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过那样的举动。
男子与女子面对着面靠得好近,他扯着她不放,可能揽住她的腰、按住她的肩,又或者,紧紧拉住她的手,他们会专注地相凝许久,似要将对方最细微的神态印在脑海中,永不忘怀。
然后,男子脸庞会缓缓俯下、缓缓倾近,直到与女子的脸容相贴
那是去年在京城的时候,阿爹带着她和倚安访友,那个大宅第的后花园便如迷宫,她往里边寻找倚安,却无意间觑见一座造景的石洞中,一名当府家丁就这么拥着一名美婢
非礼勿视。
可当时的她双足如被钉住,动也动不了,只能愣在原地,面红耳赤地觑着一切,就像就像那高壮魁梧的男子昨日压住她的手,朝她脸容倾靠时,她手心冒汗,胸口犹如擂鼓,同样是动也动不了。
昨晚,辛守余一夜辗转,难以成眠。
脑中思绪浮动,她试着整理,却无时无刻窜出一个声音,困惑地问着--
他不是要亲吻她吗?
那举动、那神态,让她以为,他下一瞬就要触上她的唇,为何却在她隐隐期待又轻轻发颤时,蓦然撤退?
他不想亲吻她吗?在他心里,可有丁点儿她的影?
疑惑一个紧接着一个,不问出,怎么也找不到答案,可要她厚着脸皮问出,她如何做得到?
“到了。”男子微沉嗓音响起,为她撩开厚重的车帘子,他背光而立,教人瞧不清面容。
辛守余咬唇抿住叹息,以为他会伸手过来扶持,可他仅是撩高车帘等在一旁,让她自个儿有些笨拙地钻出篷子,跨下马车。
此处已是诚郊之外,抬眼望去,不远处尽是层层梯田,如今秋收完了。农家在田土上搁着一捆捆干草,孩童们相互追逐的身影儿在成捆的干草堆间穿梭,隐隐约约,听得见那如铃的嬉闹声,随风在耳畔吹弄。
行会的马车就停在一道矮墙边,墙里是一座简朴的三合院。
“腾哥,你要带我见谁?”辛守余难掩疑惑。
“进去就知道了。”待她站妥,年宗腾举步便走。
今日的他,一直有意无意地闪避着她的眸光。之前往码头去时,他将她环在胸前共乘一骑,现下亦是两人出游,他却大费周章把马车也备上。
是为着昨日那尴尬的、嗳昧的、浑沌不清的气氛吧?
胸口好闷,闷得有些儿发疼,她咬咬唇振作精神,忙跟了上去。
这一方,年宗腾也没快活自在到哪里去,真要比较,他昨日至今所受的折磨绝不亚于她,同样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在这姑娘面前,他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以往太极与内家武道的清修全是假的,一遇上这样的她,心偏移而去,已骚乱得教他自觉难堪。
三合院内,两只蜷伏在日阳下的虎斑犬嗅到陌生气味,陡地立起,冲着一男一女咆吠。
年宗腾倏地挡在面前,这护卫的动作让辛守余胸中一暖,竟抛掉矜持,有些儿故意地挨近他。
“别怕,你遣换峁?吹摹!?br />
“嗯”就算两只猛犬真要扑来,她心里清楚,他定会护住她。
三合院的正厅门内,在此时传出一阵熟悉笑音,辛守余脸容抬起,见到踏出门坎的清瘦老者,不禁既惊且喜。
“杜伯伯!”她唤出,哪里还管得到那两头虎斑犬,倏地迎将过去。
那老者满头花白,蓄着美髯,一身淡青长衫,颇像世外高人,扶住辛守余双臂,他笑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颔首道:“几月不见,咱们家小余儿还是白白净净,一般模样,看来,你家阿爹把你们姊妹俩托付对人了,很好很好呀”
“杜伯伯!”不提还好,一提到亲爹,辛守余眼泪再难忍住,猛地扑进老者怀里,像小女娃般地呜呜哭泣。
老者名叫杜正枫,原是皇朝御医,与“神算子”辛寄农是多年知交,他妻室早亡,又未曾续弦,膝下无儿无女,早将辛家姊妹二人视作亲生。
拍拍辛守余抽颤的肩头,他下由得叹气“你阿爹奉召进宫那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现下要追究是难了。后宫种种便如一滩秽泥,越是搅弄只会弄得自个儿也肮脏不堪,你阿爹名声太响,本就树大招风,那些人以为利用他的能耐便能篡命改运,即便他真有手段助他们达成目的,他已知悉内情,那些人定要封口,怎能留他性命?”他在御医司三十余年,庙堂之上与后宫当中的争权夺利,一桩又一桩层出不穷,早了然于心。
“好了,别站在外头吹风,其它的事进来再说吧!”他朝由始至终不发一语、眉心成峦的年宗腾颔首示意,领着哭成泪人儿的辛守余转进屋里。
屋中摆设虽甚简朴,倒也十分干净,屋角搁着两筐尚未处理过的青草药,飘散着淡淡草腥味儿,门边角落则架着一个小小土炉,炉火上放着一只陶土大茶壶,正咕噜咕噜地冒出白烟。
“你们两个坐着,我去冲壶茶过来。”杜正枫道。
“我去。”原已在长凳上落座的年宗腾站了起来,接过老人手里的茶壶和茶罐子,径自走到角落烧滚着开水的土炉边。
望着那身材魁梧得不象话、动作却仔细无比的男人,杜正枫微微一笑,坐回四方桌边,而一旁的辛守余虽平静许多,眼眶仍通红,颊边犹挂清泪,双肩难以抑止地抽搐。
屋内沉默着,直到年宗腾冲好茶,端着茶壶回到四方桌边,杜正枫从桌面上的茶盘里取出三只茶杯,让他分别注入八分满的清茶。
待年宗腾重新落座,袅袅茶烟里,老人啜了几口润喉,才由袖中掏出两张方纸,推到辛守余面前。
“这是你爹出事前三日,为他自身和你们姊妹二人所卜的卦象,你且看看。”
辛守余眨动泪眸,忙抬袖擦掉颊边的泪,拿来那两张方纸。
她迅速读着纸上由阴阳两仪所组成的卦象,微愕地喃着:“是星震卦和无数卦。”
年宗腾不解,杜正枫接着道:“是。星震卦五卦皆阳,无数卦五卦通阴,前者是吉卦之极,后者却是凶卦之最,我听你阿爹说过,要得皆阳与通阴的卦象并不容易,更何况是两者一起。”
辛守余怔怔瞅着,气息微乱,片刻才出声:“阴阳两极的卦象同出,中间必有颠险。”
“吉在颠险中,非求不可,得之则柳暗花明,若求之不可得,一切尽如无数,再坏的事都有可能发生。”老人缓缓啜了口茶,微微一笑“这是你阿爹说与我知的,他想要求的,便是保你和倚安两个平安无事。”
一听,辛守余眼眶又热“那一晚,我哭着求阿爹一道走,他不肯,他就是不肯,偏要跟那些人进宫”
“他若不奉召入宫,反倒带着你们俩连夜离京,恐怕尚未走出东门道,便要被谨妃安排在那儿的人马逮住。到得那时,赔上的是三条性命。”
辛守余抿唇不语,神情有些儿倔强,有些儿迷惘。
杜正枫叹道:“你阿爹人称神算子,一生心血全用在钻研灵艺五术上头,旁人以为他能知天命、释因果,能替人转祸为福、化险为夷,其实他心中再清楚不过,运与果都不是绝对的,绝对的是善与恶。
“要为善、要作恶全操之在己,要进、要退也在己,要孤注一掷、要束手就擒同样也在己,灵艺五术所展现出来的,仅是当下的一种状态,像是给人提个醒儿,该小心什么,该注意什么,又该去反省什么”
略顿,他轻扶美髯,目光在年宗腾专注的黝脸上停留了会儿,又转向辛守余“你对你阿爹想是有些儿不谅解,以为他既是神算,就该为自个儿趋吉避凶,而非坐以待毙,你心里头好生迷惑,是不?这事儿,这位年家兄弟之前同伯伯提起过。”
闻言,姑娘的雾眸倏地瞄向沉默否言的男子,他举杯饮茶,茶汤冒出的团团白烟朦胧他的五官,她没法儿望进他的眼,没法儿猜测他在想些什么。
一旁,老人缓缓又道:“守余儿,以你的聪颖,难道还瞧不清楚,你阿爹并非坐以待毙,他要争的,就是你和倚安能逃出生天,对他而言,这便是颠险当中求得的大吉,你该要懂得”
吉在险中求。脑门一凉,那瞬间醒悟的感觉沿着后颈窜至背脊,周身肤穴宛受针扎,这滋味不好受,但来得好,她就需要这么疼痛一番。
这也是情吧!她敛眉,微微牵唇。
原来,阿爹钻研一生、她沉醉十余载的东西,古往今来,变来变去,全都是一般模样,那些测古今、卜吉凶、断祸福的灵艺,一门比一门还要精深、还要耐人寻味,机关算尽,最后的结果却全凭己心。
因为情在心中。对人之情,对物之情,对事之情,就算能知古今、测成败,当下要如何抉择,全在人心。
想得有些出了神,她放开那两张方纸,小手搁在茶杯上,下意识转动。
屋中沉静,角落炉火架上的陶土大茶壶发出的咕噜声响显得格外清晰,两头虎斑犬此时就蜷在门坎边,眼珠黑溜溜,瞧起来无辜又温驯。
老人假咳了咳,忽地打破沉默,慢条斯理地道:“你阿爹相人的本事教我好生佩服,临危托付,他没要你们姊妹俩来找我,我心里原是纳闷又气恼,可见着这位年兄弟,大致也明白你阿爹的想法啦!”
阿爹还有什么想法吗?辛守余不甚了解,小脸迷惑。
年宗腾亦是暗暗吃惊,立即联想到之前在辛守余身上找到的那封书信,里边,辛爷提过欲将自家大闺女儿许配给他的事。
“杜老前辈”他不知杜正枫是否晓得此事,若教老人道出,恐怕对姑娘家不好,往后两人见面就更不自在了。
老人瞥了他一眼,美髯下的唇弧有着赞许意味,朝辛守余继而又道:“他为了你阿爹这朋友也算煞费苦心,先是托人在京城里明查暗访,连宫里都藏了埋伏,你阿爹出事,我欲要寻你们二人,早想向朝廷辞去御医司里的职务,这位年兄弟安排在后宫的人恰来与我接头,说是你们姊妹现今已到武汉,后来,我又在京城东门道的富贵楼与年兄弟一会,谈了些话,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才随他到此,准备在这儿养老啦!”
辛守余越听越惊,没料想年宗腾竟为她与倚安做了这么多事,心湖泛波,动荡不已,她调过头看向他,幽眸直勾勾的,瞧得男子黝脸暗烧,不能躲避。
“腾哥,你、你什么也不提”只默默地护着她和倚安。他做得够多了,他待她的恩、待她的好,要她这一辈子该如何偿报?
年宗腾有些慌急,不太懂得该怎么应付她那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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