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要否认,但是我永远不会错认你!我甚至把你留给我的那束发随身带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沙如雪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什么发?”
“就是你留在卡车小子里,要店老板克里夫转交给我的头发,你还不肯认我吗?”
“我从来没有剪过头发送给任何人!”她咕哝抗辩。
“你”柯纳又气又无奈。“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受过伤吗?失去过记忆吗?”
人陷入穷绝之处,连电影里的情节都搬出来了。若不往那些匪夷所思的方向推想,他实在找不出雪有任何理由会不认得他。
沙如雪长叹了口气。“葛瑞先柯纳,你明天有空吗?”
“做什么?”他固执地收紧双臂不放。
“我要告诉你,你的雪,目前人在何处。”沙如雪直直望进他眼底。
柯纳的步伐停在咖啡厅的入口。
一模一样的地点,威灵顿饭店之内。一模一样的餐厅,白日供应午茶,晚上供应正式餐点。一模一样的布置,正式中带著温馨的气氛。
甚至,一模一样的人儿,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六年前,从落地窗外洒落她一身的是星光月光,六年后,裹住她一身银芒的是午后煦阳。
她甚至连外形的变异都不大,只除了当年及腰的长发现在剪至肩下,正式的晚礼服改为舒适优雅的蓝灰色雪纺纱。
而她居然想说服他,她不是“雪?”
表才相信!
沙如雪发现了他的身影,放下手中的瓷杯。柯纳主动在小圆桌对面坐下。
“对不起,我迟到了。”
他努力想平抚震动的情绪,一双枭鹰似的眼神却紧紧盯住她,彷佛担心她下一秒钟就会从空气中蒸发。
服务生迅速迎上来,他连人家递上菜单也视而不见。
“葛柯纳,你想喝点什么?”沙如雪被他盯得回色微红,有些不自在地打破沉静。
“和你一样。”他眼也不眨。
服务生马上领命而去。
令人尴尬的沉默再度降临,沙如雪勉强给他一个温和的微笑。
她的手马上被一只黝黑的大掌按住!
“葛瑞先生”她明显一缩。
“我有样东西要拿给你看。”柯纳马上打断她。“这是你六年前留给我的礼物。”
一个小盒子往她身前一推这是雪当年托克里夫交给他的辐和照片。柯纳紧盯著她,密切子她的反应。
沙如雪好奇地打量辐一会儿,随即被那张护贝照片吸引了注意力。
“啊,原来这张照片在你这里。”她的唇角跃上一抹淡淡的怀念。
“这是你交给我的照片!”他坚决的口吻不容她反对。
沙如雪轻轻摇首。
“这不是我的头发!我从来没有剪过头发送给任何人。”
“雪,这明明是你的头发和照片,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你先别急,我也带了一样东西给你看。”她从身旁的皮包里抽出一个小信封袋。
柯纳半信半疑地接过来,瞟她一眼。根据惯例,这位小姐传给他的讯息都令人不太愉快。
抽出袋内物事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这也是一张照片,和他带来的那张,时间差不多;相异的是,他的照片上只有一个人,而手中的这一张有两个“雪!”
“这”他失声叫出来。
一模一样的脸孔,一模一样的发型,一模一样的青春年华,只有服装样式不同而已。
她们是双胞胎!
他的“雪”和她?柯纳震愕的视线回到沙如雪脸上。
沙如雪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玻璃窗外。
“左边的人是我,右边的人是我姊姊。她的名字叫沙宜雪,我叫沙如雪。”她轻声叹息。“我们两个人都是snow。”
“可是”柯纳呆呆望着她。不可能的,她一定是他的雪,她应该是他的雪呀!
难道真的不是吗?他的心里一团混乱。
“告诉我她的事!”他强烈要求。
“我们的父母亲过世得早,七岁那年就被母亲的外家杨氏一族所收养。”沙如雪轻声解释。“杨家的产业非常庞大,涉足颇多领域,可是在台湾向来非常低调。我和姊姊在这偌大的家族里成长,又是外姓人的身分,当然活得很辛苦。幸好杨家的大家长,也就是我叔公,对我们非常照顾,从小到大不吝惜提供我们最好的教育。可是我身体弱一些,长年待在台湾求学和工作,姊姊却是高中一毕业就来到美国求学,你方才让我看的照片,就是她甫成为大一新鲜人时,在校园里取的景。”
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鹰视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他无法相信!如果,眼前的人是“雪”的双胞胎,那雪呢?
“她人在台湾吗?嫁人了吗?”
沙如雪低头,轻轻搅动杯里的伯爵茶,只有微颤的手指泄漏出她心情的复杂。
“柯纳,这六年来,发生了很多事。”
“我要知道每个细节!”他疾声说。“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雪会毫无理由地出现在我眼前,陪著我浪迹天涯,又为什么在三个月后,她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再抬起头时,沙如雪的神情已经平静。
“六年前,我姊姊大学刚毕业,本来有意继续深造,然而台湾传来消息,杨家的族长已经替她订了一门亲事,要她马上回台湾结婚。”她的眼神渐渐陷入幽远之中。“姊姊心里当然不乐意,可是老人家对我们有养育之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这桩商业联姻。为了延迟这无可避免的命运,她虽然同意回来台湾,却故意拖延时间,最后宁可从纽约开车回西岸与接她回国的人会面,也不肯搭飞机。
“谁知,西岸的亲友人没接到,却传来她半路失踪的消息,你可以想见整个家族有多慌乱,简直是鸡飞狗跳,每一个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后来我们追查到她租的那辆车,它被弃置在五十号公路的一处卡车休息站,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原来如此。所以,雪才会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忧郁难平的神色。她的命运被人决定了,她无法反抗,于是,与他短暂的出走,就是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叛逆。
“当然大家都担心得要命,我却一点也不。因为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一直感应到,她的心情非常平和喜乐,当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现在,我明白了。”沙如雪柔和地望着他。“谢谢你,柯纳。”
一切来得太迅速,让他反应不过来。
“那雪呢?她现在在哪里?她她还是嫁人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喑哑。
“这就是最让我难以启齿的部分。”沙如雪的眼光,隐隐泛著涩意。
不!柯纳下意识想避她即将说出来的讯息。
“你在说谎!我知道你就是我的雪!你只是为了我不知道的原因,不肯承认而已!我不相信你打算说的任何事,我只认定你!你就是雪!”
“如果我是你的雪,我为什么不承认呢?”沙如雪温柔地反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如果我有任何难言之隐,早就直接向你表明了,根本不会隐瞒你。”
她说得没错,但
“我不知道!总之,你一定是雪!”他迫切得近乎在恳求了。
“其实你已经感觉到了,不是吗?”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你已经知道”
“我只知道”
“我姊姊”
“你就是”
“已经过世了!”
“我的雪!”
两人同时说完,同时停住。
她平静,他震慑。她秋眸含泪,他愣如石雕。
世界在这一瞬间破裂了。碎片射进他体内,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又在刹那间把每片血肉缝补起来,让他成为一个外表完整,体内却划满创痕的人。
雪,死了?
死亡二字,在此刻显得如此不真实,和她一样。她就坐在阳光里,平静地扔给他一个炸弹,炸掉他过去六年的重心,还期望他马上接受?
他只是在作梦而已,她是假的。她非但不是他的雪,甚至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一定是这样。等他梦醒了,他会发觉自己还躺在办公室的沙发里,身旁搁著冷掉的咖啡,而“遇到一个和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的梦境,会渐渐飘散。
仿佛从极这极远之处,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得近乎嘶鸣。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发现,原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沙如雪没有办法马上开口。她看着窗外,用尽全身力量压抑回流过无数次的泪。
“火灾。”勉强吐出来的两个字,与他一样低哑。
“何时发生的?”
“她失踪了三个月之后,突然出现在台湾杨宅。老人家稍微说了她几句,也就不再追究了。后来家里开始替她准备婚事,可是,在婚礼的前三天,我和她住的那栋小屋半夜突然失火。”
这不是真的!不是!他迷乱的脑里只知道不断地否认。
“她的身体从小就比我健康,动作也比我快。我一直以为她逃出来了,可是他们都说没有。”她埋进双手间,强装出来的勇气再也维持不下去。“我想回头去找她,可是火势已经太大了进不去她在里面,一个人在里面”
“我不相信你,这不是真的!”
雪死了?怎么可能?在他设想的各种情境里,她有可能变心了,有可能忘了他,有可能在某处等待他找到她,各种可能性都浮现过,唯独缺少这一种。
她已经不在这个地球上,与他呼吸同样的空气了。
她是不是很害怕呢?有没有唤他的名字,要他去救她?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受到太大的痛苦?
不,他没有办法想这些!他脸色苍白地瘫进座椅里,胸口紧揪的感觉,几乎粉碎他的意志。
沙如雪深呼吸几下,拭去一颗滑出的泪珠。
“谢谢你。”她试著温柔微笑。“谢谢你在我姊姊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带给她如此纯粹的幸福。她她真的很快乐我感觉得到”
柯纳的眼光转向窗外去,捂揉著下巴,指关节都泛白了。
忽然之间,他无法忍受看到一张和雪毫无二致的五官脸孔,却,不属于她。
“不必谢我。”他简单地回答。“她是我的生命。”
“你与我姊姊只相处了三个月,对她的牵念当真这么深吗?”她的眼眸徐柔如秋水。
“你要如何决定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知深与不深呢?”他回头反问。“以时间,或者以空间来计量?”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倾著头,望着他。
“一般上班族夫妇,每天庸庸碌碌忙于工作,回到家已经晚上七、八点,洗完澡看个电视,十二点要睡了,他们每天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四个小时。而我和雪,我们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密切地生活在一起。
“当你和某个人每分每秒都封闭在独处的空间里,你会变得与她非常非常亲近,能从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里,知道她在想什么、需要什么。
“雪确实是瞒著我许多事,尤其是与她背景有关的部分,然而,除此之外,她对我全然坦诚以对,我也对她毫不设防。
“我知道她每天早上有轻微的起床气、绝对不喝咖啡、心情好时反而不爱说话,而她也知道我最细微的生活小节。比起那每日相聚四个小时的夫妻,我们等于把一天当成别人的六天来用。如果三个月的感情不算长,那么十八个月,一年半的感情总够长了吧?可是,这些数字上的换算,真的代表任何意义吗?”
沙如雪垂下娇容,沉默不语。
他继续说下去,胸口涨满了一种激烈的情绪,只能籍著不断的说话来抒发。
“我爱雪,只是爱她而已!没有任何原因,不含任何外力因素,我遇到了一个特殊的女人,单纯地爱著她,这种感觉,你能体会吗?”
“我不能。”她惘然而叹。“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你不能,这样,你的痛苦起码会少一些。”
“该痛苦的—过去六年都痛苦完了。”他手指收拢成拳,放在茶杯旁,克制自己不要拿起它摔出去,或跳起来大吼大叫。“她葬在哪里?”
“在杨家的墓园里,台湾北部的山区。”
“我想去看看她。”
沙如雪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惊讶过去之后,缓缓点头。
“可以,让我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