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渡口,山如浪,水似云,太阳竭力从云层挣脱,准备舒缓地滑落在山巅那头,集市散了,倦鸟回笼,暮色中,人们匆匆走向归途。
“荣儿,你还是快回爷爷房里吧,外头冷,现在渡船也停止摆渡了,今儿个还得暂住’安寓客栈’……兴许你姑姑在路上有些耽搁……”
禾守礼和一行人垂首在路边,这里离渡口最近,也是从京城回邢州龙岗的唯一官道。他们一家为了迎接禾守玉回家,暂居渡口边的“安寓客栈”。每个人都翘首以盼,从他们的面色看来,欣喜中似乎透着一股隐忧。
被唤着荣儿的小公子不过五六岁,三庭五眼表现不俗,假以时日,长开了的话,不是富贵中人也将是人中龙凤。他是禾守礼的第三个儿子,因为打小跟姑姑关系最好,于是自告奋勇来此等候。
只听得他回复爹爹的话,小小年纪便已胸有成竹。
“爹!我要跟你一起迎接姑姑,姑姑都三年没回过家了,定是希望早点见到我们,而且,姑姑喜欢热闹……”
“可是,天色太晚了,这荒郊野岭的也不安全,也不知还要等多久,阿满,快带三公子回客栈吧!”
“走吧,荣儿公子!”
禾荣不情愿地拢拢手拜别爹爹,面露难色,踌躇着不肯迈步。
禾守礼当然明白荣儿公子与别的孩子自是不同,他小小年纪就重情义,明事理,又极有主见,甭看才六岁,在生意上已是他的一个好帮手了。
邢州大户禾家自祖上一路世袭爵位以来,子孙后代更是累积了煌煌家业,在禾家庄,方圆几百里谁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如今诸侯割据,战乱迭起,江山朝代三年一更,五年一换,禾家的境况竟是一日不如一日。
就在前日,禾家收到圣旨,大批宫女和妃嫔将在今日遣送回家,是以,禾家人早早地携老扶幼驻扎在孟津渡口,一旦接到他们的姑娘便渡过黄河,回到他们邢州大富大贵的禾家庄。
看来,今日又得在这荒野茅店暂住一晚了。
此时,小禾荣方折返身子转到爹爹身边,“爹,我可以让阿满帮我带一些泥土回客栈吗?”
禾守礼真是哭笑不得,“难不成这泥巴比那馍馍还宝贵?”
“不是,爹爹,我观察了这里很久,这里的泥巴和我们禾家庄似有不同,仿佛这个黄颜色更土一些……”
“我的儿,那又如何?”禾守礼耐着性子认真听禾荣一本正经地诉说。
“爹爹,前些日子我们那窑烧出来不少废品,我料想是不是邢州的泥土太过坚硬呢?你看,这个土真的很不一样,很柔润,土黄的颜色才是正宗的,爹爹,烧一窑很不容易,就请允许我带一些回去研究研究吧?若是不成器,也没啥损失,是吧,爹爹?”
禾荣手里早已把玩了一大块泥土,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在夜色中闪耀着点点星光。
到是有些道理,从祖上传下来的烧窑技艺,民间根本不能私造,算下来,他们的禾窑,也算是圣上御赐的了。历来烧制出的成品,又都是拣最好的呈贡皇宫。
如今,战火纷飞,制窑的事情,历经历朝历代,圣上自是自顾不暇,他也竟然给忘了,却不想让禾荣这小子给惦记着。但这小儿不过六岁,何以口出狂言?仿佛还悟出了其中道道?
禾守礼觉得,六岁的小孩不正就是玩泥巴的年纪吗,故不忍拂了他的好奇之心,于是,假意咳嗽,俯下身来,严肃地告诫禾荣:“你姑姑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她可不喜欢看见浑身是泥的脏小孩哦?”
父子俩正说着话,一阵紧似一阵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纷至杳来,紧接着火光冲天,一队人马正朝他们奔腾而来,走在前面的依稀是个将领模样的人,马未停稳,到是急急如律令般喝问前方何人?不愧是军旅生涯之人,发号施令皆成习惯。
禾守礼双手一福,远远望见将士后面那一顶软轿,知是妹妹来了无疑。
“这位将军,在下禾守礼,我们是宫女禾守玉的家人,奉旨在此恭候吾妹归家!”
被称作将军的官兵也不下马,一小厮快速跑来,耳语一番,那官兵便双手作揖,“既如此,宫女禾守玉便交与你了,皇上有令,为革庄宗弊政,务从节俭,故今放出大批宫女和妃嫔,望日后择佳婿,辅良人,为国家孵育有用之才!”
禾守玉被侍女扶着,款款下得轿来,一张粉白小脸在夜灯照耀下煜煜生辉,那双滢亮眼睛早已湿润,似蹙非蹙的柳烟眉一上一下,终因是忍不住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