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昏鸦归雁,就是没有一句回应。
世人不知形影只单之苦。人以为他早已名满天下,名成利就,名高望重,名震江湖,常怀欢笑,自在自得,逍遥快慰,其乐无穷,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得什么,可是,他们怎知道离群孤雁之苦?焉知晓失伴孤灯之悲?
在这一刻,他忽然产生了警觉:自己怎么会回忆起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使他想起刚才那位瞽者。那人虽是个盲者,但却似是位智者,他不因看不见而不开心,反而好像比看得见的人看到更多、更精、更真、更明白、更独特。
龙舌兰忽笑了笑,语音充满关切之情:“义父,你没事吧?”
青松一怔,道:“我没事。不是还要上山吗?”
龙舌兰道:“可是,义父的手指颤抖得很利害。”
青松一笑:“许是近年少上山之故吧?无碍。”
他现在发现龙舌兰视线的焦点了:原来龙舌兰在注意他的手,所以发现他的手指在抖哆。
龙舌兰听了,像是舒了心,道:“这儿再上去,就只有东峰了。”
青松喃喃地道:“东峰?”接着又长叹了一口气,毅然道:“好,那我们攀峰去。”
那山峰甚高。高得甚傲。峰势如一剑朝天,独耸对峙,旁若无山。
在登峰的山径上,他们又遇上了一个人:一个通身裹着黑袍的人。
这人显然在守候。而且在苦等。他在苦候他们来,好像已等了许久许久,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他一见金世枭,就拱手;一见凌雪惊,便抱拳,一见青松居士,这才长揖到地,隔山恭身喊话:“可是峨眉山青松居士?”
青松微笑答应,趁机略作喘定。
一行人等继续向上,直到东峰的峰巅,道路的尽头。
不用人吩咐,胜玉强与小穿山就摆好了香烛贡品。点心、果品、鲜桃、美酒、香花、冥钱、供物在地上一字排开。
不敬苍天敬鬼神!
斟满了三杯酒,青松的手有点颤抖。他闻到那醇酒的幽香。
山风剧烈,他衣服飘飞,仿佛有点摇摇欲坠。他以手捂住肋下,眉微皱。
凌雪惊凑前一步,低声问道:“怎么了?”
青松摇摇头“没有事。”
龙舌兰问:“可以点香祭拜了吗?义父。”
青松点点头,眼神无端的忧伤起来。
他一向豪壮。(他衰弱的是心。)
他一向开心大笑。(他是个伤心快活人。)
他不生华发、不畏危艰、不屈不挠、不拘小节的活着,一生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大沉大浮、大情大性,江湖上都知道他的龙精虎猛,武林中踱过他的龙行虎步。(却不知道他深情的想念,已蚕食侵蚀他的心志久兮。一个人在世间漂泊、流浪太久,而没有他心爱的关心和爱,很容易会使一个本来坚强的人打从心里沧桑起来,侵蚀到容颜也外现时,已回天乏术!)
包何况孤雁离群,老雕折翅,连同旧日一齐闯荡江湖、并肩作战的同袍战友,也多凋零、身毙、病弱、多不复存。连想当年、话当日之勇,也找不到几个知己可以围炉畅谈、碎杯痛饮的!
这种情景,对多年纵横江湖、笑谈渴饮的青松来说,最能体会这份深刻的感触。廉颇老兮,尚能饭否?将军怕老,英雄怕病,红颜最怕岁月催。
青松最怕寂寞。
所以他才在中年之后性情大变,暴虐、好色、荒淫无度、夜夜无女不欢,五女也不欢!
唯一流露他寂寞的是眼神。
尽管伤寒凄凉,他眼神流露出几许迟暮之意,但他的眼神里依然藏着神,神采奕奕的神。
他的眼神与龙舌兰的眼神对映。
龙舌兰的眼神很亮,象里面住了两位发亮的神邸。
青松在她的那一双大眼睛里看出了:他义女的诚心与孝心。
“好吧。”青松叹息道:“可以祭拜了。”
祭拜只是一种仪式,重要的是心意。
要是一个人要求神保佑、许愿祈祷时才特别去拜神上香,或初一十五才斋戒沐浴,拜尽满天神佛,那只是一种“交换”奉上:香烛、美点、果品、酒水,或外加一点小钱,就乞求换回大量回报,不管是钱财、官禄,还是其他奢望、欲求!
那无异跟神明“讲数”一种讨价还价。望一本而万利,望一拜而万福!
真有心拜神的,还不如平时心中有“神”不必择吉日吉时,不用计较有无回报保佑,只要真心礼佛,就心中膜拜,行善事,才是真正的信徒。
青松居士常在心中惦记着那个失去的女人,本身就是一种“祭拜”而今他供奉祭品拜祷,主要在于一种仪式:据说,在这里进行这种仪式,或许会感召到你最思念的那个人的“幽灵”显灵。
青松居士想见一见。见见那个女人,且不论她是人还是鬼。
所以他跪。他拜。
众人就在他身后,垂手而立。
他三呼五招。呼的是人,招的是魂。
晴裳,晴裳。我就在这里,你是人是鬼,都出来吧,都现身吧。
他拜了。跪了。也哭了。
他一口气饮尽了杯中酒,酒力瞬间冲入喉头。
他抚住心,心口一阵又一阵的难受:因为他知道她是不会出现了。
他今生今世,只怕都见不了她了。
他虎目含泪,难过的宛似堕入一阵又一阵昏眩的霞气涟漪中,而他手里还拿着她遗下的丝巾,她遗下的不仅是鸳鸯与鹤的绣图,同时还有花的幽香,人虽灭绝而余香不尽。
这时候,太阳迅速下沉。东天已一片灰黯。
残阳如血,苍山落暮。
暮色苍苍的时候,对崖南峰上,忽有绛衣一闪。
青松心头一震,涑然一惊。谁!?
一纤丽的倩影,自彩霞徐徐飘飞,像恆古不灭的一幕美丽神话。
是她吗?难道真的是她!?
天!
青松要呼想换却已经哑然,成了千呼万唤的无声,天荒地老的失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