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最初的平静无波。
他一贯沉稳的将她放在床上,动手就要替她脱去绣鞋。
“无痕不要!”她出声阻止。“这太折损无痕了。”
要一个大男人替女人脱鞋,会不会太委屈无痕了?就算是她将来的丈夫,都未必肯如此屈就自己,以前她会觉得自己被百般呵护着,不会多想,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是对无痕的一种侮辱,折损了一个男人最基本的尊严。
风无痕在她制止时顿了下,然而在听到她的理由后,没再犹豫的坚决替她将鞋袜给脱了,在她的叹息声中替她盖上被子。
“小姐有心事。”他全无疑问的指出。以前的小姐,心思单纯,不会想这么许多的。
“没没有。”很没说服力,但她还是否认了。
“属下不能让小姐信任吗?”话中竟有了微微的伤怀,被摒弃于她的世界之外的滋味,是意想不到的难受。
“不是这样的!”她就是怕自己的过度依赖,会成为他扛不起的负荷。
“那么属下愿闻其详。”
他非得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吗?
心乱之下,她牵强的低吟。“我头疼”
此话一出,风无痕轻而易举的让步了。
“小姐歇着,属下去请大夫。”平稳的语调,仍是不小心泄漏了他的焦灼。
“不用了,让我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
“真的没事,无痕放心。”
风无痕深深望住她。“晚膳时,若仍无改善,就由不得小姐了。”他难得的强硬,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用来对待她。
“嗯,全听无痕的。”
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她看得出无痕很不放心。
她又让他忧心了。为什么她总是在令无痕苦恼?
她叹了口气,才闭上眼没多久,开门声又传入耳畔。
“我都说我没事嘛,无痕放心好不--”声音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向来者。“姊姊?”
朝宁从来不会主动找她,夜雪料准了她是有话跟她说,而且和无痕脱不了关系。
她由床上坐起身来。“姊姊快嫁人了,有没有像大婶们说的那样,有着羞怯又不安的待嫁女儿心?”
“你自己嫁嫁看不就知道了。”俞朝宁不耐烦地哼道。“你也别幸灾乐祸,很快就轮到你了。”
“我不”夜雪百口莫辩。她真的没有那样的意思呀,她以为这阵子姊姊看来很平静,应该是能接受事实,并且释怀了才是,没想到
姊姊对无痕用情比她想像得还深。
“怎么,咱们的小西施又病啦?那个比狗还忠心的奴才呢?怎么没有卑躬屈膝的在这儿伺候我们的宝贝小姐呀?”朝宁语带恶毒的嘲弄道。
夜雪终于懂了,姊媲来伤害她的!
“姊姊为什么非要羞辱无痕?”姊姊深爱无痕的,不是吗?她听了都心痛,那姊姊如何忍心?
“羞辱?哼,反正他也习惯了,除了最蠢的你之外,早些时候的那几年,谁把他当人看过了?”
习惯了
这三个字如利针戳入心扉。无痕是人呀,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却如尘上般受人蔑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算不自惭形秽,尊卑观念也会深植心中,所以他严守着主仆分际,拘谨得丝毫不肯逾越,她不由得要想,他这些年来不离不弃的追随,为的是否就是要报答她给了他一分尊严,不曾将那张“窃贼之子”的标签贴在他身上,让他在她面前能挺直身躯,呼吸更自在的空气?
俞朝宁队她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庞,唇畔泛起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吗?让他毫无尊严的活在你的阴影之下,永远挣脱不开,再任自尊一寸寸被剥夺,直到一无所有,直到雄心壮志尽磨,活得麻木无用!”
“我”她哑然无言。会吗?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有那么糟糕吗?“姊姊言之过甚了。”她说得气虚,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是啊,我是在危言耸听,你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都甘心容忍你的任性自私了,我又何必多嘴。”俞朝宁作势起身想走,料准了夜雪一定会留她。
果然,她步伐都还没踏出,夜雪拉住了她的衣袖,仰起茫然的眼眸。“姊姊真的认为雪儿自私?”
“难道不是?风无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心知肚明,无需我再赘言,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恩情债绑死了他,我敢断言今天的风无痕少说也会是雄据一方的霸主,他绝非池中之物。这么一个不平凡的人物,明明可以扬眉吐气,一雪耻辱,可他至今却依然仰人鼻息,只因为他不想背信弃义,你的滴水之恩,他用一生的赤胆忠心来回报。而雪儿,你不觉得相较之下,你好虚伪?说什么你心疼他,你是待他最好的人,若真要相比,你给他的不过是小小的温情,而他为你牺牲的却早已不胜枚举!扁拿两年前的公主事件来说,他明明可以平步青云的,是谁卑鄙的拿一副楚楚可怜相,逼得他屈服,逼得他走不开?是你!是口口声声说着关心他、疼惜他的你!如果你真的关心他、疼惜他,怎么样对他最好,你会不知道吗?说穿了,你只是在利用他,你比我还可恶,就因为你需要他,就死抓着他不放,完全不顾他的感受,否则早在他甘心为你而永远屈居下人、任人糟蹋时,你就不会漠视至今!”
一字一句,犀利又无情,全然刺进了她的痛处,她哑口无言,反驳的话说得零零落落。“我没有我没忽略他的感受,我问过他,而且问过好多次,他没有后悔,他说他想留在我身边”
“是啊,他当然想留在你身边,反正他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惯了,活在女人的裙摆下摇尾乞怜也没什么不好,你开心时拿他像条狗一样拍拍他的头,偶尔丢根骨头安抚一下他,他就满足了,可以为你拚死拚活,把一条贱命奉献给你。我说雪儿,你可真会收买人心啊!”夜雪跌退了一步,面色死白。
她捂着颤抖冰凉的唇,泪水一颗颗滑了下来。
姊姊说话好难听!每一句话,都像无形的大手,将她一寸寸撕裂,她逃无可逃,只能鲜血淋漓的叫疼
“不是这样的不是”她无力的摇着头。
“你敢说你不是一直都在这样做?顺手施点小惠,就让他为你肝脑涂地、恪尽忠心直到咽气的那一刻。这样的对待,和一条狗有什么两样!”她知道雪儿的弱点,要对付这样一个天真单纯的女孩,三言两语就够了。她说过她要报复,风无痕绝情,她也不会让他太好过,像他那样的冷面硬汉,连死都无惧,可是若从雪儿下手,那会让他比死还痛苦。
夜雪泪儿涟涟,无尽伤心。“姊姊为何要这么说?无痕是你所爱的人哪,你怎狠得下心以不堪的话伤害他?”
俞朝宁一时错愕。“你--”
“那天晚上,你和无痕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俞朝宁别开脸,倍感羞愤。
“你一定很得意吧?他为了你而拒绝我。”口吻隐含悲恨。
“没有,没有!”夜雪摇着头。她只觉得难过,为无痕,也为姊姊。
“既然你都知道,我也不想再转弯抹角了。没错,我是爱无痕,深深的爱着他,从很早就开始了!正因如此,我心疼他,为他叫屈,不忍他再任你糟蹋!”
糟--糟蹋!
最后一丝血色终于褪去,她瞪大了眼,泪水挂在眼睫,她满脸凄惶。
“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早在当年紫馨公主的事件之后,无痕便已是自由之身,他早就不是俞家的奴才了,今天他之所以仍在这里,是基于道义,你凭什么端着小姐的架子将他视为所有物?又凭什么牢牢的抓着他不放?若真要深论,他欠你的早已还尽,这些年下来,反倒是你欠他了!”
“姊姊的意思是,我该放了无痕?”她低低惚惚,失了魂般低喃。
“你不该吗?”看着她有如遗落灵魂般的哀戚,俞朝宁洞悉地扬起冷笑。
看来,雪儿也对风无痕动了情,而且还爱得极痴,搞不好这蠢丫头自己都没发现。
能看到曾经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悲绝改由夜雪来承受,她有了报复的。也好,同样的苦,该换他心爱的女人来尝尝,她倒要看看,他那颗结冻又结霜的心疼不疼!
“也许你知道,也许不知,姜家那丫头也痴恋无痕很久了,要不,你以为她干么动不动就往这儿跑,还不就为了看看她的心上人。”这风无痕真是生来伤女人心的。
姊姊的意思该不会是
“无痕未必想和雅璇在一起。”她心慌地找着借口。一想到无痕不再属于她,她便
不,她真的不能忍受无痕离她远去!
仿佛看穿了她的思绪,俞朝宁残酷的反问:“你以为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留在你身边,他就快乐了吗?你自己扪着良心,诚实的回答,风无痕快乐吗?一个身不由己的人,他快乐得起来吗?是谁剥夺了他快乐的权利?“亲爱”的妹妹,我不耻你的行径!告诉你,风无痕不管和谁在一起,都好过留在俞府,尊严受人践踏!”
最后一句话,狠狠地击溃了她,夜雪跌坐椅中,再也说不出话来。
“懂得怜他、惜他的,不是只有你,如果你真的为他好,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明白,不用我再多说。”瞥了那张柔肠寸断的娇容一眼,她心中无尽快意。
不堪一击的无知丫头!系紧了风无痕的心有什么用呢?愚蠢之至!她得不到,也不会让人称心如意。
达到目的后,她踩着高傲的步伐,昂首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夜雪力气全然罄尽,将脸埋进双膝之中,再也不能遏止的任泪奔流。
无痕、无痕、无痕
她低声的喃喃唤着他的名字,每唤一遍,内心的疼楚与歉疚就愈深。姊姊的话虽不中听,但每一句都是实情,而这些都是她不曾深思的。她一句句回想,愈想就愈是无法原谅自己,她究竟是将无痕委屈到什么地步了!她好对不起无痕!
像无痕这样的少年英雄,本该有着凌云之志的,可他多年来却屈身于她一介女流之下,傲气尽折、尊严尽损,付出了这么多,她却视为理所当然,还以为给他一点点的温情就足以补偿他她好惭愧,姊姊说得没错,连她都觉得自己可恶极了,如果不是她,今天的无痕,早该已成就非凡,可无痕却什么也没说,只晓得为她一再牺牲
她凭什么呢?她凭什么得到无痕这样无怨无悔的对待?就因为一句童年的许诺,他与她勾了手,印下一生追随的誓言吗?
不,这样对他是不公平的,他付出所有,却什么也没得到,教她于心何安?如果他真欠了她什么,也早已还尽,真的够了,她该放他自由,让他去追寻他的理想,过他想过的人生,重新拾回他的骄傲、他的快乐,至于她
再不舍、再痛苦,她都会坚强承受,她不想再负累无痕了,也许,他若娶了雅璇,会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她能肯定,雅璇会用全部的生命来爱他,在姜家、在任何一个地方,他都能傲然而立,直到某年某月的一天,他们再度见面时,他已闯出属于他的天下,能够与她平起平坐,她会衷心的为他高兴,这样的无痕,人生才有意义。
这样就够了,是吧?至少她知道,不论如何,她在无痕心目中,永远是最重要的。
她安慰着自己,偏偏泪却不听话的猛掉。
心,真的好痛、好痛!她好舍不得无痕呀,这些年来,无痕已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了,硬生生的割舍,就像是剜去了她心头的一块肉,好疼她无法言语,几乎要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