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要去接桑小姐？”卢小姐照例把眼睛瞪得比弹珠还大。

    靖？扫她一眼。“我爸妈回来我也接，客户来我也接，为什么她回来我不能去接？”

    这话听来好像很有道理，可是他爸妈是亲人，没话讲；客户提供金钱往来，那也没话讲；可是筑儿呢？这是哪门子的理所当然？

    然而靖？自己非但没有疑问，还提早到了机场。在入境大厅等了快一个钟头，他终于看见一个娇娇小小的身影，却拖着几乎是她的人一半高的大行李箱，跌跌撞撞地走出来。靖？虽然又很想骂她白痴没效率，可是同时他的心里却忽然好放心，至少，筑儿看起来很正常。

    筑儿看见靖？，不由得一讶：“你怎么会在这？”

    靖？半真半假：“我经过机场，顺路来接你可以吗？”

    筑儿再笨也知道靖？的好心，她受宠若惊，一副感动得要哭要哭的样子，说：“我好感动喔。”

    然后走着走着，行李箱顺手就过继到靖？手上了。

    筑儿的行李箱不只大，还很重，连靖？拖起来都觉得累赘，他忍不住道：“下次感动之余，麻烦带个小一点的行李箱好吗？”

    “阿拉斯加很冷耶，”筑儿认真解释，自己轻轻松松已经走到靖？停车的停车场。“我在当地买了好多厚衣服，所以才会这么重。”

    筑儿很轻松，靖？却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才把行李塞进后车厢。“台北又不下雪，你买那么多厚衣服带回来当棉被？”

    “我没想那么多耶，”筑儿望着靖？发动车子。“反正买了嘛。”

    靖？再一次被她打败，翻翻白眼无话可说，开车上路。

    出发没多久，筑儿陡地问他：“喂，你车上有没有水？我口好渴。”

    靖？将将就要昏倒，忽然怨恨起自己为何一时心软，还自作主张来接她。“刚才在机场怎么不说？现在刚上高速公路去哪买？”

    “刚才还没那么渴嘛。”筑儿软软地说。

    “真是败给你了”靖？的口头禅，已经快由“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换成了这一句。他想了想，索性在前面的桃园就先下了交流道，拐到比较热闹的地方。

    “我们找家便利商店吧”靖？边开车边说，只是奇怪她怎么不回应？不，不对，之前的几分钟好像也异常地安静，以筑儿的习惯，她不可能忍得住一分钟不说话的。

    靖？纳闷地在路边将车暂停，赶紧转头一看，她软软窝在坐椅里，像只小猫一样地睡着了。

    “你不是口渴吗？”

    靖？丝毫不怜香惜工地吼她，她没什么回应，倒是身子一斜，干脆歪到他身上来了，甚至还自动地抓了他一只胳臂像是当抱枕，睡得更香。

    “喂”靖？抖抖手臂大声抗议，筑儿却充耳未闻，眼皮连张都不张一下，继续睡。

    靖？眼见要不回他的手臂，不得已，只好暂时借她。没了右手他又不能开车，一下子什么事也不能做，只得坐着闭目养神，坐着坐着，一个不小心，他竟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靖？茫然醒转，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已暗，而在黯然的光线中，一双黑黑亮亮的瞳眸正盯着他瞧，他一惊，猛然坐正了身子。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筑儿，她早醒了，还很好心很体谅地跟他说：“我看你睡的好熟，所以不忍心叫你。”

    明明是她先睡着，靖？不得已所以才陪她算了，跟她讲什么道理永远都扯不清。他只是没好气地提醒：“你还记不记得你口渴？”

    “记得，”筑儿正经点点头。“不过现在还饿了。”

    真是个麻烦的女人。靖？正打算系上安全带重新发动车子：“想吃什么？我带你去找餐厅。”

    “不必啦，”筑儿眼光往对街一望，那儿有家麦当劳。“给我一个鸡腿堡我就满足了。”

    麦当劳？好吧，只要能打发筑儿就行。靖？放下安全带下车，却发现筑儿端坐车里，完全没有移动的意思。

    “你不下去？”

    “我懒得动，”筑儿的声音软绵绵的。“你买回来好不好？”

    靖？就算有意见也没用，所以，他只得自己下车过马路去对街，带回来两袋麦当劳。

    没多久，这辆身价两百多万的宾士车里除了高级的内装外，还多了一大堆吃剩的麦当劳纸袋。他们解决掉了两个鸡腿堡，两杯浓汤和一大堆薯条。

    筑儿难得会动手整理吃剩的残局，她边收边发表：“我拿去外面丢好了。我想走走路，吃太饱了。”

    刚才是一步也懒得走，现在又想走靖？实在无法跟她研究什么叫作“常理”他锁了车，只好陪她散步。

    夜风清爽，筑儿踩在红砖道上，异常地安静，只是缓步慢慢地走，靖？见她似乎不想开口，便只静静伴着她，然而走着走着，靖？却听见几声抽抽噎噎，吸鼻子的声音

    他赶紧盯住筑儿，看见从下飞机到刚才一直都很正常的筑儿，现在却莫名其妙哭了。

    “我想到我跟朱利安，也常常这样吃了饭之后出来散步”

    原来是触景生情。靖？明白这种时刻，不管他说什么大概都很难安慰得了她，倒是有个满好的办法，就是装傻。“散步有什么意思？就这么走来走去，数电线杆吗？”

    果然惹得筑儿泪中带笑，她喷：“你知道人家心情不好，还这样。”

    靖？笑道：“不这样，你怎么会破涕为笑？”

    筑儿含泪的眼睛望着他，眼光却变得柔和了。她知道他其实是在哄她，她叹口气，忽然很有诉说的情绪。

    “你不问我为什么去阿拉斯加？”

    “阿拉斯加风景好？”靖？只能继续装不憧。

    她又叹气，她这一晚上叹的气，也许比她一年加起来还多。“朱利安在阿拉斯加。我是去找他的。”

    “你如愿以偿找到她了。”靖？印象中的茱莉安，仍然是个女的。

    筑儿站着，往路灯上一靠，也不在乎路灯上的灰尘弄脏她的衣服。灯光下，她的眼神空空洞洞，瞳眸却写着忧凄。“我找到他，看见他很快乐、很逍遥、很自在，也听见他再一次亲口跟我说，他不适合我。”

    靖？再也忍不住：“她到底在阿拉斯加做什么？”

    “探险加自助旅行。”筑儿飘忽笑了笑。“他要以半年的时间走遍全阿拉斯加。他是个很喜欢冒险的人，我认识他之后，他已经去过一次西藏、一次非洲，现在是阿拉斯加。”

    “看来地球上该去与不该去的地方，她都去过了。”靖？的回吻中带着嘲讽，筑儿喜欢上的还真是个怪人。

    “他想去的地方，还很多。”筑儿低头看自己的鞋尖，这双鞋踩过朱利安所在的阿拉斯加，又踩回台北。“每一年，他都这么飘来飘去，我根本没办法留住他。他不只一次说过，他不会为我留下来，这些我也明白，但我仍是”

    “不信？”靖？替她把话接下去。

    筑儿又喟叹。“也许只是不想放弃希望。”

    靖？摇摇头，只替她觉得惋惜。“何必这么死脑筋？”

    “很多人这样骂过我。”筑儿眼光茫茫飘向远方。“我只是觉得，世界上人这么多，要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又爱上他，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过是想好好珍惜。”

    “该放手时，你不得不放。”他沉声说。

    “我知道，”她苦恼地舔舔嘴唇。“所以我这次下决心了。”

    她沱然的双眸，霎时又盛满了令人怜惜不已的泪珠，她强忍着泪水，却又管不住，那般地楚楚可怜，靖？就算有铜墙铁壁般的心，也被这几滴小泪珠给冲垮。

    这一刻，他只想恢复她迷糊而傻气的笑容。

    “好了，别哭了。”他的声音难得如此温柔，轻轻地哄她似的。“我带你去一家餐厅，那里有廿四种冰淇淋，全部手工制造，保证你别的地方都吃不到。”

    筑儿抬起眼帘，那双长长的羽睫眨着眨着，还闪着泪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冰淇淋？”

    “我还没见过不爱吃冰淇淋的女人。”他笑道“她们之所以不吃，惟一的原因只是怕胖。”

    “我也怕胖啊！”筑儿用手背抹了抹那要掉不掉的眼泪。

    “你已经够瘦了。”他微斥：“要是连你都不能吃，那全世界的冰淇淋店都要倒了。”

    筑儿抬头看看他，忽然而然又叹了口气。“你实在很会讲话。”

    “不会讲话怎么能吵得过你？”他笑。

    筑儿不由自主被他所感染，忘了刚才想哭的情绪。不知怎地，她忽然发现他的笑容竟然给她的一种温暖的感觉。头一回，筑儿理解到这男人也许命中注定与她有所牵系，虽然她还不明了那该是什么样的牵系。

    “其实我明白你是对我好。好在我知道你已经有未婚妻，”筑儿又开始她的习惯：坦率直言得近乎白痴。“否则我会怀疑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靖？果然哈哈大笑。“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傻到去做叶祖岷第二。”

    筑儿半笑半噶地瞪他一眼，不理他，自己踩着步子又向前走去。

    靖？闲闲地跟在后头。望着筑儿窈窕的背影，？纤适宜的身姿，轻盈纤柔，忽然，靖？心中闪过一个不期然的念头：

    如果她不是同性恋，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