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忽略了发生在自己情感世界的另一种弱势感觉,这种感觉被胜利的喜悦所压制和掩盖,所以那两滴泪水差一点就算白流了。
我知道那是出于尊严受到伤害的委屈。一个学习成绩很好的孩子由于别人的忌妒而遭受到无情的嘲弄与侮辱时流下了委屈的泪水。我记得我没有把它们擦掉,当我昂着头穿过卑琐的人群走回自己的座位,它们像两面晶莹的旗帜证明了我的无辜与尊严。
何尚已经从讲台下的尘土里爬起来,这个个头比我高出半头的镇上孩子,嘴里吐出表示威胁的话语和泥土说是要让我的破滥衣服遭受报应却一点没有了原来的颐指气使。我猜想他此刻肯定忘记了他的父亲迟早要成为作家这档子事,而他也就迟早要成为作家的儿子。
这件事最后是由我们的班长莫非在当天下午报告给了我的老师。后来也就是第二天上午,我的老师又把班长的汇报告诉了我。我能够想像班长莫非在向老师汇报这件事时极尽污蔑的言辞。这个在参与班里的哄笑事件时曾发出过响亮笑声的男孩子,在处理我跟何尚的斗殴事件时作出了有意和恶意的倾斜。我以一个学习成绩很好的孩子的智慧很容易地便从老师的转述当中听出了隐藏着的恶毒的攻击。
我没有遭受任何的惩罚。我记得那次的结果是老师把何尚的父亲叫到了学校,并且当着他的面教训了他的儿子。老师说何尚自己学习不好还侮辱学习好的同学。我记得这个迟早要当作家的父亲在那个下午表现得脾气十足。他把我的同学吓得哇哇大哭。那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向巧舌如簧的何尚那么厉害地哭泣。我感觉那里面害怕和害羞的成份要比伤心与悔恨多很多。
第二天我的父亲也来到了学校。那个下午我因为抱怨他们擅自改掉了我的名字而生气跑向了校外的小河边。那个下午还留下了我的父亲惟一的一次开心绽放的笑容,它像一件心爱的玩具被我深深锁进记忆的箱底。
我真得不知识自己到底是出于怎样一种心态来津津乐道于追忆这一段简单的往事,我只是感觉这与紧接下来的我的退学无关,与我后来自学考上大学也无关。我来到北京以后经常会回忆起我曾经的那一小段岁月,我固执地认为我是出于一种模糊的感觉才不得不回想。我诧异于当年对自己的名字简直达到了痴迷的程度。然后才是我学习很好。我从来都不把它们混为一谈,它们是两个完全独立的影子,清晰地各自浮现在我的十五岁上。
我的回忆还经常停留在另一个点上。这个点继而像放大中的远景逐渐清晰。于是你看见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搂抱着膝盖坐在河边的青草丛里凝望河对岸的夕阳。那条河流淌出疏缓的乐章,将夕阳送入不远处的小山后面。我记得我曾经很多次涉过那条河流到对岸去,在那里我寻找到了一条爬上山顶的小路。
我父亲第二次来到我们学校的时候,你肯定会想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我可以告诉你从那一天起我不得不永远地离开那条河流。我的父亲的到来宣告了我的学生时代的第一次终结。
我不得不伤心地告诉你我的母亲去世的消息。她死于疾病还有贫穷。当我父亲拉了我的手走出校园的时候,我听见背后远远传来我的老师的叹惜声。可惜了呀!那一天我没有听到他往常必不可少的那三个“哈”字音节,我当时真得没想明白他怎么会拿“可惜了呀”四个字来替换那串早已耳熟能详的笑声。我记得自己当时哭得很伤心。我为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而哭泣。或许还应当为些什么,但当时我却正被一些担忧困扰着。
我的回忆总是在这里出现断裂。后来的岁月我和我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我再也没有看到过绽放在父亲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人再向我说我的学习成绩很好。所以那些日子我经常会想起我的老师。也会经常想起我的同学何尚和莫非。但这都已与我的名字无关。
你能够理解我不愿意回忆那段没有笑声的岁月,所以当我的视线重新定格在河对岸的那座小山上的时候,我相信你不会感到诧异。
那条河流曾淹没了我的胸口,所以那一身破滥的衣服贴紧了我的大腿不肯离去。我躺在山脚下的石头上,我想像头顶的太阳很快将我晒干因为我不喜欢那种湿漉漉的感觉。我眯着眼睛躲开直射的太阳向山顶张望,你知道我就是在这时候发现了山上那一团火一般的红颜色。很多年以后我登上了北京的香山,那时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太阳直射的中午,一团火红占据了小山之巅并且向我发出神奇的呐喊与召唤。你能够听清楚那是一个有着清脆童音的女孩儿的声音,你也知道我已经被那种声音彻底俘获。你想见了这个中午将不再平凡。
我不得不中断关于那团火红颜色的叙述,转而直面我的同学,那一天我不知道他们会跟踪在我的身后。后来我把它理解为他们同样也被那一团火红所吸引才随后到来。何尚和莫非,这两个我少年时代的伙伴在那天中午亲眼目睹了我全部的“劣迹”和“丑行”于是我在他们面前因为这一件事便永远抬不起头来。
我发现了那条隐藏在山间的小路。你不妨设想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在征服一座低矮的小山时所显示出的特有的敏捷。我看见了那个站在山顶岩石上的女孩子,那片火一般的红颜色让那天中午的阳光变得惨淡晦暗。我看见她正张开双臂,向着遥远作着最深情的呐喊。
那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当她向我发出第一声召唤的时候,我就已经清晰了她的年龄。
她说我十三了,你十几?
我十五,大你两岁。我说。
你听得出我的声音里有着在女孩子面前才会出现的大人般的威严与自豪。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得不承认女孩子的声音里透露出的甜美与纯净。我也不得不再次承认那个十五岁的男孩子被这种声音彻底吸引。
你呢?
我不想告诉一个有着火红颜色衣服和甜美纯净声音的女孩子我居然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我完全是被那片火红吸引来的。
找个人聊天呀!
哦,原来女孩子和我一样,一个人呆着没人陪着聊天呢。那么你就很容易想到了我在那里中午的小山顶上担当了一个多么光荣的角色。女孩子把我当成了好朋友,后来我们并肩坐在那块大岩石上遥望远方。你也可以自然而然地想到两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彼此牵住了对方的手互相欣赏那些纯粹的稚嫩的纹路。你不妨将这理解成怎样纯粹与稚嫩的童年。
你可以预见我的同学在这个时刻的突然出现,他们一下子从我们身后跳出来,带着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你看见我的女孩子在惊慌之中挣脱开我的手奔向远处的河流,就这样那一团火一般的红颜色永远消失在黄土平原的深处。
我没有等到我的同学再次到我的老师那里去告状,我很庆幸我的父亲那天下午的及时到来把我领回到黄土平原上的村庄。我永远远离了那座小山,于是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穿着火红颜色衣服的女孩子。
我总是回忆起一些事情,哪怕是走在路上,也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似乎已成为一种必然。
那一天我走在北京城的大街上,忽然听到一个女孩子的清脆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看到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她穿着一身火一般的红颜色。于是我想起了我的十五岁,以及关于那个年龄的很多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