我没有的优点,所以才找你商量。”

    他是拍马屁的专家。

    “帮我找黄百成。”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每个人都以为我是黄百成专家。

    “我知道。”他说“他在奔达森林游乐区。”

    原来他还是个侦探,不过他的情报正确,黄百成是在那儿。他是逍遥仙子,爬树、钓鱼、泛舟、露营、玩野外求生,大概乐不思蜀。

    留下我在办公室试凄。

    但我宁愿受罪,也不敢想象自己到了森林中该如何生存。我从未梦想过做女泰山。

    我连露天洗澡都会被蚊子攻击个半死。

    我答应张祥瑞去奔达找黄百成。我也有妹妹,但我不似他如此爱护同胞手足。

    到了奔达,我才发现自己真是自作自受。

    我不敢坚持骑脚踏车,三个钟头的上坡路,我会累死;也不敢单身拦计程车,一路都是观光果园。杨桃、莲雾、水犁、芭乐,果树又高又密,劫财劫色只消轻轻一推,就会曝尸荒野,几天几月没人晓得,徒徒恶心了来采水果的人败兴而返。

    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计程车司机也有很多好人,捡到上万美金不动心者大有人在,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但我在自己的十步之内还是小心点为妙。

    好不容易找到了专攻山路的小巴土,死等活等地等了半个钟头,再高贵的人经过一番炎日曝晒及车尘洗面,也会面黄唇黑。

    巴士中冷气特强,一进去就猛打喷嚏,前面老农夫妇怡然自得。到了下一站上来一群郊游的小表,吵得天翻地覆。一路颠啊颠的,慢慢人都光了,车中又恢复寂静,最后连老农都到了家,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司机从照后镜瞄我,望得我毛骨悚然。

    过了一会儿,我才想到,不仅我害怕,他也紧张,万一我在后座突然如一阵轻烟化掉,怕他不吓得屁滚尿流。奔达终于在望。下车后,我直奔营区正中的绿色小屋。屋里电视机开得震天响,放的是连环炮,胡瓜正在捉弄银霞。向银霞世界上最大的哺乳类是什么,她答称大象。胡瓜笑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只好去翻登记簿,果然翻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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