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进来,在日光灯照射下,她那一身鲜丽的衣服,显得更刺眼,与屋里的陈旧形成强烈对比,就有如一张选错背景的照片一样,给人极不协调的突兀感。
她坐在我旁边一张椅子上,用手指剔挖著牙齿,弄得吱吱作响,等她告一段落之后,先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说著:
“我叫李青今年十月参加河海人员特考,地说来不及准备,只好明年四月再去考,拿到三副执照后,也好早一点上船去。”
“咦?他们不是一毕业就考过吗?李青没参加啊?”
“考是考啦,主科两科不及格,没取,真窝囊!”
“哦。教书不也挺好的吗?夫妻可以常在一起,对家里也能多照顾一点。”
“好个屁!”她声音尖锐,一脸不屑地摆摆手说:“一个月才四千多块钱,要租房子,要吃饭,要买奶粉,穷得半死,偶尔还寄钱回去给他父母,怎么够用?他老妈还直说我们小器,唉,真是天晓得”
我没接腔,事实上她也不需要我开口。
“男人嘛,就是要会赚钱,成天窝在这种小地方,做个穷教员,臭都快臭死了!”
“我倒很喜欢苏澳。”我低声自语著:“希望阿渔能留下来。”
“你呀,你是新鲜,住久了简直要发疯。当初嫁给他时,还以为可以离开那个讨厌的农村,到台北去开开眼界,哪晓得一屁股陷到这种地方,真倒楣!等李青上船之后,我一定要搬到台北去!”
“李青他同意吗?我是说他在这儿教书教了两年,一下子放弃,不是怪可惜的?”
“管他的!在这种鬼学校就是熬到教务主任,一个月也不过七、八千,哪象你们在船上,一个月就有一万多。”
“这也是升了二副之后的待遇,刚上船时也不过六七千而已。”
“对啊!那至少有个指望呀,等干到船长什么的,一个月伯不有四、五万。”
“可是”我有很多话想告诉她,至少她该看清事实的另一面──为赚钱所付出的代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以目前的情形看来,她是不会接受任何劝告的,即使她听得进去也不一定能改变希望李青上船的意志。我默默喂盈盈吃饭,第一次体会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境。
在后面的两个大男生,却似乎有“酒逢知己干杯少”的豪兴,一瓶绍兴酒已经去了四分之三,两个人的脸都形成猪肝色,舌头打结,却仍然意犹未尽地喝著、聊著
回到苏澳,已经是将近十一点了。
把盈盈安置妥当,就和衣往床上一躺,心里又闷又胀,很不舒服。
阿渔正要到浴室去,看了我一眼,又转了回来坐在床沿上看看我说:
“阿乖,你怎么啦,生气了?”
我直视著天花板,没理他。
“老同学嘛,三杯下肚难免话就多了。”他用手扳著我的肩膀继续说:“把你给冷落了,抱歉,抱歉。”
“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呢!”
“那为什么?”
“为什么,问你自己!”
“阿乖,你知道我最笨了,别难我,快告诉我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也好向你赔罪。”
“好,我问你。”我霍然地坐了起来,直视著他说:“上回你跟我说校长有意留你,聘你为专任教员,有没有这回事?”
“有啊。”
“那你今天为什么又跟李青说你还是想上船?”
“我,我是想,上船比较有前途。”
“前途?!哼!还不如说有‘钱途’来得恰当!”我冷冷地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他的语气变了,脸上的柔情与歉意迅速退去,继之而起的是急躁、恼怒;一唬地站了起来,瞪著我吼著:“你也不想想,我上船一大半还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爱上船哪?你以为我爱过那种‘坐水牢’的日子啊!还不是看在钱多的份上,还不是希望能让你们过舒服一点的日子”
“我不要”胸中怒火高烧,想起两年所受的种种煎熬,那种“独坐空堂上,谁与为欢者”的孤寂与苍凉,可望而不可及的万般无奈,摸不到、抓不著的空茫茫感真是委屈得无从说起。想到这些,不觉泪水逼上了眼眶,声音也哽咽住了。
“阿乖,不哭,不哭”阿渔在我腿边蹲了下来,拉著我的手,仰著脸轻柔地说著:“其实,我也很矛盾,在船上时,我想只要找到教书的职位就一定留下来,可是回到陆地上,教了几个月的书之后,又觉得还是应该上船,当教员安定,可是钱太少,前途也有限;当船员钱多,又升得快,就是太苦了你。阿乖,我想趁著年轻,航运界又很景气,再跑几年,等我们把经济基础打稳了之后,我一定下来,天天陪著你,好不好?你看,现在我是二副,再干一年就可以升一副,接著是大副,大副于两年就可以考船长,船长做满三年,就可以考领港啦”
他的声音中充满著渴望与对未来的憧憬,洋溢著欲念与野心、追寻与期待,以及一种热切期望鼓励的渴求,他将我的双手贴熨在他面颊上,又拿到唇边亲吻,拼命地瞅著我。
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把所有的委屈和要说的话全吞回到肚子里,两颗滚烫的泪珠滑落在腮边,一下子就变得凉冰冰的了。
“阿乖,别这样,我真的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哪:不过,只要你说一声‘不许走’我就留下来,真的!”
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忽然间,我觉得情绪很低落、很累。
挣开了他的手,颓废地躺回床上。眼前浮起一团团白雾,在层层迷雾之后,是一片汪洋的大海,极目所至,看不到岸界,在地平线的那一端,依旧是海连天,天连海,我觉得好累,好累!
任我怎么搜寻也找不到边岸,看不到陆地,象一个掉了魂的人,一头栽进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